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無
次日一早就要回定國公府, 明令儀的身外之物極少,不過只有些貼身衣物與瑣碎之物,行囊中最多的還是霍讓不斷差人送來的蜜餞吃食, 僅僅是枇杷膏,就有好幾大瓷瓶。
瓶瓶罐罐整整齊齊碼放在箱籠裏, 月色如水, 透過窗棂照在上面, 瓷瓶散發着淡淡溫潤的光澤。
霍讓喜歡細膩的骨瓷,他所用的瓷瓶也全部是各種純淨的顏色,天青, 黛綠, 碧藍, 茶白, 無任何花紋妝點, 美得純粹又幹淨。
明令儀手指在上面拂過,指尖是瓷器特有淡淡的涼。
她憶起那晚去拿酒,不小心碰觸到他手時,他指尖溫熱,不似他面上的清冷, 他本人熱烈而直白,對她的所有喜歡,都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
方外大師蒼涼的聲音又在耳畔回蕩,她眼裏的笑意退去,漸漸浮上層悲涼。
繁華落盡, 殘花滿地。
前方是一條不歸路,待到他成功大權在握時,還能保持初心嗎?
“叩叩叩。”窗棂傳來輕輕又熟悉的響聲。
明令儀驚了一跳, 轉頭看着窗棂,踟蹰片刻才走過去取下了窗拴。
霍讓背着手站在外面,像是長途疾跑而來,額頭上帶着細密的汗水,胸脯還在不斷起伏,眼底的笑意比月光還要耀眼。
他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遞到她面前,攤開手心,上面赫然是一個木雕的女童。
她愣了下,他手指上傷痕累累,一道道紅跡在白皙修長的指節上尤為明顯。她垂下眼簾不忍再看,伸手拿起木雕女童,木雕是紫檀制成,已經被摩挲得圓潤光滑,散發着淡淡的檀香味。雕工算不上精細,卻靈氣十足,女童神情活靈活現。
“我初次做,還不太熟練,這個還給我吧,等以後做熟了,再做好的給你。”霍讓似乎察覺到她的情緒,以為她嫌棄不喜歡,歉意中帶着懊惱,忙要将木雕要回去。
明令儀心情複雜至極,他的神情太過小心翼翼,明明是千辛萬苦才做出來,幾乎是獻寶般送給了她,卻又生怕她不喜歡。想着這些時日他送來的東西,雖然不值幾個大錢,卻都是他親手所做。
她心潮起伏不平,将木雕緊緊握在手心,側身讓開道:“這個就很好,我很喜歡。進來坐下歇息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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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讓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她不開心了,是自己惹到了她嗎,還是發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
明令儀沒有聽到身後的動靜,回頭不解看向去,他才回過神,手撐着窗沿一躍而入。
屋子裏她只留了一盞燈,太暗她令她不安,拿着火折子去點燈,如同以前那樣,鼓着腮幫子吹了無數次,火折子還是只冒出一點點火星。
他又抿嘴笑了起來,她似乎無所不能,卻始終不會使用火折子。不過沒關系,以後這些事都由他來做,她無需會。
明令儀手上的火折子被霍讓抽走,她好奇地看着他随意一吹,像是變戲法般,火折子燃燒起來,把燈點亮後又笑着還給了她。
“有什麽關竅嗎?”她将火折子蓋子合上,不解問道。
“要拜師嗎?”霍讓促狹心頓起,對她擠擠眼,想到師父徒弟似乎不太妥當,他怎麽敢做她師父,又忙否認道:“不用拜師不用拜師,也沒什麽關竅,就是熟能生巧。”
明令儀幹脆放棄了學習這項本領,從壺裏倒了杯薄荷水遞給他,說道:“明日我就回京城,你怎麽又這麽辛苦跑來了?”
霍讓喝了幾口水,清清涼涼入口,又有她在身旁,五髒六腑都得到了撫慰,深深凝視着她道:“不辛苦,乾一遞了消息回宮,我當時就想來,只是......,”
今日是吳國大長公主壽辰,難過的事無需讓她知曉,他略過了接下來的話,轉而道:“明日你回宮,我想先走一遍你走的路,那樣就好比我們走在一起了。”
明令儀直直看着他,眼裏漸漸霧氣蒙蒙。
先前她問乾一朝堂上的動向,他曾告訴過她一些關于他的舊事。
“聖上與吳國大長公主有生死大仇,與太後也有生死大仇。孝賢貴妃挨了打之後,如果傳了太醫醫治,也不會生生被折磨致死,她去世時全身都潰爛得不成人形了,聖上看着她都幾乎認不出來那是他親娘。
當年先皇後宮有無數的美人兒,孝賢貴妃早就被他忘到了一邊,不過是因為她生了聖上,杜太後沒有身孕,才嫉妒得發狂。那時杜相還不能只手遮天,杜太後別的妃嫔不敢惹,只能欺負毫無靠山的孝賢貴妃。”
“吳國大長公主嫁進了國公府,老英國公只知吃喝玩樂,花銀子如流水。兒子孫子也不争氣,肖似老英國公,很快英國公府便入不敷出。自從孝賢貴妃事後,英國公府就漸漸好了起來,現在的英國公入了京畿營,掌握了京畿營大權。”
“今日是吳國大長公主生辰,乾二前些日子來曾告訴小的,說在忙着布防,因為聖上要親自上門去給她拜壽。”
“小的也不明白,黃大伴也不明白,他曾與乾二談了許久,說無意聽到聖上說什麽粉身碎骨,什麽要與她在一起。”
乾二的那些話,将她的心狠狠揪成一團,他今天是懷着各種心情,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在殺母仇人面前笑着道聲恭賀,卻在她面前什麽都不提。
“你不開心嗎?”霍讓頓時慌亂起來,彷徨又無助看着她,捏着杯子的手指變得蒼白,急着道:“以後我們一定能走在一起,光明正大站在世人面前。”
明令儀微笑着搖搖頭,她是在鄙視自己,總是思慮過重,連明日的事她自己都不能保證,卻總是想着遙遠的以後,現今他是全心全意待她,又何必庸人自擾瞻前顧後。
他這麽遠又冒着危險趕來,她卻像是患得患失的小姑娘,矯情又傷春悲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卸下了心裏沉甸甸的包袱,整個人也變得輕盈起來,指着他的手指道:“騎馬握缰繩的時候痛不痛?”
“不痛。”霍讓敏銳地發現她此時是真正地輕松了起來,還開始關心起了自己,頓時喜悅又重上心頭,舉起修長的手指,改口可憐兮兮地道:“汗水浸進去,還是有些痛。你幫我吹吹吧,吹吹就好了。”
明令儀瞪大眼看着他,看得他從耳根起開始泛紅,不自在地左顧右盼,終于忍不住笑得眉眼彎彎。
霍讓也沒想到自己居然說出如此稚氣的話,見她笑得歡快,羞澀消失無影無蹤,只覺得胸腔間暖意湧動,跟着她一起笑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腿緊緊抵着案幾,身子前傾,這樣能離坐在對面的她近一些,眉梢間都是掩飾不住的喜意,輕快地道:“明日你回了府,我天天出宮來看你。”
“你朝堂上的事不忙嗎?”明令儀笑着問道。
他不在意地道:“忙。不過我可以偷些閑,晚上我不大睡覺,白日會睡一會。”
“為何晚上不睡覺?”明令儀有些不解。
霍讓垂下了眼簾,幼時冬日晚上太冷,屋子裏沒有火盆,連禦寒的衣物都沒有幾件,黃貴讓他不要睡着了,說不定會一睡不醒。就像從小伺候他的小黃門,早上的時候發現他時,已經早沒了氣息,渾身都凍僵硬了。
自那時起他就怕冷,冬天的時候總是穿得厚厚的,也養成了晚上無法熟睡的習慣,實在困得狠了,在白日讓人守在身邊,他閡眼補上一會,也就對付了過去。
不過這些他不想說給她聽,怕她為他傷心,他只想看到她笑。
“因為我是霍讓啊。”他意味深長地笑,探頭過來靠得她更近,低語呢喃:“不過若是有你陪着,我晚上會睡覺......”
明令儀木着臉,伸手糊上那張充滿了魅惑笑容的臉,一把将他推了回去,他手蓋住她碰觸過的地方,笑得直不起身來,她也被他逗得笑個不停。
“過幾日曾退之要成為樞密使了,到時要入宮謝恩,我找個借口将你也一起宣進宮好不好?你可以來看看我住的地方。”他興致勃勃計劃起來,要帶她去哪裏,讓她看他長大的地方。
明令儀神色卻漸漸神色凝重,沒想到曾退之還是坐上了樞密使的位置,如今相堂有三位相爺,其他兩位幾乎如同擺設,都是杜相一言堂。
文有杜相,武有曾退之,那朝堂豈不是被他們瓜分殆盡,不僅僅是她危險,他也好不到哪裏去。
霍讓見她神色不對,立刻明白過來,低聲解釋道:“兵部尚書病重不行了,估摸着也就這幾天吧,他死後兵部尚書的位置就空了出來。他是杜相的人,南羽林軍的兵權按着祖宗規矩,都是由兵部尚書掌管。我拿了樞密使的位置換兵部尚書的位置,那半邊的羽林軍權勢,再也不能落入杜相之手。”
明令儀聽明白後,一顆心總算落下了些,不過她仍舊有些擔心,問道:“那杜相也不是想不到,他願意将兵部尚書位置讓出來?”
“他不願意的事多着呢。”霍讓冷笑,神色傲然,“這天下畢竟還是姓霍,他就算想造反,也要師出有名。今年春闱選士,杜相來自北邊,他圈了許多北方士子,南邊士子有許多落選,已引起了許多南邊世家大族的不滿。我由着他選,欽點了許多留京等着差使的舉人,塞滿了那些沒人看得上的苦差之職。”
他神情得意,眉眼間都是飛揚之色,細細跟她說了起來:“小時候我沒有靠山,上面也下了令不許人管我,可宮裏還是有人瞧我可憐,就陽奉陰違,給我一口吃食,上面的人卻什麽都不知道。
政令下傳下去,落到真正跑腿當差人之處,只要稍微使點子心眼在裏面做些文章,保管讓你想要的結果,離題十萬八千裏。”
明令儀不知該如何說才是好,別的帝王是自上而下看,從未體會過人間疾苦。霍讓卻是真正從苦水裏泡大的帝王,常年在宮中與一幹最低等的黃門宮女鬥法,早就熟知底下人的辦事方法。
他高坐龍椅之上,卻又能自下往上看,人絕頂聰明,怪不得不過短短時日,就能從杜相牢牢掌控的朝堂中,生生撕開了道口子。
霍讓難得煩惱地抱怨道:“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人,兵部尚書也只是道虛職,下面真正當差之人才是重中之重。我現今還有些頭疼,南羽林軍那群人,我沒一人看得順眼,都是些兵油子。想着新指派人去吧,又怕壓不住會引起兵亂。”
明令儀心中一動,想起了先前見過的林淮中,試着問道:“林淮中林将軍此人如何?”
霍讓愣住思索了片刻道:“倒沒有怎麽聽說過他有何不好之處,他為人是老實忠厚,可最怕的就是愚忠。”
明令儀将先前他到明莊查刺客之事說了,低聲道:“我覺着他能告訴我阿爹他們在西北之事,他本人就不如他看起來的那般老實,真正老實之人又哪能做官呢?”
“我回頭再仔細派人去查查他。”霍讓看着她,眉眼間都是說不出的柔情缱绻,“你真是我的福星,有你真好。”
明令儀失笑,看了看外面的月色,已經升到了窗棂之上,溫聲細語勸道:“時辰不早了,快回宮去吧,再不走趕不上早朝了。”
霍讓轉頭也跟着看了看,不滿地道:“好吧好吧,真是春宵苦短。你去睡好不好?我看你睡着了就走,我守着你。”
明令儀站起身,沒好氣地看着他道:“快走快走,路上騎馬慢些,仔細些看着路。”
霍讓長長嘆息,不情不願地站起身,如同要遠去上戰場般,一步三回頭,磨磨蹭蹭半晌都沒有走出門。
明令儀低頭抿着嘴忍笑,推着他往外面走,他不斷側身回首,神色變幻莫測。
到了院門處,他突然回轉身,将她緊緊攬在懷中,嘴唇擦過她的發稍,顫着聲音道:“我早就想了千萬次這般做,就一次,一次啊,一次就可以了.....”
一次就可以抵消所有的辛苦。
明令儀僵着的身體變得柔軟,鼻尖是他身上熟悉的氣息,他的心越跳越快,在耳邊咚咚響,她胸中酸澀得猶如潮水在溫柔湧動,眼眶也跟着泛紅。
仿佛一瞬間,又仿佛過了許久許久,他終于戀戀不舍放開了她,神情是少見的鄭重其事,沉聲許諾道:“我會将明尚書他們全部救回京城,也不會讓你困在那座牢籠裏太久。
你且放寬心,我喜歡看到你開心的模樣,你無需隐藏自己的心事,所有的困難都交給我去解決,我是男人,這些事我都心甘情願去做。
先前我也猶豫退縮過,怕自己會給你帶來黴運災難。可是,我見着你就什麽都忘記了,你給了我無盡的力量,前面哪怕是刀山血海,也會勇敢向前,只是因為你在前方等着我。”
他後退幾步,目光熾熱:“你一定要在前方等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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