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酥炸鲫魚
這幾晚落日山莊都熱鬧,江湖上僅存的三大家族聚首落日山莊,上一代兩個老神仙白邙和仙尊也在。更有能鬧騰的謝玲珑和雙葉,将謝家三哥吵得腦仁疼。
二姐和三哥這幾日不太露面,他倆不是江湖人,對他們江湖事也不算很感興趣。謝懷風還小的時候白邙曾在落日山莊住過一段時間,二姐和三哥只偶爾出來跟白邙見個禮,順道問候仙尊,謝家老爺子更是只露面一次,再也不見人影。
三日後就是武林大會,謝懷風打算今晚去給老爺子請個安。
他這幾日作态不算好看,二姐和三哥非江湖人不露面便罷,謝永峰當初受過白邙指點,算不得師徒關系也總得恭敬才是,竟也不露面。白邙和仙尊都未多言,對落日山莊的家事閉口不言,其實大家都知道謝永峰為何如此。他不認謝懷風是謝家人,如今一個外人将落日山莊拿捏在手,熱熱鬧鬧的,他心裏不是滋味。
比之二姐三哥和謝小五,老爺子沒真的拿謝懷風當作是謝家人。這點謝懷風一直知曉,也并不在意,相對于多出來一個兄弟姐妹,多出來一個兒子更難接受些,更何況他這個外人現在在謝家當家做主,“霸占”了他謝家的産業。謝懷風從不覺得委屈,謝堂風沒給過他機會。
他是“嚴泺”的時候甚少感受到親情,魔尊喜歡他,卻是更将他看作是魔教的少主,而不是親人。謝堂風将他缺失的親情盡數補足,他便也不奢求老爺子真能拿他當成是親兒子。
小時候他不願意叫爹,謝堂風罰他跪了兩日,他改口叫了老爺子爹,哪怕現在謝堂風不在了,這句“爹”謝懷風仍然是要叫的。老爺子在祠堂,謝懷風昨日打過招呼,老爺子叫他直接到祠堂來。
是夜,落日山莊前頭的熱鬧和燈火通明被徹底隔斷,祠堂的一方天地安靜到輕微的腳步聲也清晰可聞。
昏黃的燭光攏在白紙糊的燈籠裏,盈盈光亮将老爺子佝偻的背映得模糊。謝家老爺子二十年前在剿滅魔教的那一戰中受了嚴重的傷,不得不抱憾退出江湖,将落日山莊交到謝堂風手裏。而也是二十年前,謝懷風眼睜睜看着謝家老爺子,當年落日山莊的莊主謝永峰一劍貫穿嚴尚矜的胸膛。
謝懷風腳步頓在祠堂外,沒擡腳邁過那道門檻,他沉沉目光看着謝永峰的背影,這是他的殺父仇人。
“來了。”謝永峰聽見腳步聲,沒回頭便開口。他嗓子裏像是含了塊糖,聲音和聲音黏連在一起,含糊又沙啞,好像一陣風刮過去,除了嗚嗚的聲音什麽也沒留下。
“爹。”
謝永峰跪在正中間,身旁留出來一個蒲團,看來是給自己準備的。謝懷風沒多話,上前去取了三根線香,點燃,跪地磕了三個頭,又起身将三根香插進謝堂風的靈位前。他這一連串的動作落在謝永峰眼裏,謝永峰等他重新跪好才又開口,“以前謝家祠堂我不讓你進來,你可怨我?”
謝懷風視線投在地面上,垂首答,“哪怕現在我能進來,也只會跪大哥一人,所以不怨。”
“哼。”謝永峰擠出來一聲重重的哼,卻沒對謝懷風看似不敬的話發火。他不再說話,謝懷風也跪着默聲,只剩燭火燃燒的噼啪聲。
過了半晌,謝永峰終于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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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想知道,只要不是謝家的人于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堂風對你心裏有愧,我能看出來,但他不是為了心中愧疚能将你培養至此的性子,他真是看重你。”
謝懷風一開始還有些聽不清晰謝永峰的話,現在已經習慣,只覺得老爺子是真的老了。他生下謝安澄的時候已經是老來得子,謝安澄剛生下來的時候被全家人捧在手心裏養大,轉眼間那娃娃都已經十六歲,出落成人人欣羨的姑娘,可想而知謝永峰真的老了。他不像是仙尊和白邙,一把年紀了還能活蹦亂跳。
他的心氣被二十年前的重傷狠狠挫傷,此後二十年,日日衰頹。
“落日山莊,世世代代為我謝家根基,從我手裏傳下去,傳給老大,他要當着我的面傳給外人,我不肯。”謝永峰說。
“他早前就說過,等他老了除了你無人能接他位子。他讓我看着你,看着你配不配當我謝家的人,我答應他了……但是我沒等到他老,落日山莊突然懸了空。”
“以前他總讓我信你,你也知道他不是愛說的性子,我也不是能聽進去的性子。他說一次我就罵他一次,終于現在無人逼着我信你了,謝懷風。”
謝永峰伸手拿起躺在一旁的拐杖,擡手撐着自己想站起來,但可能是跪了太久,他身子狠狠晃了一下,差點撲倒在地。謝懷風連忙起身,彎腰将老爺子扶起來,老爺子第一次将手搭在謝懷風的手背上。
“我還是不信你,但你也沒有必要非得要我承認。我知道,你心裏只認你大哥,也不認我這個爹,這樣就挺好,挺好啊……”
“落日山莊今後如何,這是你大哥選的路,我就不管了。老了,老了,該享享清福喽——”
謝永峰最後拍了兩下謝懷風的手,然後留下謝懷風一人,一步一步走出祠堂。
謝懷風從燈火通明的地方過來,祠堂裏的燭火幽暗,待了這麽一會兒已經适應,再看向謝家祠堂的那些牌位,只覺得比方才更要清晰,更要開闊。他孤身站着,視線從謝堂風三個字往上看,一路看過去。他是真的從未怨過謝永峰,其實就像謝堂風剛死時,謝小五拿劍指着他,斥他未拿自己當做謝家的人。
謝懷風那時無力辯駁,因為小五說出來的是他心中所想。
他自己便沒拿自己當過謝家的人,他十幾年來将自己按在謝四的位子上,感恩于謝堂風救他,造他。他認謝堂風這個大哥,喜歡謝懷風這個名字,都只是因為謝堂風,和謝家無關。
他明白這種感受。眼前這排排的名字,謝家幾代百年來沉甸甸的血脈,終将沉寂于這一座祠堂之內,落灰甚至入土,百年後無人再記得謝家光輝,無人再想去探究這幾塊牌位、幾個名字後的歷史和故事。他甚至不是漸衰,而是戛然而止,謝懷風明白謝永峰的不願、不肯,他從未想過怪罪。
但歷史總是這樣。
總會埋在黃土之下,被塵埃、風和溪水掩蓋,被時間吞沒。
謝懷風對着他大哥的名字深深鞠了一禮,然後轉身,邁出祠堂。
趁着謝懷風去跟謝永峰說話,白邙将謝懷風之前埋在院兒裏的酒給挖了出來。謝懷風三年前剛埋下去,預備埋個十年八年的,結果五年都沒到就見了月亮。女兒紅,品質上乘,年份不夠,仙尊嘗了一口後嘴一撇,覺得不夠味。
白邙推他一下,“誰給你喝了,我将他這酒挖出來,他回來肯定要罵我。我挨了罵挖出來的酒,你想喝還不給你喝呢!”白邙說完拎着酒壇往郁遲身邊坐,郁遲身旁是謝懷風的位置,他現在人不在,郁遲身旁自然空着。
白邙一屁股坐下,拿過碗就往裏頭倒,“來,小遲,你喝!”
郁遲雖然被白邙對碗吹的魄力吓到,但太過受寵若驚,不敢拒絕,又怕謝懷風知道自己喝了他埋的酒怪他,一時之間左右為難。臉都憋紅了,愣是不知道該拒絕還是該謝謝,直到白邙倒滿了一整碗,拍到他面前。
郁遲手指搭着碗沿,“前輩,我酒量……”
“你寒毒在身,喝酒能暖身子!太小家子氣了,一看就是沒跟對師父,行走江湖的少年兒郎,哪兒有不能喝酒的?聽我的,喝了這個你寒毒就好了。你幹脆以後別跟着仙尊了,都來跟着我怎麽樣?謝懷風也是我徒弟,你也來當我徒弟,你倆親上加親。”
白邙喝了不少酒,雖然沒醉,但情緒難免激動,說出來的話也不像話。
郁遲哭笑不得,之前聽聞白邙和仙尊不合,還以為真是不合,沒想到是這種“不合”。郁遲擔心兩位師父又打起來,連忙按住白邙去摸劍的手,他再晚一會兒白邙就要和仙尊單挑,輸了的人把徒弟送給對方當徒弟。
“前輩!我喝,我喝,您放下劍。”
郁遲皺着眉,白邙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狠狠咽了口口水,猛地擡頭喝了一大口。然後成功把自己給嗆了個驚天動地,火辣辣的酒液滾過喉管,留下滿嘴的刺痛,還有喉嚨往下一路都痛。仙尊本來任由白邙鬧,也認同他說酒能暖身子,對郁遲身體好,但郁遲咳的聲音太大,仙尊皺眉站起身來,從桌上女娃那邊拿了個裝了水的碗遞給郁遲。
“哎!仙尊!那是——”
郁遲連着喝了兩大口。
是酒、酒……
郁遲的嗓子已經被辣到失去了知覺,他甚至意猶未盡地伸出來舌頭舔了舔嘴唇,覺得嘴有些幹。
明明在喝,他擡手将碗裏的“水”一飲而盡。
“哎我說,你徒弟不會酒量真這麽差吧!才喝了幾口?!”
“……不能吧。”
“你徒弟你不知道?”
“哎!哎郁遲!你別!”謝玲珑從凳子上跳起來,連忙按下郁遲想捧女兒紅酒壇的手,謝玲珑一手按着他,一邊轉頭求救,“郁遲瘋啦?他是不是喝醉了!”
謝懷風從祠堂出來,他收拾了亂成一團的心情穿過後院和前廳,擡眸往……
擡眸正看見郁遲手裏夾着一條酥炸鲫魚想喂給賀文竹。
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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