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東宮夜長

東宮的夜很長,長到每次輾轉醒來,看見的都是殿內昏黃的燭光和薄紗窗外化不開的墨色。

在外頭當值的侍女燕來聽見殿內有悉索的動靜,連忙快步進來察看,她撩開及地的輕紗簾幕,立就驚詫地睜大了一雙眼,因為她發現早已穿戴整齊的謝琳琅正迎面走出來,忙裏忙慌矮身行了禮,“良娣……”謝琳琅只輕輕應了一聲,便與她擦肩而過了,燕來着急,轉身切切問了一句,“良娣,您又要出去嗎?”

“嗯,睡不着,出去走走。”

燕來愈加急了,跟在後邊說道:“良娣,外邊更深露重,您要是涼着了奴婢們可擔待不起,何況太子今天已經回來了……”

“這個時辰,太子該睡下了。”謝琳琅聽了,反是神色輕慢笑起來,“就當與常日一樣罷,我散會兒心,很快就回來,絕不會教你為難。”

燕來面上一熱,頓時赧然得不知該說什麽好。

殿外伺候的內侍宮女們都低着頭,不敢去瞧打眼前經過的太子良娣。

秋深了,夜色有侵骨涼意,不過月色卻顯得更加澄明好看了,白茫茫的一片光輝,洋洋灑下在殿前空蕩的漢白玉方磚上。

謝琳琅以前從不信有誰能左右她的命運,但後來,當夜長生說,希望她去太子玄頤身邊,并很快安排好一切,将她送到了翠溪謝都尉府之後,她就漸漸覺得她不能不信了,而那個左右她命運的人,就是景王幼君自小的侍讀、平南将軍的親外甥——夜長生。

景王幼君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匿藏自己的野心,故意在莊明帝面前表現得文弱不争,實則是所有皇子裏最想做皇帝的一個。可是,将來做皇帝的,會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長啊,到時候他想要什麽就會得到什麽,還有什麽好不滿足的?謝琳琅不明白,她問過夜長生,但是那個眉宇沉斂的年輕人只是笑笑,告訴她萬裏江山沒有人會不想要。

“咦?這不是謝良娣?”

謝琳琅站在廊柱下發呆,聽到有人一聲訝然,回過神來,轉身便看見了幾個人:高個子的帶刀侍衛面色肅冷,默默立身在稍後一些的地方;瘦小的內侍在前面提着燈,十四五歲的模樣,膚色稍白,長相和聲音裏都還帶着稚氣,是白日裏見過的,謝琳琅記得他說自己姓周,大家都叫他“小元子”;旁邊身姿修長的一人也是白日裏在花樹下見過的,長眉入鬓,風神俊秀,面目極是清朗,只現下換過了一身藍色的團雲紋錦服,雖已夜半,卻無有倦意,依舊是一副從容優雅的模樣。

謝琳琅愣了愣,繼而匆匆屈膝下拜:“太子殿下萬安……”

玄頤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他的新良娣,他嘴角銜起笑,近前來扶起謝琳琅,低醇的嗓音有些喑啞,但聽上去并不生冷:“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待在這風口上做什麽呢?啊……還穿得這樣單薄,不怕着涼嗎?”

話語間,太子玄頤已脫下了身上的外袍覆上她的肩頭,琳琅尚自懵然,小元子卻在一旁掩嘴偷笑,她心思微動明白過來,不自覺忽就紅了臉頰。

玄頤似若未察,遠遠看了看西面宮室昂起的飛檐一眼,又垂首輕輕來說道:“你住在永壽殿?有一程路了,走罷,孤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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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用……”謝琳琅急忙搖頭,“我一個人慣了,我能自己走回去!”

“是在怪孤這許久以來将你冷落了嗎?”

謝琳琅心裏冷笑:那有什麽關系?反正我又不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冷落與否都是很不重要的事。

“唉——”喟嘆聲淺淺的,面上拂過微暖的呼吸,随之靠近的還有淡淡的蘭草清香,“對不起,你進宮的時候,我恰巧被父皇派去南方赈災,走得匆忙,也來不及見見你,跟你道聲別。”

謝琳琅被太子玄頤主動放低姿态所說的那一番話吓了一大跳,她聽人說起過太子的賢德溫和,但沒想到對小小一位良娣他也能溫言暖語如斯,一時間,她倒無措了,甚至都不知道一雙手該往哪裏放:“殿下言重了,我不是……不是介意這些……”

小元子瞧了瞧夜色,忍不住插嘴打斷了兩位主子的交談:“哎喲,殿下、良娣,這都幾更天了?要我小元子說,有什麽話,就改日再說嘛,太子殿下看了一天的奏章,乏累得不成樣兒,可得早些回去歇着,良娣也是,永壽殿上的奴婢們總說您睡得淺,今晚您先将就将就,明兒個我去請禦醫開方子,保管您一覺睡到大天亮!”

玄頤轉頭笑道:“就你個機靈鬼知道疼人。”

小元子傻呵呵也跟着笑,挺不好意思撓了撓腦袋:“我師傅說,做奴才的,心裏不懂得惦記主子才叫一個失敗透頂呢……”

“走吧,為了不辜負小元子的心意。”玄頤轉身攬住了謝良娣的肩頭,不輕不重的力道,也不過分親昵,距離微疏,帶着幾分客氣的意味,琳琅不習慣,也覺得突然,在那一瞬間,她低頭皺着眉瑟縮了一下,但玄頤沒有太在意,也許他只是覺得她有些害羞了,“此般夜深,沒有讓你一個人回去的道理,我送你到殿前。”

高高在上的太子,竟不再以“孤”自稱了。

謝琳琅沒有再推卻,畢竟她還記得進宮前夜長生囑咐過她一些什麽話,為了夜長生,也為了景王,她必須要做好她的太子良娣,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學會順從太子的心意。

“對了,白日裏在園子裏看見你,當時我也粗心,只顧看你身後枝上那重重疊疊的芙蓉花去了,也忘了問你叫什麽。”兩個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玄頤忽然想起這個問題,再問起時語氣裏帶上了些許自責。

“琳琅,謝琳琅。”

“琳琅?真是個好名字。”

“殿下不知道自己的良娣是什麽人嗎?”謝琳琅揚起臉問身邊的男子,不過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天家兒郎,能有幾個有心人呢?

玄頤看她飛快把頭別向其他的地方,知道她是意識到自己問了多餘的話,這樣小家子使性子的問題,他本來是可以不回答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是認真想了想答案:“我知道你是翠溪謝容敬謝都尉的女兒,可我真的不知道你的閨名。為我選良娣的那一天,我因故未去,本就對你沒有印象,後來喜官找到我,他歡天喜地的,話才說了一半,我就被父皇召去了鳴銮殿,後來的事你也知道,南方蟲災嚴重,連夜我就出了宮。”

“聽說,殿下早已有了一位太子妃?”

謝琳琅目光看向的池面上立着幾枝殘荷。她這樣問,完全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想,如果太子妃進了東宮,那肯定就沒她什麽事了,夜長生不會着急将她送來太子身邊。

玄頤垂下濃長的睫,眼神不易察覺地顫動幾下,繼而嘴角扯出了一點輕微的笑意,淡淡回應着:“你說的是韋薔,她母親舍不得她,求了我父皇允她晚些進宮。”

琳琅聽了很失望,喃喃說道:“韋薔,韋薔……原來是潞國公家的大小姐啊。”

“怎麽了?”

“沒什麽,我只是覺得,如果那天殿下在的話,最後做太子良娣的人一定不會是我。”

玄頤停下來,奇怪問道:“為什麽這樣說?”

謝琳琅撫了撫被風缭亂的鬓發,認真地走到玄頤的正前方,好讓他能明明白白地看清自己:“跟韋小姐比,我的姿色真是差了太多了,就算是在那天的晏和殿上,我也不是最出挑的一個,跳舞竟還會踩着裙角把自己絆個跟頭,而最重要的是,我是我爹庶出的女兒,身份低微,進了東宮,恐是會辱沒了殿下的威嚴。”

玄頤細細看着她,忽然擡手觸了觸她的左眼角,謝琳琅下意識地躲開了。

玄頤怔忪間笑起來:“你有一顆淚痣。”

謝琳琅愕然,自己撫了撫眼角,不明所以地擡頭看着太子玄頤。

“琳琅,”玄頤微眯了雙眼,沉穩的目光停駐在她的臉上,不動聲色問道,“告訴我,你是不是,不願意做我的良娣?”

這真是天底下最好回答的問題。

她心裏冷哼一聲,立時冒出一個痛快的聲音來:不願意,當然不願意!

但終歸是沒那麽說的。

謝琳琅擡頭直視那一雙深邃的眼瞳,莞爾一笑,容色明麗至極,連眼底裏也滿含瑩瑩然的光亮:“我願意,我當然願意,等你将來做了皇帝,我就是一宮妃子,沒有再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如斯子夜,月涼如水,心意也易跟着冷意的月光堕向荒蕪。

玄頤默然片刻,恬淡神色下隐有一絲悲憫,他望了望夜穹中的皎白光輝,最後只輕噫了一聲道:“如此,也甚好。”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趕上了這九月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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