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碾作塵

身後有點響動,和齡聽見安侬低低的一聲驚呼,仿佛是什麽人來了,她轉身看過去,下一刻手臂猝然間就被一股大力拽住!

“燒退了麽,怎麽出現在這兒?”盼朝說話的語氣不是他平日對和齡說話的和風細雨,此時探究的視線居高臨下筆直望着她,讓和齡生出無所遁形的感覺,就好像他已經知道她想做什麽。

“哥哥… …”和齡掙了掙,不滿道:“你弄疼我了。”即便這麽說了他也不曾松手,她咬咬唇,只好道:“昨兒我病了父皇去瞧過我,我那會子沒知覺,現下這不是好了麽,便給父皇請安來了,哥哥要不要一起?”

盼朝擰住了眉頭,陳述道:“樊貴妃在裏頭。”

“有妨礙麽?”

“你懂我的意思。”

他把妹妹用力地拽向一邊,眸中帶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既然已經記起來,卻為何不願意同哥哥說?你道你直接告訴父皇父皇便會相信了?何況還挑樊貴妃也在的這時候,我看你是病糊塗了!”

哥哥覺得她所說的只是片面之詞父皇不會信,她曉得他的顧慮,可是他根本不懂她心裏的感受,記起那一日後她簡直片刻也不能等,只想沖進去一吐為快。

聽聞皇後曾在父皇跟前提過此事———為君者哪個不是多疑的,一個這麽說,兩個也這麽說,沒有的事都會變成有,何況又是樊貴妃确實做下的?或許懷疑的種子早便在父皇心中種下,只等她進去澆水灌溉促使那顆種子長成參天大樹,接着,推倒了樹,就此将樊貴妃壓垮!

和 齡拍了拍自己的臉,紅潤潤的,無聲地證明自己是真的完全退燒了,她朝裏邊看了看,壓低聲音把當年那一日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哥哥,然後指着自己的眼睛,“我所 說的,都是這兒親眼看見的,我甚至能繪聲繪色描繪出當時的情景,這麽樣有鼻子有眼,哥哥以為父皇的心真的盲了?”

話不是這麽說。

盼朝相信妹妹可以很好地引起父皇的注意,她甚至能夠勾起父皇對母妃興許只是所剩無幾的感情,縱然如此,如若不能将樊貴妃一舉拿下,反倒得不償失,空逞了一時之氣罷了。

這邊正說着,西暖閣裏密果兒卻出來了,他一出來兄妹兩個都噤了聲,密果兒笑着給寧王請安,“王爺也來了,真同帝姬趕趟兒了,”他看向淳則帝姬,“皇上叫進呢,殿下随奴婢來吧。”

盼朝既然來了就不好不一起進去,于是兄妹倆都進去裏頭請安。

皇帝倚在寶座上正看書,樊貴妃坐在邊上給皇上剝橘子,黃橙橙的橘皮在樊貴妃的手指間翩飛,煞是好看。

一時禮畢,皇帝放下書擡眸先一個就看向女兒,瞧見她氣色十分好,不由放心許多,他招了招手,“阿淳過來,父皇好生瞧瞧你。”

和齡忙乖巧地湊過去,因皇帝是坐着的,她便半跪在他膝前,兩只眼睛亮晶晶的,這小模樣兒十分讨純乾帝喜歡。

他挑了挑唇,依稀能看到女兒小時候的影子,便伸手覆在了她頭頂心,很輕地揉了揉。

和齡恢複記憶後再面對父皇就不單瞧他是一個陌生人了,她記得小時候一樁樁一件件的回憶,哪怕是再瑣碎的小事情。

這些回憶足夠撐起她對父親的依賴和信任,甚至是一些無可名狀的思念,仿佛今日是時隔十數年父女間真正的相逢。

皇帝也注意到女兒今日的不同,也許是她眼中流露出的神采,讓他真切地在她身上感受到了許久不曾有過的感覺。這樣認真而飽含希冀的注視,是當年的小阿淳獨有的。

他心中一動,女兒莫不是… …想起過去了?

一邊的樊貴妃心裏不稱意,她面上瞧着還算淡定,把剝完的橘子殷勤地往皇上嘴邊送。純乾帝一頓,見兒女在場便假作不見不曾理睬她,樊貴妃有點尴尬,悻悻地垂下了手。

皇帝擡頭問了兒子幾句,諸如昨夜住的好不好之類,沒別的話,父子倆到底是生疏的,硬是用熱絡的态度說話雙方反倒不自在。盼朝并不在意皇上對他的态度,他時刻注意着和齡,就怕她當衆把樊貴妃揭出來,到時候打草驚蛇。

擔驚受怕着,直到要離開了,和齡竟然只字未提。

她施施然告退出去,盼朝尾随而上,不确定道:“我以為你要…怎麽改了主意?”

和齡驕傲地翹了翹唇,拿手指點自己的腦袋瓜,“哥哥別瞧不起人了,這兒是什麽?是智慧,可不是草包,老實說,我才兒确實是想說來着,可是看見樊貴妃吃癟的模樣後我忽然就不那麽氣了,自然了,這不是頂重要的原因,真正叫我放棄的理由是———”

她壞壞地拖長了尾音,盼朝不得不感慨,這恢複記憶了就是不同了,妹妹整個人一下子好像都淘氣起來,和自己有種說不出的親近。

正走出大殿,和齡倏地一揚指,指向了在外等盼朝的祁欽,她扭頭問:“哥哥,祁欽這會兒去司禮監麽?”

“怎的問起這個?”盼朝蹙起了眉頭。

和齡道:“萬公公,萬鶴樓會在裏頭吧,我找他談點兒事。”她抱住了哥哥的胳膊,搖了搖,“就不要問太多了,那一日的情形我沒法仔仔細細說與哥哥,可哥哥想想,那時候萬鶴樓因何發現了我,最後卻留我活口,單是以為我年紀小不知事就饒我一命麽?只怕不是。”

他是才知道她是因萬鶴樓手下留情才逃過一劫,之前滿以為妹妹并不曾被發現,只是她把腦筋動到萬鶴樓身上卻不大妥當,萬鶴樓效忠于樊貴妃,這是誰都知道的事。

思及此,盼朝拉住了和齡,他看了眼祁欽,語意綿長道:“即便真要同他對話也該是我,怎麽好讓你去。”

和齡搖頭,“哥哥不要和我争了,當年的事情我是親歷,你又不曉得情況。”心裏知道他不同意,她說完了就拔腿跑到祁欽面前。

祁欽一怔,忙掀起袍子下跪,和齡笑容滿面的,她記得這人當初還在酒肆裏想要殺了自己,人生的際遇當真妙不可言。

此一時,彼一時。

和齡擡了擡下巴,不覺露出身為帝姬的威儀,她道:“祁大人,您猜猜我可是個心胸狹隘之人?”

分明是脆脆輕軟的嗓音,聽在耳裏卻叫人胸口發涼。祁欽把頭向下低了低,“殿下是人上人,想必… …心胸寬廣,不會與臣下一般計較。”

和齡“唔”了聲,“怎生是好?大人這般說,我倒想跟你計較計較了。”

祁欽張口不能言,盼朝正好過來,他叫祁欽起身,拉了妹妹一把,小聲訓道:“不要胡鬧,司禮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她卻充耳不聞,笑眯眯眼巴巴地望着祁欽,“祁大人,這樣如何,你帶我一同去司禮監找你們萬督主,我便不把你過去要殺我的事抖露出去,成不成?”

不成也得成啊,她這話裏脅迫的意味太過濃厚,祁欽拿眼瞥寧王,心道這妹妹他是管不了了,自己還是聽從為上。

不只祁欽有這種感覺,盼朝自己也覺察了,他負手跟在兩人身後,臉上陰陰的,也不知在思想些什麽。兩眼一直盯着妹妹的背影,無奈地回想起先前至少在自己面前是乖巧聽話的小和齡。

到了司禮監外,不待人通禀萬鶴樓便已然等候在院中。

他的消息果真靈通,和齡抿抿唇,看到萬鶴樓的一剎那她居然有一絲懼意。

許是幼時這個男人給她留下的陰影太深?和齡搖搖腦袋決定不去理睬,她掉過頭看了哥哥一眼,給自己鼓了鼓氣,打頭進了明間。

帝姬這一進去,裏頭值房裏當值的秉筆、随堂太監們便都告退出來,見到院中的寧王俱是一愣,須臾後,一片請安問禮之聲。

盼朝的心思卻全在屋裏,大約一盞茶的工夫過去,他覺得自己等不下去了,正要進去,誰知這時門開了,他尚未來得及跨出的步子便停在那裏。

門內。

和齡回身看着萬鶴樓,面上滿是鄭重,“我會用實際行動證明公公今日做了正确的決定。”

不 期然間,萬鶴樓有種預感,不可一世的樊貴妃,終究是要栽在良妃的兒女手上。不是寧王,便是眼前的淳則帝姬。樊貴妃容顏不在,秉性不純,若是淳則帝姬将當年 之事和盤托出,以皇上多疑的性子,加之先時皇後振振有詞的懷疑,便樊貴妃不會被打入冷宮,卻也離被冷落不遠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他不可能在樊貴妃這棵樹上吊死。

“大約是什麽時候?”萬鶴樓問道,他側了側身望見外頭的顧盼朝,不…現今兒的寧王,暗道自己眼拙,竟沒防住自己底下人。

寧王是個有耐性的,同這樣的人為敵不是什麽好事,想到此,益發認同自己答應與淳則帝姬合作的決定。

和齡擡手比出個“二”,纖白的手指在他眼前輕晃,意為兩日之後。

忽而道:“我答應的說到做到,當年公公饒我一命,而今你只消在父皇跟前認同我,我便保你全身而退。”她說着,把門掩了掩,聲氣有幾分微妙的上揚,“公公當真不準備告訴我緣由麽,那時候…輕而易舉便可殺了我。”

萬鶴樓不防她突然這麽問,“呵”了聲,道:“帝姬不明白吧?咱家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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