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無
霍讓來回奔波, 一夜無眠仍舊精神奕奕,甚至覺着頭頂明晃晃的太陽,撲面而來的熱浪都不再如以前那般, 熱得讓人心煩意亂。
他洗漱出來,習慣性的光腳汲拉着木屐, 停頓片刻想到什麽, 暗自偷笑了下, 又佯裝鎮定一本正經道:“黃貴,拿鞋襪來。”
黃貴偷瞄了他一眼,躬身領命當即吩咐下去, 小黃門捧來鞋襪, 他接過來上前, 彎下腰伺候霍讓穿上了。
他站起來來回走動了幾下, 扯着衣衫下擺盯着自己的腳, 滿意地點點頭,又伸出手指比來比去,嘀咕道:“她的腳有多大呢?”
“可是不敢看啊。”
“這樣是不是太莽撞?”
“看一下應該不會生氣吧?”
“要是生氣了怎麽辦?”
“不行,要忍住不能看,不能惹她生氣。”
“生氣了要怎麽哄好呢?”
“她喜歡什麽蜜餞?杏的?棗的?還是烏梅的?”
“寫封信去問問她吧。”
霍讓走到案幾前, 拿出紙鋪上又愣住了。
“不行,得自己去看去想。”
“眼見一切都是美好,妙不可言。”
“她的肌膚真是比宣紙還要白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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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懶洋洋靠在椅背上,出神望着條幾上擺放着的美人頸白瓷瓶,裏面插着株含苞待放的荷花, 外面的花瓣白中帶着淡粉,像極了她笑起來的臉頰。
“你快回宮去吧,明日不用早朝嗎?”
“不用來回奔波, 太辛苦也太危險。”
“來日方長。”
“真是美妙啊,每一句都如仙樂。”霍讓雙手覆上臉,快活得笑個不停。
黃貴偷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直看得眼睛發酸,牙齒也跟着發酸,心裏更是酸得想哭。
黃貴伺候霍讓多年,以前他日子的艱辛困苦自不去細說,就算是他以前在笑,笑容也只是虛浮在臉上。像昨晚他回來那般快活,像現在這般喜悅,黃貴以為,自己這一生都等不到了。
小黃門偷偷打了個手勢,黃貴臉色微變,耷拉着腦袋躬身上前,低聲禀報道:“聖上,皇後娘娘來了。”
霍讓仍舊一動不動,手緩緩從臉上拿下來,笑容退卻,只餘眼尾泛着的淡淡紅意,又恢複成了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清。
杜琇走進大殿上前施禮,起身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慵懶地靠在軟塌上,面無表情瞧着殿內金石地面的某一處,像要把地面看出一朵花來,半晌眼神都未移動半分,也未曾看她一眼。
雖然他向來如此,杜琇心裏還是難掩焦躁憤怒,話語中也未免帶出了幾分:“聖上,吳國大長公主的七十生辰快到了。她是難得的高壽有福之人,又是輩分高的長輩,我特意前來請聖上拿主意,該準備什麽樣的賀禮?”
霍讓掀起眼皮,斜了杜琇一眼。
她的眉毛太細,只尖尖的一條,貼在眉頭像是一條難看的蚯蚓。眼皮太薄,眼裏帶着怨氣,他見過湖裏蹦起來的蝦,眼珠子突出來的模樣,跟她眼睛毫無二致。
臉上的粉搽得太厚,将臉孔塗得雪白,宮裏每年修葺時,工匠刷牆用的漿也是相似的手法。嘴唇太薄,唇尖抹了鮮紅的口脂,好似吸了血未擦幹淨嘴。
尤其是頭上的鳳冠,那麽繁複的珠子,一顆顆綴滿頭,比後花園湖裏的蓮蓬結的蓮子還要多。一襲朱色寬袖衫裙,肩批赤色百鳥朝鳳雲肩,套在矮瘦的身軀上,乍眼一瞧,還以為是哪家草臺班子出來的伶人,穿上了不合身的戲服。
再加上刺目的紅,霍讓覺着不用點火,她只待站在太陽底下半柱香的功夫,就能轟燃燒起來,如圓寂的高僧,那些珠子說不定還能變成舍利子。
霍讓将杜琇從頭到尾嫌棄了個遍,他深覺索然無味,更加不解。
杜家人怎麽會覺着,自己會如先皇那樣,見着女人都走不動路,送了這麽個人進宮來想承繼杜太後的富貴權勢?
不對,自己與先皇好像也差不多,不愧是親父子。不過自己比他品性好上千百倍,眼光好上萬倍。
自己看上的,可是這個世間獨一無二的女人。
霍讓翹在案桌上的腳換了個姿勢,涼涼地道:“你是皇後掌管宮務,連賀禮都不知該如何準備嗎?”
“你!”杜琇難堪得紅了眼眶,銀牙暗咬,強忍住咽下了說不出的憤恨與怨氣。不管他有再多的不滿,她也是他的皇後,以後待太後大行之後,她就是大齊最尊貴的女人。
再說霍讓不僅對她如此,對後宮其他妃嫔也同樣不假辭色。阿爹說,他是将在朝堂上受到的憋屈怪罪于女人身上。
阿娘說他是沒有開竅,孝賢貴妃生得異常美貌,他也遺傳了其母的容貌,後妃中還無人能越過他去,除了自身有過人之處,恐無人能讓他看入眼。
阿娘還不止一次語重心長勸自己,要放下皇後的身段。不管是帝王之家,還是普通百姓,夫妻之間相處,裏面的門道雖然多,也不外乎是耳鬓厮磨,親密相間。
若一味端着,這男人見着了,跟在外上朝一樣,哪還能有什麽興趣可言?
杜琇先前很不以為是,她是他的發妻,又不是以色侍人的姬妾之流。
可她瞧着他疏離淡漠的神色,不由得想起林老夫人的勸解,臉上重又浮上了笑意,溫聲細語道:“都是我的錯,我先前想着總得要你先點頭,畢竟吳國大長公主那是你的親姑祖母,我哪能替你拿主意。這些是我備下的禮單,你可要瞧瞧有無不妥之處?”
霍讓見杜琇突然軟化下來,極盡溫柔小意,眼裏詫然一閃而過,垂下眼眸片刻,寂然道:“待她生辰時,我會親自出宮去賀壽。”
杜琇聽他居然要親自上門去賀壽,愣在那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尋常時很少理會皇室宗親,上到宗正,下到郡主,幾乎連眼神都懶得多給一個,更遑論親自上門賀壽這樣的事了。
除了杜琇難以置信,黃貴亦是一樣,他愕然站在那裏,直到杜琇出了大殿之後,他還有些沒回過神。
杜太後當年勾結吳國大長公主,由吳國大長公主親自出面,仗着長輩的身份,斥責孝賢貴妃魅惑君王,以致先皇的身子虧空得厲害,病體纏身。當場将她拖出去,當着宮人的面狠狠杖責了三十大板。
孝賢貴妃受了重傷,拖了幾日便去了,留下幼小的霍讓,在宮裏過着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也幸得那時他還年幼,其他皇子都已成人,忙着争權奪利,他太小沒人理會。
等其他皇子在争大位中互相殘殺死傷殆盡,朝臣忙着選其他宗親來過繼時,大家才記起角落裏還有他這麽個可憐又幸運的小皇子。
杜琇是故意來提吳國大長公主的壽辰,莫非是為了羞辱聖上,以報他不理會她之仇?
黃貴不明白的是,聖上明明那麽恨吳國大長公主,他又怎麽會答應去親自給她賀壽?
“聖上......”黃貴躬身上前,眉間是掩飾不住的擔憂。
“沒事。”霍讓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興致勃勃地開始磨墨畫起畫來。
吳國大長公主兒子手握京畿營兵權,他快将南羽林軍握在手中了,京畿營這塊得暫時按住不動,否則京城局勢會亂起來。
至于吳國大長公主,老而不死為賊,死也要她死得有用點,現在還暫時不能死。
“別說卑躬屈膝,就是粉身碎骨也無妨,我要與她在一起呀。”
霍讓輕聲呢喃,筆在紙上畫下了最後一劃。
福山寺。
雖說是正值盛夏,山上早晚氣候涼爽,只有午間時分天氣熱一些,明令儀屋子裏沒有用冰,她不覺得熱,騎馬前來的長平卻如同在水裏撈起來般,衣衫全濕。
他垂着頭,額頭上滴着汗,不知是緊張還是外面的日頭正盛,在明令儀平淡如水的眼神下,覺着國公爺交待他的那些話,在嘴邊黏連,說出來是那麽困難。
“選了趙姨娘的晉哥兒,近日準備上族譜,曾二老爺來攔着,成日在府門口胡說些不好聽的話。國公爺吩咐,讓夫人回府去,晉哥兒也該給你下跪奉茶,正式喚你一聲母親。府裏荷花開得正盛,請些交人家的夫人前來賞花吃酒,順便正式認下晉哥兒。”
明令儀手上拿着扇子慢慢搖晃着,不喜也不悲。想到曾二老爺前次來鬧出的動靜,他口中不好聽的話只怕長平說得有些輕。
曾退之這是怕世人戳國公府脊梁骨,讓她親自對外出口解釋,是她親口答應願意再記個嫡子在跟前。
她有些感嘆,加上晉哥兒,自己名下都兩子一女了,若是晉哥兒再出個什麽閃失,那下一個就該輪到泰哥兒。若史書上能記下一筆,那後世人看到的,定國公府裏的孩子都是自己所出,說不定還能編出一出定國公夫婦感情深厚的戲。
長平說完半晌都沒有聽到明令儀的回應,他悄悄擡起頭瞧去,她垂着眼眸似乎在沉思,看起來并沒有生氣的模樣,心裏微微松了口氣。
明令儀覺着長平的模樣很有趣,沒想到那樣的主子還能養出個能要些臉的随從,微笑着問道:“府裏的賞花宴席定在哪天啊?”
長平頓了下,頭埋得更低了,飛快答道:“後日。”
怪不得長平跑得這樣急,明令儀不舍地打量着屋子,山上清淨涼爽,已習慣早晚伴着佛音起床入眠,這個時節回京去,她真是萬般不情願。
可是想到霍讓在京城,若是他總是偷偷出宮上山,路上危險不說,人也太辛苦。她想到那些畫與幾大匣子的蜜餞幹果,尤其是最近的那幅,畫上的男童托着臉頰坐在門口,眼睛直直望着前面的路,仿佛在等待某人。
路的盡頭出現了個包包頭女童,他原本的失落變成了興奮,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後面去了。
明令儀臉上不由得帶了些笑意道:“你回去跟國公爺說,我明日就回府,其他的由他安排便是。”
長平徹底長松了口氣,他叉手施禮道:“是,小的這就回府去禀報給國公爺,待明日一早就差遣馬車來接夫人回府。”
待長平匆匆離去之後,秦嬷嬷說不出的生氣,她朝外恨恨淬了一口罵道:“真當是不要臉的一家子,哪有打了人的臉,還得忍氣吞聲在人前說沒事,是我自己送上去讓人打的。”
夏薇所擔心之事與秦嬷嬷不同,她眉頭都皺成一團,問道:“夫人,你說趙姨娘怎麽就能這麽厲害,許姨娘都沒有搶過她呢?”
明令儀在山上沒有朝廷邸報可看,不過她還有乾一在,待會問問他就什麽都明白了。
只是朝堂上的争鬥密辛無需讓夏薇知曉,她笑了笑道:“自己親生的孩子叫了別人母親,又不是什麽好的事,許姨娘是真正愛孩子,約莫着是她不願意吧。
再來呢,只能是趙姨娘娘家比許姨娘娘家厲害。別管她們誰勝誰敗,先開始收拾起來吧,我去大師那邊一趟,向他辭行道個別,這些日子也叨擾到他了。”
秦嬷嬷與夏薇應下來去收拾,明令儀想了想,自己親手去包了些蜜餞果子,去了方外大師的禪房。
“坐吧,你有心了,帶這麽重的厚禮,真是難得。”方外大師大師皮笑肉不笑,滿臉嘲諷。
明令儀知曉他是在生氣霍讓給他送的少了些,當沒有聽懂他的話,深深施禮後道:“大師,明日我就要下山回府了,在山上打擾了這麽久,實在是感激不盡。”
方外大師手上拿着咬了半口的蜜餞,頓了下笑眯眯地道:“也是,國公府離皇宮可近多了,牛郎織女不用來回奔波。”
明令儀被他一眼看穿,難得有些尴尬,提起銅壺給他茶杯裏添水,掩去了自己的不自在。
“我就不明白,你們就不怕麽?”方外大師湊上前,好奇地問道:“這要是被世人知曉了,你可是,”他頭在脖子上一抹,做着死人鬼臉吓唬她。
明令儀放下銅壺,目光盈盈如水看着他:“大師,你呢,你覺着呢?”
方外大師臉上的幸災樂禍退去,慢慢往後靠在塌上,撇了撇嘴道:“我是出家人,哪會管你們這些凡夫俗子的事,誰與誰婚姻嫁娶,誰與誰兩情相悅,又與我何幹。”
明令儀沉吟了下,坦然道:“我也怕過,怕死怕這怕那,最後還不都一樣,還是幹脆不怕了,反正日子已經這麽艱難,總得找些讓人愉悅的事情。”
方外大師目光慈悲,拉長了聲音,荒腔走板地唱道:“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聲音蒼老調子又幹巴巴,聽起來刺耳,卻沒來由覺着荒涼無比。
明令儀怔怔出神,他還在不斷重複:“彩雲易散琉璃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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