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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理智尚存及時拽住了話頭,否則怕真不知如何收場。
看着和齡疑惑又好奇的眸光,他一哂,“查案無聊,叫叫你,也是個樂子。”
果然和齡馬上就虎了臉,她半天憋出一句話來,“那大人就慢慢無聊着吧!恕不奉陪。”
說着就氣勢威武地走出老遠都沒有回頭看他,但是很奇怪,仿佛總能感受到身後他毫不避諱的視線。
和齡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的關系好像變了質,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她總決定不理他了,冥冥中卻又會冒出新的事端将他們連在一處。就好比目下,皇上要泊熹調查有關她的案子,她自然不能不去關注他的動向,畢竟關乎自己。
———酸甜的憂愁。
*****
話分兩頭,卻說顧盼朝很快就得知了和齡被皇上認回的消息,他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因為和齡被認出了,他自然也躲不過。
畢竟權泊熹洞悉一切,他不見得會放棄在皇上跟前邀功領賞的機會。
盼朝決意将自己的計劃提前,他如今在萬鶴樓跟前早已是排得上號的人物,正如和齡所想象,這是做盡不少讓人戳脊梁骨的事才使得他在東廠站穩了腳跟,才能換得萬鶴樓的信任。
而他的目的向來只有一個———樊貴妃的命。
遇見妹妹之前他對自己這條命是不在乎的,只想等獲取了萬鶴樓的信任,叫他帶着他多在景仁宮走動了,他便手刃了樊貴妃!那之後,是生是死卻不重要了。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從和齡出現後,他發現自己堅信了多年的想法有所動搖。
妹妹是真正意義上唯一的親人,他們已經相認,一朝自己若是去了,她該依靠誰?
顧盼朝總會在想到和齡後緊跟着聯想到權泊熹。
據目前的情形來看是皇上的旨意才叫他将和齡送進宮的,這麽說似乎也通順。
可他的直覺卻告訴他權泊熹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股危險的氣息,這樣一個男人好比一只垂涎的大灰狼,又見天兒繞着他妹妹,真是想想就渾身不舒坦。
今兒個又是個機會,盼朝與祁欽一同随着萬鶴樓進宮。
來在景仁宮外,萬鶴樓進去回話了,他兩個便立在外頭候着。祁欽往宮牆上一靠,拿和齡的事兒當作奇聞一樣說道開了,“…真是想不到,當初那個關外來的野丫頭,搖身一變咱們見了也得磕頭。”
他撮了撮牙花子,想到自己昔日待她不算好不免嘆息一口,“盼着這位帝姬不是個記仇的主兒便好,皇上這樣寵她,百年難遇的大赦天下旨意都傳達下去了,啧!這還只是個帝姬,盼朝,你卻說說,另一位皇子會否沒幾日也要浮出水面?”
盼朝把手搭在腰間繡春刀上,素來人前笑容和熙的他今日不大對頭,嗤了聲道:“誰曉得,興許早死過去了。”
祁欽微感詫異,正待問上幾句,卻聽他道:“我在禦膳房與個熟人,督主怕還有些時候才出來,你且容我一容,我去去就來。”
祁欽對盼朝那是沒話說,他應承下來,忍不住眯了眼道:“家中不是有個念繡了?怎麽,這禦膳房的熟人将你的魂兒都勾去了?改日也叫兄弟我開開眼麽,究竟是怎樣的天姿國色我也見見。”
“你卻見不得。”
盼朝時間緊張,留下這話就飛快地沿着甬道前行,這皇宮于他而言熟門熟路,自然曉得怎麽走能最快又避人耳目地到達坤寧宮。
具體內情他還不清楚,只知道和齡仍舊住在坤寧宮裏頭,詳細的所在卻不明了。正隐匿身形在轉角處,沒想就那麽巧,和齡打另一頭正徐徐行過來。
來不及欣喜,坤寧宮門裏卻走來個面熟的宮女,盼朝攢眉想起來,這是跟和齡同屋住過的丫頭。
她們要碰上他便不能與妹妹說話了。
心念及此,盼朝也顧不得了,腳尖在地上輕點數步就到了和齡跟前,她都沒瞧清來人是誰,就被一把摟住了腰打橫抱起來,往隐蔽的角門裏閃去。
和齡在經歷了禦花園那個被泊熹扼死的太監後被迫害幻想十分嚴重,她吓壞了,但又很分裂地強迫自己要臨危不亂!
于是磨了磨後槽牙,腳甫一沾地就捉住了那人的手臂,一撸他袖管,對着那塊白皙皙的手腕“啊嗚”張口就咬———
☆、楓影拭
盼朝被咬得倒吸一口涼氣,還不能出手,只得擰着眉頭生生忍住了。
和齡咬完見這人一動不動以為被自己制住,于是心中大喜,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她卯足了勁兒拔腿就要狂奔而去。
不想腳下拼命向前劃拉,整個人卻維持在原地,和齡一怔,慌裏慌張中只覺自己的衣領子叫人給抓住了把她整個兒半吊了起來。她氣得不行,士可殺不可辱,心想合着這還是一個個兒很高的死太監麽,竟然敢揪她領子?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只別破壞她如今身為一個帝姬随時要保持的好形象…!
作為哥哥,盼朝現下瞧見自己妹妹這麽活力十足還是很欣慰的。
欣慰完畢,他猛地兜住她細細的腰往自己懷裏一拽,“噓”了聲,聲音裏帶了幾分掩不住的笑意,“是我。”
磕了藥一樣死命掙紮的人一聽見熟悉的嗓音,整個人立時就變得軟乎乎的。
和齡扭着腦袋轉過臉吃力地向後看,盼朝便微微地松了手,向她眨了眨眼睛,問道:“還要咬人麽?”
她羞赧極了,胸臆裏卻有厚厚的喜出望外堆疊起來,一下子湧到了喉嚨口,不知怎麽表達這樣突然見到他的喜悅之情,轉過身二話不說就撲住哥哥抱了抱。
她忽而又想到了自己方才那麽用力咬他的手腕,忙松開哥哥擡起他的手細看———慘不忍睹,兩排深深的牙印兒嚣張跋扈,猶帶着若隐若現的晶瑩口水。和齡懷疑自己要是再多用一點力能把他的肉咬下一塊兒來。幸好,她沒那麽大能耐。
“你痛麽?”
她不安地吹了吹,抽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那兩排牙印,仰着微微閃爍的眸子,覺得很是對不住他。
“額… …倒也不是,很痛。”
為了維持自己身為兄長的顏面,他痛也不會表達出來的。顧盼朝視線下撇,捉起妹妹纏着白紗布的食指看了看。
他看着她這兒,引得和齡想起了自己滿腔的話,她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自己從被皇帝瞧見,到滴血認親,到封為帝姬的過程揪細說了,一面說一面觀察着哥哥的表情。
顧盼朝也沒有打算再隐瞞,他聽罷,寥落的眼波落在她神情複雜的青澀面容上。事已至此,奢望妹妹與世無争置身事外似乎真正沒有可能了。
卻道:“阿淳想念母妃麽… …”
盼朝透過和齡的臉,像他父皇純乾帝一般尋找着小樊氏的痕跡。她一個淺淺的蹙眉,足已勾起他對母親及過去那段不知愁滋味時光裏的回憶。
母親喜歡在陽光盛烈的春日裏帶着他們兄妹兩個坐在庭院裏曬太陽,他年少早慧,背着光在陰影裏看書,妹妹淳則卻頑皮的緊,好幾回都被徳公公扛起來以防止她心血來潮又去爬樹———
因為樹上結滿了青青的圓溜溜的果子,小阿淳嘴饞。
盼朝還記得依稀有那麽一日,他靠坐在廊上擺弄父皇新送給他的一支通身碧綠欲滴的翡翠笛子,阿淳突然打跟前過,頭上插着幾片樹葉,兜裏鼓鼓囊囊的。
“站着,”他擺出了兄長的威儀,“揣的什麽?我瞧瞧。”
年幼的淳則帝姬忙緊緊捂住了袖兜,呆蠢道:“偏不給哥哥看,我不告訴你我摘了果子!”
盼朝生氣妹妹又偷偷去爬樹,他放下笛子豎起了眉毛,“都給我。”
她哪裏肯上交,氣呼呼道:“那哥哥猜猜是什麽有幾個…!”她挺了挺小胸脯,“要是猜着了,阿淳把五個都給哥哥。”
“那給我四個好了。”
… …
和齡捏了捏衣角,也許是因為忘卻了過去記憶的緣故,她像是個局外人,知道母親的死因縱然也氣憤難過,卻絕沒有到撕心裂肺夜不能寐的程度。
無法從記憶的碎片中汲取溫暖,何談想念呢。
“對不起,”和齡難堪地低下頭,用力敲了敲自己腦門,“我不應該忘記母親和哥哥的,可是我這腦子好像越長大越不大好使…哥哥,我什麽時候能把以前的事都想起來?”
盼朝從回溯往昔裏回歸現實,他是一向認為和齡把那些事兒好的壞的忘光也沒什麽不好,嶄新的一張白紙,可以書寫美妙人生。
他笑得溫文,“這個如何強求?命裏注定忘記,便無需記起。”
和齡垂眸思想了一會子,揚唇道:“對,把握當下。”
他們就這麽說着話,盼朝把樊貴妃這親姨媽害死母親的事全交待了,和齡心說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樣。她見哥哥說起樊貴妃時眸中冷光頻現,心裏泛起不好的預感。
許是雙生子間的心靈感應,她冷不丁道:“哥哥,你不會是打算破釜沉舟吧?”
盼朝握了握拳,隐姓埋名這麽些年,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現今兒又承受着随時被權泊熹透露身份的威脅,他實在是等不得了,哪怕明知刺殺是所有複仇的法子裏最最下等的,但是只要一想到能為母親報仇,血就全湧進了腦子裏。
委實太危險了!
他不說話也不打緊,和齡一看就看出來了,她吃驚不小,不希望哥哥用這樣激烈的方式對付樊貴妃。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何必急于一時呢!
“這不妥,哥哥要是出事,豈不是留我一個人在這沒人情味兒的地方… …”
她說着,緊緊扣住了他的手指,聲音裏甚至染上一抹哀求,“我們一處合計合計不好麽,樊貴妃身邊有萬鶴樓護着,那督主一瞧就不是個善茬兒,哥哥想必比我更清楚。貿然動手…得手的機會十分渺茫,縱然僥幸成功了,回頭怪罪起來要如何是好,哥哥當真忍心丢下和齡一個人麽?”
她羅唣一時,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言辭懇切,說得盼朝心下煩擾不堪,不得已将自己的擔憂告訴了和齡。
和齡一聽他是怕泊熹出賣他的身份,也跟着煩惱起來。
思忖一番,決定先拖住哥哥,就試探地道:“實在不成,我就去拜托他吧…!權大人有時候是很好說話的人,我們又是舊識,想來我好好兒和他說,他不會不答應的。”
誰知顧盼朝一聽她提起權泊熹就變了臉色,剎那間烏雲密布。
忍了又忍沒耐住,到底是道:“哥哥的話你到底不肯聽是麽!我告訴你多少回不要再同他有牽扯,你為什麽就是不願意聽?權泊熹是怎樣的人我比你更清楚,更何況,當初是我和祁欽一道兒埋伏在關外将他斃命,孰料他命大回來了———
且不論東廠和錦衣衛間日積月累的矛盾,單是我同他,早已勢同水火。如今他不發作不過是顧忌着我的身份,你卻怎曉得他接近你是什麽目的?他這樣的人,渾身心眼子多得如蓮藕一般,誰都在他的算計裏,你卻還要傻傻往他設計好的套子裏鑽,缺心眼兒麽!”
他從沒這麽言辭激烈和她說過話,和齡一怔一怔的,她是頭一天聽說泊熹會出現在沙鬥子和哥哥也有關系,這怎麽還弄得仇人似的… …
顧盼朝發洩地說完這些藏在心裏的話,一時見和齡臉上呆呆的,以為她被自己吓着了,不免感到無力,放緩神色揉了揉妹妹頭頂心。
知道她也是為自己好,怕自己出事,顧盼朝微微慨嘆,語調輕易就變得柔和溫存。
他捧起她的臉,和她眼睛對着眼睛,“我答應你,暫且按捺住靜觀其變,好麽?”
和齡抿抿嘴角,又嘟了嘟,一副甕聲甕氣的模樣。
她醍醐灌頂一般,這下是真的想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了。也明白哥哥為什麽那麽堅決反對她和權泊熹有所接觸。
的确,權泊熹這人一直叫人看不透。
他心思仿佛比海水更為深沉,時而讓人感到冷漠陰鸷,時而卻又笑得溫暖和熙。倘若…他和她相識至今的一切都是基于他與她哥哥的恩怨,那麽她所珍視的于他那些所謂少女情懷就真的微不足道了。甚至惡心。
“是我不好,讓哥哥擔心了。”
和齡蔫頭耷腦了一瞬,下一息卻露出個大大的笑容,拍拍胸脯道:“我知道厲害了,不過以後見了他也不會繞道兒。我現今兒比權泊熹可能耐多了,我折騰他給哥哥出氣!”
這當口,遠遠近近忽然響起安侬的聲音,是在找和齡。
且不止她一個,因為找不見帝姬安侬便驚動了蕭皇後,這時候坤寧宮不少人都出來找淳則帝姬了,你說這萬一有個閃失,龍顏不悅,他們坤寧宮更不能得皇上垂顧了。
每回見面都是匆匆,顧盼朝來不及說更多只得離去,和齡送到長街上,這才施施然迎頭遇上了急得滿頭汗水的安侬。
“您上哪兒去了,娘娘才都說了,要再找不見您就只能告訴皇上,讓錦衣衛滿世界尋您了!”
安侬心裏有埋怨不敢出口,她是貼身伺候的,帝姬少一根頭發絲兒她都沒好果子吃,何況失蹤,簡直要了她的命了,便暗暗決定從今後寸步不離。
和齡很不當一回事,甚至在聽到錦衣衛的時候皺了皺鼻子,“得,你瞧我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麽,都這麽火急火燎屁股着火了似的做什麽,”她擺了擺手,“叫他們都回宮去,別讓人以為我好出風頭,是個麻煩精,嗐…什麽事兒都和我有關。”
一邊說着一邊跨過門檻進了坤寧宮,先去皇後那裏露了下面,少不得聽皇後叨咕幾句,不疼不癢,跟着就回自己屋裏休息去了。
*****
和齡是這樣的脾性,潑出去的水,她連盆子都可以不要。一旦覺得權泊熹是別有目的處心積慮,她再想起他那張好看的臉孔也就不覺得賞心悅目了。
區別于第一回是被盼朝半是脅迫着答應不理睬泊熹,這回是她自己作下的決定。
她算瞧明白了,他們之間有鴻溝,他來日反正是娶和她不對盤的儀嘉,他又和哥哥不對盤,怎麽看他兩個也是不對盤的。
她甚至負氣地想,當初就不該一時眼迷心竅救了權泊熹,他們的相識就是一場陰差陽錯。
存着這樣的心理,和齡很快就把自己催眠的差不多了。沒成想自打有了這個想法,一連過了半個月都沒再見到權泊熹。
她也不覺着什麽,倒是很意外的,幾乎都快被她忘記的那位路癡公子,竟在她危難的當口出現了… …
☆、魂無據
話休煩絮,和齡那兒暫且按下不表,且說泊熹這頭。
他這裏接了皇帝的旨意調查禦花園女屍的案子,因打頭兒就懷疑上樊貴妃,除她外不做他想,是以目标十分明确。
這世上,但凡發生過的事兒總會留下點痕跡,不止天知地知,如歷史上許多著名的提刑官或破案大拿,就說南宋的宋慈,那就是個能叫屍體主動“開口”說出兇手是誰的人物,真兇難逃法外。
自然了,術業有專攻,泊熹這方面究竟差了些兒。幸而錦衣衛能者輩出,他底下人卻不弱,兜兜轉轉幾經取證,到得第四五日的時候便鎖定了當初夏令裏真正受樊貴妃之命将安倩抛屍入井的真兇嫌疑人!
那嫌疑人喚作小安子,在景仁宮當差好些年了,事發後他還算機靈,約莫是自知自己會被滅口,便花了自己幾乎所有積蓄暗自買通了樊貴妃派下來殺自己的人。
等被抛在了城外的亂墳崗上,小安子醒來後腳下不停,跟這就進城用藏在靴子裏的零碎銀錢置辦了些吃食,換了衣裳,坐着牛車一路是披星戴月往自己個兒老家逃去。
錦衣衛是個在全國各地都撒滿眼線的特殊組織,小安子哪裏想到自己會被錦衣衛的大人們盯上,他只是奉娘娘的命害了個同坤寧宮的安侬有口角的宮女兒罷了啊,怎麽曉得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小安子回到老家後在自己家裏炕上睡了一覺,頗有劫後餘生之感,他父母親鬧不明白他是怎麽回來的,尚不及問不出個結果,從京裏指揮使府飛鴿傳書的信件卻到了這一縣。
常年于此地隐藏的錦衣衛番子便按着上頭指令進到鄉裏拿人,速度效率之快,甚至連同鄉裏很多鄉親根本就不知道小安子曾出現過,他老父母也只覺是做了場夢。
京師,錦衣衛指揮使府邸。
晨起後泊熹在庭院裏打了套拳,篤清待大人在石桌前坐下品茗時才上前彙報,“大人,小安子昨兒夜裏就到京了,屬下現下已派人将他看禁在暗室裏,您看———是交由底下人問訊,抑或您要親自盤問?”
才運動過,泊熹額頭上沁出稀薄一層汗液,風裏一吹感到微微的涼意。
他“哦”了聲,放下了茶盞,站起身抻了抻膝襕,道:“畢竟是聖意,且攸關她的清白,我早一日查清了于她只有益處沒有壞處。”
說着便往寝屋走去,半束起的黑發披散在肩背上,随着他的腳步山巒一般緩緩起伏,發黑若鴉翅,光致綿延。
篤清看着大人的背影,心下暗自納罕。他們大人可不是有耐性的人物,似小安子這樣兒小魚小蝦米的角色放在往日自有底下人處理,別說這是聖旨,過往經手的樁樁件件哪一宗兒不是皇命,也沒見這般上心的。
這些日子來也不往宮裏去,只在府裏等着消息。說是沉着冷靜吧,卻總讓他這樣常年追随的人瞧出不一樣的地方,其實說到底兒,掰掰手指頭數數有大半個月了,大人他都沒再見到淳則帝姬了… …
保不齊是心裏頭想人家了吧,才想快些把案子結了,好進宮面聖去。
泊熹再出現的時候卻換上了飛魚服,腰間亦配上了繡春刀,一派莊嚴寶相。
他邊走邊戴着官帽,表情卻顯得漫不經心,問道:“那小安子狀态如何,一路上可有給他吃食麽。”
篤清跟在他身側回道:“一日只給了一頓,沒叫他餓死就是了。”又往皇宮的方向努努嘴,“大人,這小子是景仁宮出來的,回頭想來是要讓他在禦前親口認下罪狀的。但若要紅口白牙供出樊貴妃來,您瞧…他有沒有這個膽子?”
太陽灑下的光線透過樹葉層層鋪陳,樹杈間有悅耳的鳥鳴,泊熹擡手在眉骨遮了遮,提了提唇,作出笑的模樣,“我使他有,他便不敢沒有。”
這聲音寒浸浸的,篤清不寒而栗,垂首應了聲,便不再多嘴了。
快到暗室前,泊熹忽然想起什麽來,頓下步子打量篤清一眼,曼聲道:“密果兒那頭都疏通了不曾?也有個大半年了… …”他沉吟着,眉梢稍許耷拉下去,“他若不從,便只好将他妹子舌頭割下來送到他跟前了,何必如此?你原話告訴他,叫他心裏有個底,別因自己一時執念害了家人。”
密果兒是柑橘公公的徒弟,近兩年開始在純乾帝跟前得臉兒了,日後準是要接替他師傅在禦前伺候的,現今兒在養心殿裏數得上號。
篤清心中打了個突,知道這件事耽擱了太久,大人近來心情又委實不大好,稍有不稱意便要拿人發作的,忙抱拳回道:“都妥了!這密果兒初時還咬死了不肯答應,等後來聽說要動他家人,這小子才把心橫了願意按咱們的話做。”
買通禦前的人向來不容易,何況是有頭有臉來日必有大好前程的內監,人憑什麽為黃白之物折腰?進而以身犯險?
泊熹推開暗室的門緩步踱進去,目光透過光線裏飛舞的粉塵,看向了此刻瑟瑟發抖蜷縮在角落裏的小安子。
不過人麽,總歸是有感情的動物,親人情人友人,哪一樁感情不是牽絆,執着到底反害了曾經朝夕相處的家人不見得是什麽好事。
識時務者方為俊傑,只望這小安子能同密果兒一樣上道。
篤清關上門,屋裏黑壓壓一片,壓抑的氣流在空氣中流竄,牆上挂着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刑具。膽子小些兒的一看見便要浮想聯翩,烹煮、開顱、淩遲、刖刑、腦箍、割鼻、灌鉛、挖眼… …淩厲的刀鋒在窗逢漏進的光線裏更顯得無比鋒利。
室內候着随時準備執刑的下等差役,陰森森站了兩排,巍然不動。那小安子早便吓破了膽,泊熹本以為他該更有骨氣些的,事實上小安子自己原先也是這樣認為。
可形勢逼人,還不待審問開始呢,他就狗兒似的爬到屋子正當中直磕頭,“咚咚咚”一會兒額頭就破了血,鼻涕淚流道:“小的招了,甭管是什麽都招!大人饒命,求大人饒命———”
不停重複着乞求饒命。
泊熹臉上無甚波瀾,“你卻做錯什麽了?”
小安子急道:“小的不該私下買通旁人違逆了娘娘,小的…小的知錯了,大人饒命啊,求大人… …”
他雙股戰戰,卻顯然還不明白他們真正的意圖。
泊熹哂然,起身圍着挂滿刑具的牆壁走了半圈,指了指一把奇粗的斧頭,踅身吩咐道:“就這個吧,給他提個醒兒。”
篤清道“是”,泊熹不愛看這樣的場景,兀自出門去了。
門外秋高氣爽,日光燦然,他像是猛然才想起自己有些日子沒見着和齡了似的,思念在一個瞬間随骨而噬。
擡袖聞了聞自己,只覺這進了暗室的片刻就沾染上了污穢的酸味,心道和齡聞了定要不喜。
泊熹蹙着眉頭,令人備下香湯,沐浴過後換上了新的衣裳,這才施施然出門,揚鞭向皇宮策馬而去。
*****
和齡這些日子是有叫安侬出去掃聽泊熹那案子查得怎麽樣了的,只可惜安侬顯然沒那通天的本事能夠打探到錦衣衛的事。
這也罷了,和齡松一口氣的是權泊熹并沒有将哥哥的身份禀報給皇上,是因為他忙着?她不願意花太多心思想這些,因為往往沒什麽結論。
這一日在宮裏頭閑逛,無意之中瞧見一座宮室牆頭伸出了結着黃橙橙柿子的樹枝,她不知自己為何看到樹上有果子就手癢癢,仰着脖子在牆根下瞧了大半日,委實是饞得慌。
安侬提議道:“回頭使人來摘吧,咱們先回去!”她就怕帝姬自己上樹,規矩不規矩的另說,只上樹摘柿子這個就夠叫她提心吊膽了。
“也好。”
和齡知道自己現下的身份,拼命忍下了摘果子的渴望,腦海中甚至閃過些零碎的畫面。
陽光,青色的果子,飛揚的裙角,面色平板的小小少年… …
她恍神的工夫不覺走到了這處宮室門口,鬼使神差向那門一推,沒成想門就這麽給推開了。
和齡往掉漆的宮門裏探脖子,這是一處廢棄多時的宮室,庭院裏荒草叢生,用滿目瘡痍來形容也一點兒也不為過,唯有牆角上那棵柿子樹,挂着星星點點的橘色燈籠,瞧着便喜人。
安侬見和齡進去了也只好跟進去,臨進門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她只覺着遠處有一道視線一直直勾勾地投射在背上,心下狐疑看過去,四下裏卻空空如也。
幻覺吧?
安侬不再多想,提着裙角跨過了門檻,然而她才進去沒幾步,身後竟陡然響起“咔嚓”落鎖的聲音!
這聲音清脆,連打量着宮室的和齡也聽見了,她愣了愣,須臾飛快地跑了過去,拿手推宮門紋絲不動,連條縫隙也不見,可見外頭被人鎖得多緊。
安侬慌神地湊過去也推那門,想起才進門時感覺到的視線不安道:“殿下…有人把咱們鎖在裏頭了!”
這還用說麽,和齡不去管安侬,她也不是個會惶急的性子,繞着牆根子走了一圈兒,目光落定在牆邊那棵柿子樹上,要出去的話,看來只能爬那棵樹了。
這樣的報複似的小伎倆一瞧就是儀嘉帝姬做出來的,和齡磨了磨牙,相安無事怎麽就這麽難?儀嘉帝姬打算将她困在這兒多久,天荒地老麽,以為沒人來尋她…?
正尋思着,那邊宮門前驟然響起安侬殺豬般的嚎叫,說嚎叫一點也不誇張,不知牆外怎麽躍進來無數只黑黝黝的耗子,大小不一,大的有兩個拳頭合起來那麽大,小的卻只有兩根手指頭似的,此刻紛紛落在安侬腳邊頭上,圍着她這活物團團轉。
看着都起雞皮疙瘩———
這群耗子顯見的是被人有意倒進來的,和齡撸了撸胳膊,恍惚間聽見牆外傳來儀嘉帝姬得逞的笑聲,“淳則,耗子的滋味可還好麽?別玩得太高興,天黑了早些回宮方是,皇後娘娘會着急呢!”
儀嘉略嫌尖利的聲音漸漸遠了,和齡氣得恨不得腳踏風火輪立時出去把儀嘉按倒胖揍一頓。
腦子裏再天馬行空,眼前的局面卻得收拾。
門前安侬狼狽不堪,爆頭亂竄着向和齡沖過來,邊跑邊道:“您快跑啊,別管奴婢了!”
和齡心說你把耗子們都引過來了還叫我往哪裏跑,她太陽穴抽了又抽,眼角餘光裏掃見一把掃把,一時也來不及多想,當即抄起那把掉了毛的掃把就朝烏油油密集的耗子群橫掃過去,耍得那叫一個得心應手,跟孫猴子玩兒金箍棒似的。
但也只是花式好看,倒了一只耗子,“千千萬萬”只耗子站起來,唧唧叫個不住,聽得人牙疼,和齡見勢不好趕忙兒拉着安侬往柿子樹下跑,兩人跑得嘿咻嘿咻的,停在了柿子樹下。
安侬喘着粗氣看着帝姬,見她滿臉的躍躍欲試,不禁道:“您,您還會爬樹啊?”
“哦…小時候應該是爬過的,現下手生了。”眼見那波耗子東竄西竄滿庭院的亂跑,兩人都頭皮發麻,和齡把安侬往樹上推,興奮地鼓勵她道:“孔聖人說過‘該出手時就出手’,你只別怕,上了樹就沒事啦!”
安侬頭腦發脹,卻懷疑道:“這話是孔聖人說的麽,味兒怎麽不周正?”
和齡沒時間解釋,她在安侬屁股上拍了一下,“快爬快爬,你想我因你而被耗子咬麽?”
安侬一聽這話果然手腳并用奮力東踩西抓,竟然奇跡般地站到了樹杆上,底下和齡松了一口氣,撿起地上的柿子朝幾只正在自己腳邊的大耗子砸下去,同一時間腳就往上踩。
主仆兩個真真是一敗塗地狼狽萬狀,安侬彎下腰拿手去拉和齡,和齡卻踩了好久腳下只是打滑,她隐約都覺得自己聽見那些耗子磨牙的聲音了,頭皮又麻了麻。
安侬都快哭出來了,使出吃奶的勁兒拉和齡,和齡适才推她上樹時卻把力氣耗得差不多了,此刻幾乎精疲力竭,最後到底怎麽爬上去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樹杈搖晃,“啪啪啪”好些柿子都從樹上砸下去了。一牆之隔就是另一個平和莊重的世界,裏頭卻滿院子老鼠亂竄,和齡心有餘悸,一手攀着樹枝往更高的地方爬,試圖上牆後再跳下去,或是呼救。
丢人就丢人了,這是給逼到這份兒上了。
她還是有些小時候爬樹遺留下來的經驗的,身體自己有記憶,速度雖然慢,到底也踩在了高高的樹杆上,可以用俯視的角度看直哆嗦的安侬了。
這就是一覽衆山小的感覺啊,和齡摸了摸鼻子,她這人有苦中作樂的精神,覺得自己安全了身體就逐漸放松下來,還笑着問安侬要不要趁機吃幾個柿子,她們也用不着一會子使小太監來摘了。
安侬不敢說話,想來是對身在高處有所恐懼,和齡表示理解,自己探手去夠枝頭一只黃燦燦的大柿子。
柿香撲鼻,她一時大意,腳下冷不丁就踩了空———!
左腳的繡鞋呈弧線狀墜了下去,正巧砸在了蕭澤肩膀上。
他今兒是尋了機會特為進宮瞧和齡來的,一路打聽着尋摸至此,不想被個鞋子砸着了。
蕭澤一把拿住了那精巧的繡鞋,還來不及研究呢,不期然望見抱着樹枝搖搖欲墜的,淳則帝姬???
她那只系着絹絲布襪的小腳在空中輕輕搖曳,不盈一握,像極春日裏柳樹上抽出的鮮嫩枝條兒… …
蕭澤不自覺幻想了自己握住那只腳的情景,身上起了層躁意,接着一個箭步沖了過去,一把就接住了從樹上墜下來的她。
受沖力腳下略有踉跄,蕭澤穩了穩靠上了宮牆,把蜷縮着的帝姬抱得緊緊的,不讓她被撞到。
“還好麽?”他低眸看向懷裏的人,英挺的劍眉微微蹙起,臉色映襯在天光裏竟透出幾分擔憂的煞白,眼眸卻幽深有神。
和齡兩手抓着他的衣袖,驚魂稍定,怔仲地凝着蕭澤。
“…謝謝你。”
她意識到自己在個幾乎陌生的男人懷裏十分不自在,小幅度地掙了掙,蕭澤卻裝傻似的沒有放她下去。
和齡的臉漸次就紅了,白嫩嫩的面皮猶如抹了一層胭脂。她日常縱然大大咧咧,其實內裏還是知道害羞的,更別提蕭澤是這樣一副皎若秋月,叫人怦然心動的堂堂相貌。
“… …”
他們兩個對視着,街角卻猝然走出一抹長身玉立的身影。
除了泊熹沒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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