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吃飯還是打仗

沈老爺子住的地方,比沈晏文的房子還樸素。

郊區十幾二十年前的別墅群,獨棟兩層,甚至前後只有小院,和周邊鄰居澆花時估計還能問聲早那種。但沒人會小看住在這裏的人——這裏建造之初,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譚少琛曾經也從白蘇珑那群來家裏打麻将的闊太們嘴裏略有耳聞。

圈子裏都管這兒叫“富豪養老院”,這附近出門遛彎的老頭老太太,說不準會是哪家五百強公司的掌權人。

車在門口停下,還沒等譚少琛動作,男人已經飛快地下了車,繞過來替他開車門。這種待遇讓譚少琛惶恐,瞪大了他無辜的眼:“你親自給我開門啊……”

“你腿不方便。”沈晏文非常自然地朝他伸出手。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青年撥浪鼓似的搖頭,畏畏縮縮道,“好多了,你手法很專業,都不疼了。”

他一邊說,一邊扶着車門要下去,就是沒有碰沈晏文的手。

對方也不勉強,收回手道:“千萬不要逞強。”

“我知道……”

司機——譚少琛也不知道他叫什麽,就且稱他為小張好了——小張見他們下車,調轉方向便把車開進了車庫,轉頭又打開後備箱,大包小包地提了好些東西出來,跟在他們倆身後。

沈晏文這才道:“一會兒不管我家人說什麽、問什麽,你都照實說就好;沒什麽好顧忌的,就是對我奶奶,要尊重。”

“尊重老人是嗎,我超尊重的……”譚少琛尬笑着,手心開始冒汗了。

——從小到大他就沒見過幾次客人,通常有人來拜訪譚品宏,他都會被勒令在房間裏不準離開半步。而現在要見,就要見這種“貴人”,譚少琛緊張得頭皮都繃住了。

男人按了按門鈴,很快傭人便穿着圍裙出來開門:“少爺。”

沈晏文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自顧自進了門。他只能跟在後面,忍着腳踝上的痛,看起來有些怕生地換鞋入內。有一點譚少琛倒是沒說謊,被沈晏文揉過之後,崴傷的地方真沒那麽痛了,至少走路能看起來很正常。

木質的家具,木質的地板,玄關還放着木雕的擺件,處處都彌漫着一股清新的木香。他跟在男人身後,很快便看見另一個穿着圍裙的女人迎了出來:“晏文,回來了?”

他不由自主地往聲源處看,目光從沈晏文身側過去,看見的是一張樸素的臉。

對,就是樸素。

看起來三十多,不施粉黛的臉。但這女人可比白蘇珑長得漂亮多了,五官精致得像藝術家精雕細琢出來的,眼尾略略有些細紋卻絲毫不影響她的美,成熟的、很溫潤的美。

這應該就是沈老爺子的情人,勉強能算沈晏文小媽的女人,姓顏,叫顏惜,婚禮上跟譚少琛有寒暄過兩句。

“少琛,”顏惜看向他,莞爾道,“在晏文那裏還習慣麽。”

“習慣,習慣……”

沈晏文那麽事無巨細百依百順,他還能有什麽不習慣的。譚少琛覺着自己可能是這麽多年被人冷嘲熱諷慣了,不挨嘲諷反而感覺怪怪的——早上沈晏姝那樣嚣張傲慢,他完全OK;沈晏文和顏惜這麽客氣溫柔,他渾身不自在。

“再過一會兒就能吃飯了,在屋裏随便坐坐;”顏惜說着,又将目光挪回沈晏文身上,“你爸還在生氣,知道你這個時候回來,去院子裏喂魚了,你去好好跟他說說。”

沈晏文剛想答應,又忽地往後看了眼。

“啊我沒關系的,我沒關系的沈……”譚少琛連忙擺手,“晏文你去忙吧,我參觀參觀?”

“好,你随便看看,我很快回來。”

——呼。

他在心裏長嘆一口氣,看着沈晏文往後院去了。顏惜确實是個看起來很好相處的“婆婆”,招呼傭人給他上了茶,客客氣氣說“就當自己家一樣的”,轉頭進了廚房繼續準備晚飯。

雖然沒人搭理他是省掉了很多麻煩,可沈晏文不在,他坐在這個古樸風格的客廳裏,多少有些多餘感。

沏上來的是口感醇厚的中國茶,具體是什麽種類他反正分不清;他就那麽端着茶杯,一邊喝一邊往後院看,能看見沈晏文半個背影。

從這家人的态度裏,譚少琛不難看出來——沈晏文要強娶他的事,是“自作主張”,恐怕今天這頓飯可不是見公婆這麽簡單。說不準是一場硬仗。

他正想着,忽地從右手邊的房間裏冒出東西落地的聲響。

難不成,沈家養了貓?

這念頭一冒出來,譚少琛就來了神,放下茶杯起身往聲源那邊走。那是走廊盡頭的一間房,敞着門,卻沒透出什麽光來。

哪有人在屋裏不開燈的,肯定是貓!

這點好,他就喜歡小動物。

譚少琛想着,輕手輕腳地踏進門,左顧右盼找着貓咪的蹤影。可他很快就發現了,房間裏沒有貓,只有佛龛,和一個老太太。

老太太站在塞滿經書的書櫥邊上,腳邊有本《新華字典》那麽厚的經書,手裏還拿着一瓶……可樂。正偷喝。

“……”

這瞬間氣氛幾乎凝固了,譚少琛困惑到眉頭擰成麻花,不知自己是該如無其事地打個招呼,還是假裝沒發生過地迅速離開。

不用說,這肯定是沈晏文的奶奶。

在他猶豫的時候,老太太将可樂蓋擰回去,伸着手要把它放回書櫥最上層。可老太太壓根夠不着,難怪剛才把書都碰掉了。譚少琛迅速走過去,沉默着拿過她手裏的可樂,塞進了上層兩本書的縫隙裏。

“奶奶,老年人喝可樂,對身體不好的……”譚少琛一看就知道是個什麽情況,彎腰撿起書替老太太把罪證藏得完美無瑕。

“咳,咳,”老太太不看他,自顧自走回佛龛面前,過了幾秒才說,“我沒有喝啊,你不要亂說話。”

“好,沒喝,”譚少琛道。

“你怎麽能在菩薩面前說假話,”老太太說,“快過來跪着,求菩薩原諒你。”

“……”這麽大年紀了還玩***呢?

譚少琛實在不懂這是什麽路數,只能抱着滿心的困惑,到老太太身邊的蒲團上乖乖跪下。可他的腳踝還傷着,走路的時候還好,跪下來疼得不要不要的。

他悄悄調整着位置,用餘光去看老太太在做什麽。

就和沈晏文差不多,老太太面無表情,手裏拿着一串菩提子,慢慢數着,嘴裏默念着什麽。

這家人,他真是一個都看不懂。

過了約莫一刻鐘,譚少琛疼得咬緊了後槽牙,老太太才忽地說:“你,是文文的媳婦兒?”

“……嗯。”他艱難地應了聲。

“文文媳婦兒怎麽傻乎乎……”

“……”

話題到這兒叫停,又是一刻鐘過去了。

青年悔不當初,上人家家裏來就不應該瞎跑,看什麽貓?現在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在菩薩面前罰跪。

就在他快跪殘廢了的時候,顏惜的聲音宛如天籁:“老太太,該吃飯了老太太。……少琛啊,你怎麽在這裏?”

“菩薩面前別嚷嚷,也不怕冒犯,”老太太不高興道,“文文媳婦兒陪我老太婆怎麽啦,不行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該吃飯了老太太,快出來吧。”

老太太這才慢悠悠地站起來,譚少琛如獲大赦,跟着起身;老太太又朝他伸出手,他會意地遞上自己的左手,供老太太扶着。顏惜見他們要出來,便轉身回了客廳那邊,老太太低聲問:“老太婆喝可樂了沒有呀。”

譚少琛抿抿嘴,忍着腳踝鑽心的痛,擠出一個笑容來:“在菩薩面前喝了,不在菩薩面前就沒喝。”

老太太又問:“文文媳婦兒手怎麽壞了?”

“不小心摔傷的,快好了,快好了……”

他剛扶着老太太到了廳裏,就看見翹着二郎腿在沙發上坐着的沈晏姝,以及剛從院外進來的沈氏父子。老太太喜滋滋地喊着“文文”,松開他就往沈晏文那邊去了。

譚少琛剛想緩口氣,卻和沈晏姝對上視線。

殺氣,赤裸裸的殺氣——真正的難搞,現在才開始。

沈氏一家,加上譚少琛一個外人坐上了餐桌,滿桌子的菜賣相一流,就跟大酒店裏做的似的,一點不像家常菜。

沈父先動了筷子,顏惜才招呼着他們吃;譚少琛右手邊是沈晏文,左手邊是沈晏姝,氣氛尴尬到他一動不敢動。他右手還殘廢着,根本無法用筷子,沈晏文的第一口菜便夾到了他的碗裏。

他感激地看向對方,卻只看見對方漠然的側臉。

算了,專心吃,快點吃完快點走人。譚少琛這麽想着,舀起碗裏的菜剛準備送到嘴邊,沈父忽然沉聲道:“小譚。”

這一聲吓得他手一哆嗦,菜又掉回了碗裏:“哎,沈伯父。”

“我聽說,”沈父道,“你父親給你的陪嫁,就只有一條狗;這是不重視晏文,還是不重視我們家?”

“……這應該……”譚少琛笑得極其難看,一瞬間腦袋運轉速度快要突破極限,“是不重視我。”

“一千萬的兒子都不重視,”沈父道,“譚家是個大戶人家。”

“呵,呵呵……”

“誰知道譚品宏是不是陰陽怪氣地罵人呢。”沈晏姝冷不丁地接上一句,“誰家結婚陪嫁狗的?這不是侮辱人?”

沈晏文就在這時開口了,語氣冷得駭人:“不該說的話少說。”

“哥,我說的是實話——”

“去給奶奶盛湯。”沈晏文又道。

看樣子,這個妹妹雖然跋扈,但很聽沈晏文的話。譚少琛就看見她忿忿地站起身,下一秒表情又松緩了下來,去拿老太太的碗:“奶奶我給你舀湯……”老太太什麽都沒說,正伸着筷子去夾拔絲地瓜。

沈父連忙攔住她:“媽,這個你不能吃。”

“我就吃一小塊,那塊最小的……”

“醫生叮囑過,盡量少吃糖。”顏惜道,“您就忍忍,喝點湯。”

老太太頓時拉下臉,沈晏姝的湯放到她面前,她也沒有要喝的意思。這一幕看得譚少琛想笑——難怪躲在佛室裏喝可樂,原來是家裏人都不讓吃糖。他正想着,沈晏姝忽然對他說:“我也幫你舀一碗。”

“謝謝……”出于禮貌,譚少琛拿着他的碗站起身,遞到了湯盅旁。

他看着沈晏姝手裏的湯勺提起來,帶着濃白飄香的蹄花湯靠近他的碗……準确的說,是靠近他的手。下一秒沈晏姝就要轉手腕,好像全然不知自己位置弄岔了,這麽下去會全灑在譚少琛手上。

可他譚少琛,怕死怕痛怕受傷,條件反射攔都攔不住。

只見他手一縮,沒拿住碗,直接砸進了旁邊一碗紅油口水雞裏。濺起的紅油濺到了沈晏姝臉上、眼睛裏;女孩慌了神,湯勺往下落地砸進湯盅,砸得湯汁炸開。

“我的眼睛,弄到我眼睛了……”沈晏姝捂着眼喊,語帶哭腔,“譚少琛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怎麽這樣?!我好心好意……”

“趕緊去沖一沖,”顏惜招呼着傭人扶她去洗手間,又轉頭問譚少琛,“你沒事吧少琛……”

一頓飯才剛開席,場面就雞飛狗跳成這樣;沈父猛得一摔筷子,冷哼一聲:“吃頓飯都吃不安生!”

譚少琛尴尬地站在那兒,恨不得自己能再柔弱點,直接昏過去都好過現在這情況。

這哪是叫他來吃飯的,是叫他來打仗的吧?

“坐下吧。”沈晏文忽地握住他的手肘,力道不大卻強硬地把他帶了下來;接着沈晏文便起身,自顧自地舀了一碗湯放在他面前,“來,喝湯,顏阿姨手藝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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