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碾作塵

他擡眼看着如今已亭亭玉立的淳則帝姬,眼中露出一抹自嘲,“許是年少心軟,若是放在目下,咱家卻不能保證自己依舊婦人之仁。”

年少,心軟…?

沒差別了,不久之後他和樊貴妃還不是連他們兄妹倆都不放過,這其中真沒有怕她說出來的考慮?

她不信。

和齡悶悶一笑,這倒給她提了醒,她微微笑着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您那時若不心軟,如何有今日的淳則。”

如何有她反撲向他們的機會。

和齡垂下眼睫,蓋住眸中一閃而過的凜然鋒芒。

念及舊日種種,她不單是無憂無慮的和齡了,肩上擔着母親的性命,沉甸甸壓得喘不過氣來,這麽多年了,母親死不瞑目的眼睛一直隔着寝殿裏仿佛遮天蔽日的帷幔注視着她,她竟到如今才發覺。

******

兩日後,養心殿。

窗邊燃着一爐香,一室靜寂,靜得甚至詭異。

皇帝執着茶盅的手一抖,茶水險些兒潑灑出來濺落到他身上,明黃色的龍袍輕動,轉眼就到了跪在大殿正中的和齡跟前。

他沉下聲色,眸中又是驚又是怒,又仿佛千言萬語都化作了一腔難言的不敢置信,一把提起了和齡的衣領,“你給朕再說一回,若是有一丁點不同,別怪朕翻臉不認人。”

和齡的面色同這室內的低氣壓如出一轍,然而皇帝并沒能在她眼裏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膽怯和畏懼,她緩緩道:“父皇,您不相信阿淳麽?”

語聲柔軟,恍似伸出了觸角攀爬至男人心口,爾後,緊緊拽住。

有句話說得很是,人們通常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在和齡陳述完一部分事實後,純乾帝當即喝退了在場所有宮人,就連寧王也不被允許在內。

要他怎麽相信呢,寵信這麽多年的寵妃,竟然是個蛇蠍心腸的毒婦!?且她殺害的竟然是她的親妹妹,更可笑的是,他寵愛了這毒婦長達十數年之久,他把對良妃和一雙雙生兒所有的缺憾都放在了她的姐姐樊貴妃和女兒儀嘉身上… …

承認這一切,豈不也承認自己身為一國之君卻昏昧得可笑?

和齡一字一句又将前面所講的話原封不動重複了一遭兒,這些話她在心裏打過無數遍腹稿,最終化為純乾帝耳中聽到的。字字珠玑,言之鑿鑿。

不過這回她在末尾加上了一句,“父皇如若實在心存疑慮,大可将萬公公宣來對質。”

萬鶴樓同樊貴妃的關系不一般,他幾乎是皇帝默許的樊氏的半個親信,他素日待她,實在是很好很好的。

和齡不确定父皇有沒有相信自己,卻哪知皇帝在認定她恢複記憶後對她的話早已經信了泰半。

無風不起浪,皇後曾信誓旦旦來鬧過,那時候他只道是皇後心窄,後來也尋思過,只是覺得未免滑稽,便漸漸淡忘了。今日再由女兒口中聽到同樣的言語不免心驚。女兒眼睛裏水汪汪的,似裹着淚,然細瞧之下卻沒有,無端端的…怎會污蔑起自己的親姨媽呢。

到現在,皇帝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他放下揪着的和齡的衣領,她向下跌了跌,膝蓋骨撞在堅冷的地磚上。

頭頂上驀地傳來低沉的男音,“阿淳幾句話,頃刻間将朕的十數年變作一個笑話。你說,可笑不可笑?”

“父皇… …”和齡看着他收緊的下颔,心裏抽了抽,不安道:“我沒有這個意思,不是您的錯,是,是她太壞… …!”

“在安慰朕麽?”

皇帝傾下身撈起了女兒,她站直了,頭也才齊到自己下巴。

不管多少年過去,他的阿淳依然是那個長不大的小不點兒,他心潮起伏,将她單薄的身軀攬進胸膛,嘆一聲,道:“這些年,朕對不住良妃,對不住你,更對不住朝兒。仔細回想起來,朕竟一無是處,朕,不是個稱職的父親。”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阻隔在父女間歲月的隔閡仿佛都消弭無蹤,和齡吸了吸鼻子,萬分慶幸自己把一切記了起來,自此該都無憂了吧,等樊貴妃的事告一段落,便可告訴父皇自己心儀泊熹了,上蒼終究待她不薄,苦難終于可以結束了。

萬鶴樓趕到之時是做好了準備的,他一瞧裏頭情形便知樊氏是真的大勢已去。最後的那一星猶疑也無影無蹤。

按照和齡所說,他是在勸阻樊貴妃無效下,眼睜睜看着良妃被樊貴妃灌下湯藥。這裏,他留了個心眼,并未将香囊之事供出。既然淳則帝姬并不曉得那香囊搭配湯藥的“妙用”,他也樂得少費口舌。

至此,樊貴妃謀害親妹良妃一事便在萬鶴樓的證詞下塵埃落定。

萬鶴樓知情不報,本該立即處死,純乾帝心知他會出頭為淳則必然是她允諾了什麽,便低頭看向從方才起便一直膩着自己的“樹袋熊”,好脾氣地問詢道:“阿淳以為,該如何處置他為好?”

和齡坐直身子,手指還放在明黃的龍袍上,指腹緩緩在龍紋上摩挲着,回想着那一日萬鶴樓擒住母妃的情景。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誰也逃不掉。

“父皇,”她拽了拽皇帝的龍袍一角,仰着明若秋水的眸子看住他,“您給東廠的權利…嗯,或許太大了。女兒在民間的時候可算見足了他們的威風,這萬鶴樓,他知情不報是其一,其二,多年來他仗勢做盡無數壞事,如此泯滅良性大奸大惡之徒,怎麽好受之以權柄呢… …”

受之以權柄的是當今皇帝,和齡話尾意思就表達得比較委婉,明說皇帝做錯了是大不敬。

她本想推薦泊熹來接手東廠的,想了想作罷了,泊熹又不能是太監。

讷了讷,繼續道:“将他打入诏獄吧,查一查,看看身上多少人命官司。父皇看,這般施排成麽?”

她揚唇笑了笑,明眸善睐,容光動人。

萬鶴樓卻如墜深淵———诏獄!自古進去的人,哪裏有命出來的?且現今兒負責诏獄之人正是權泊熹,落在姓權的手裏,自己焉能有命在麽?!

“殿下!咱們說好的并不是這樣…你…你不能過河拆橋!”萬鶴樓陡然間發瘋了一般,他被宮人拿下向外拖去,口中污穢之言不絕于耳。

“不知所雲。”和齡評價一句,言罷看向父皇,意外發現他也正看着她。

她一怔,燦然而笑,“父皇,不處置樊貴妃麽?”除掉一個了,真好,還有樊貴妃,她要親眼看着她死,絕不是一句“打入冷宮”就能打發她的。

皇帝隐下的怒火不是和齡能夠想象的,得知真相後他哪裏還記得二人間的情誼,便有,也只覺與樊貴妃間是讓他掃臉的情誼。

于樊氏,他此刻恨不能下旨将這賤|婦制成人彘,效仿漢時呂太後把她扔進糞池自生自滅。只是如今不興這個,近百年來各朝各代的皇帝都沒有這麽做的,只有前朝東宮太子傳出過虐殺婦孺的臭名… …聞人氏即便黃袍加身也不能掩蓋這一族骨子裏的冷漠血腥。

再說诏獄,诏獄裏雖酷刑甚多,可那是诏獄裏,他乃一國之君,實在不适宜有這樣血腥殘暴的名頭,又不是殷纣王,且纣王這“纣”便是後人強加于他的惡谥,他絕不能落得這般。

純乾帝忖度着,站起身緩緩在殿中踱着,最後,他選擇了歷來宮廷之中常見的賜死法子,無非白绫一條,毒酒一杯,選其一便可。

當這毒酒白绫在柑橘公公親自送到景仁宮之時,樊氏尚不知發生了何事。

得知是淳則帝姬在宮人跟前嚼了舌根子她氣急敗壞,仗着自己多年頤指氣使,并不将柑橘公公放在眼裏,擡手在他面上就是一巴掌,“怪狗才!誰叫你在本宮這兒學人放屁?!本宮伴駕多少年,豈是你一句要賜死我我便要死的,什麽道理!”

人在驚恐到了極限的時候反應出來的不是懼怕,而是憤怒,往日顧忌形象不會出口的話這會子全冒了出來,樊貴妃又是打又是踢,柑橘公公起先還忍着,過了會兒,他直接一揮手,身後便有幾個孔武有力的太監一擁而上,直接按住了樊氏的手腳。

“放肆!讓本宮見皇上,本宮可以解釋,讓本宮見一見皇上… …”她說到最後竟是淚流滿面,“我不是成心的,是良妃搶了我的寵,我年輕氣盛氣不忿,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回不了頭了,皇上———皇上———”

一聲聲哀嚎卻傳不進養心殿。

和齡站在正殿外,聽見裏間錢嬷嬷與樊氏一同泣淚的聲音,安侬拉了拉她,“殿下,咱們走吧,這…等會兒人就死了,等咽氣兒魂魄飛出來是頂晦氣的時候,別叫她再跟上您… …”

“她死了就該進十八層地獄,鬼差把她魂魄勾走,如何來尋我的晦氣?”嘴上這麽說,和齡卻捂住耳朵,不去聽樊貴妃那一聲聲尖叫,她心裏突然發慌,仰面看向秋日明澈的天空,幽幽道:“母親定在天上看着我,她會保護我。所以我不怕。”

屋裏掙紮的聲響逐漸停止了,如落葉落在湖面漾起的波紋,一圈一圈漣漪不消多時便了無痕跡。

和齡收回視線,看向安侬墜在腰間的香囊,她并沒有感受到鮮明的大仇得報的快感,反而有一絲說不出的惘然。

兩人往回走,她閑來無事,點了點安侬那鼓囊囊的香囊,脆生生道:“我想起來,大前日我在密果兒身上也瞧見了這個,你也問問篤清去,怎的人人都有這個的?”

正說着,先行回宮的小福子卻小跑着過來了,“殿下,娘娘正找您呢!國公府老太太今兒進宮來了,娘娘的意思…您要不就去見見?”

他沒說出原話,蕭皇後原意是,淳則帝姬橫豎是要下嫁蕭家的,老太太來了見上一面相相面是再正常不過的。

話裏話外,總透着股帝姬已經是蕭家人的自得感。加之樊氏這顆眼中釘已除,皇後高興的不得了,簡直不覺得在這內宮裏還有誰敢跟自己嗆聲皺眉頭說個“不”字。

她叫淳則嫁誰,她就得嫁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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