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阿……阿嚏！”

鼻尖充斥着濃烈的梅香，蘇空念剛醒來就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他拍拍暈暈沉沉的腦袋，緩緩坐起身，向四處看去。

朦朦胧胧間似乎能看見這是一個房間。

他……沒死？

蘇空念迷茫地眨眨眼，又突然發現有些不對。

他現在應該不是在客棧裏，而是在某個透明的容器裏。這容器暖融融的，四處都是梅花的香味。

這是哪兒？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推開了——是沒有易容的葉雲！

“葉雲！”

蘇空念驚喜地大喊，可是葉雲像是沒聽見一般，緩緩坐到這個容器旁邊，從儲物袋裏翻翻找找，然後鼓搗一番重新帶上了易容。

不是之前葉雲用的那張臉。

緊接着，蘇空念又見葉雲伸手拿起自己所在的這個容器，緩緩戴在脖子上。

耳邊又是一道幽幽的嘆息。

蘇空念一愣，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哪裏——是他送給葉雲的琉璃玉珠吊墜裏。

琉璃玉珠有涵養魂魄的功效，或許是他無意中被琉璃玉珠拉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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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吧。

蘇空念有些哭笑不得。

在琉璃玉珠裏他能看見、聽見外界，只是外界聽不到他的聲音。

蘇空念看葉雲現在的模樣，猜測他多半沒有用那本古籍上的咒語。

何苦呢。

他嘆了一口氣，安安靜靜地坐在琉璃玉珠裏。

身死之人的魂魄在琉璃玉珠裏涵養五百年，即可重塑□□，如今距離五百年還早。

葉雲又在房間裏待了一會兒，随後緩緩走出房間。

蘇空念這才發現他居然身處一間客棧內。

葉雲在大堂找了個位置用膳，耳邊是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

蘇空念聽了個大概，詫異地得知落青宗和仙疏閣居然還是決裂了。

這又是怎麽回事？

他師尊不可能是這麽小心眼的人才對。

還是說……他們根本就沒有把真相告知他師尊？

蘇空念直到這會終于想起葉雲身份的特殊性。

是了，葉雲是魔修，莊雲應當是顧及着這層身份，所以才沒有同他師尊說。

怪他大意了。

蘇空念暗自懊悔。

其實他知道，他師尊對于魔修的态度絕對是公平公正的，只要不做什麽傷天害理的壞事，就應當和普通人一樣看待。

可是他忘記在信上補充了。

看來仙疏閣和落青宗還是逃不過要敵對啊。

蘇空念最後感慨一句，斂去旁的心思繼續聽，又聽見了關于葉雲的事情。

“诶你們聽說了嗎？仙疏閣首席他前一陣子留書出走了！”

“什麽？走去哪兒？”

“不知道，去哪兒都有可能，好像是連莊掌門都沒告知。”

“這關頭他能去哪兒？”

“誰知道呢！”

“……”

可是他們不知道，他們談論的葉雲其實就坐在他們附近。

難怪葉雲又換了一個易容。

蘇空念坐在琉璃玉珠裏，心情複雜。

他也不知道葉雲這是要做什麽，總之想看看再說吧，至少不管他要做什麽，只要不摘下琉璃玉珠他就能一直陪着他。

哪怕他根本就不知道。

葉雲用完膳以後，結了賬就走出客棧門，開始自己這段漫長的旅途。

包括蘇空念在內，誰都沒有料到葉雲這一走，居然就是四百年。

在這四百年裏，蘇空念看着葉雲獨自在夜深人靜時盯着琉璃玉珠出神，看着葉雲走遍整個雁洲大陸卻獨獨徘徊在落青宗管轄範圍之外不敢進入，看着葉雲多少次去往他們曾一同走過的路，看着葉雲在多少個夜晚輾轉難眠……

他還看着葉雲在雨中低吟“木葉紛紛歸路，殘月曉風何處”。

看着葉雲在峽谷中寫下“空谷幽響，念念不忘”。

生病了，無人關心。難過了，無人撫慰。

他行走江湖行俠仗義，臉上卻再沒了笑容，語調裏卻再沒了溫和。

他變得愈發清冷，愈發脫離世俗，愈發……沒有人氣。

但是葉雲從來沒有再提及一次“蘇年”這個名字，除了在他外出歷練的前一百年的某一個晚上。

當時落青宗原掌門，即鶴桐師尊隕落，鶴桐短短數十年痛失愛徒和師尊，失控之下不小心破壞了落歸山裏原本設下的陣法。

一夜之間，落歸山被大火覆蓋，寸草不生。

一夜之間，鶴桐黑發變白，又換上了老年人模樣的易容。

可是大火過後不久，落歸山又奇跡般地生長出一片嫩芽。

原本四季如春的落歸山天氣變得愈發惡劣，逐漸轉變為四季如冬。那一片嫩芽卻在此等環境裏，長成一片梅花林。

當梅花林盛開的消息傳遍雁洲大陸的那天晚上，葉雲獨自坐在客棧的屋頂，摩挲着溫潤冰涼的琉璃玉珠，對着玉珠輕輕、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蘇年，梅花林開了，我好想……和你一起去看。”

輕飄飄的話被冷風吹散，卻依舊結結實實撞進蘇空念心底。

伴随而來的，還有溫熱滾燙的淚水。

葉雲緊握着琉璃玉珠，抱着自己的雙膝，埋頭無聲地哭了。

那是他留書出走以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在那一刻，蘇空念幾乎想破開琉璃玉珠，把他抱進懷裏，對他說“那我陪你去看”。

可是他不能。

那之後，蘇空念再沒見過葉雲哭，也再沒聽他提起過自己。

但他知道，葉雲始終不肯忘記自己。

……

四百年了，蘇空念已經習慣了充斥在身邊的梅香，也習慣了葉雲的冷面冷心。

只要再過一百年，他就可以重塑□□，他就可以站在葉雲面前，給他一個真真實實的擁抱。

但是意外總是發生得很突然。

葉雲走到一座山頭的時候，碰上從魔界中溜出來的一只中級魔物。

中級魔物以黑霧的形式存在，吞食人的血，也侵蝕人的壽命。

在斬殺的過程中，中級魔物侵入了他的玉佩。

葉雲一直以來的魔界氣息都靠玉佩壓制，被侵入後氣息暴露，正好引來了路過此地的宋林——也就是蘇空念那位沉迷劍道的大師叔。

恰好這時葉雲還沒戴上易容，宋林此前也見過葉雲的真容。

“原來你竟是魔界的奸細！”

宋林一想到他之前殺害了蘇空念氣就不打一處來，當即就給葉雲安了個罪名。

葉雲沒有反駁，作揖禮貌地喊了一句：“宋前輩。”

“我當不起你這一聲前輩！”宋林脾氣本就暴躁，見狀還以為葉雲是在蔑視自己，“你把蘇年還得那麽慘，受死吧！”

聽到“蘇年”這個名字，葉雲頓了一下，還是提劍迎擊。

他還不能死……

一旦他出事了很有可能會挑起人魔之戰，那蘇年的犧牲就白費了。

他還不能死！

葉雲咬牙和宋林對抗。

可是宋林不管修為還是閱歷都比他高，而且他招招都是沖着奪他性命而去，他卻不敢傷他分毫。

宋林是蘇年的師叔，不能傷到他……

眼見着葉雲逐步落入下風，蘇空念就急得不得了。

再這樣下去，葉雲會在宋師叔劍下喪命的！

可是他如今被困在琉璃玉珠裏，根本什麽忙都幫不了！

與此同時，宋林一劍刺向葉雲脖頸。

葉雲堪堪彎腰躲過，那劍刃正好隔斷琉璃玉珠吊墜的繩子。

“啪——”

琉璃玉珠碎裂成兩半，蘇空念當即感受到一陣拉力。

糟糕，琉璃玉珠被破壞，魂魄的涵養也被迫暫停了。

他緩了緩神，在被拉出琉璃玉珠的一瞬間忽地閃身，趁着兩人不注意，一邊一個手刀，把他們統統給打暈了。

“呼——”

蘇空念長出一口氣，看着眼前的兩個人，神情複雜。

他在琉璃玉珠裏涵養了四百年，但只能以實體出現至多一個時辰，待到時辰到或是靈力耗盡，就是他徹底魂飛魄散的時候。

“你說你們好端端的打什麽架呀，這下子我可真是想回來都回不來了。”

蘇空念嘆着氣說了一聲，不過語調裏面并沒有多少責怪的意思。

或許真是命數如此吧。

他先是蹲在宋林面前，回憶着那個封印記憶的方法，把宋林關于葉雲的這段記憶給封印。

接着蘇空念又走到葉雲面前，看着他昏迷的面容，跪坐在他面前。

“對不起葉雲，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忘記我。”

之前翻閱與心魔種有關的古籍時，蘇空念無意中發現了可以封印魔界氣息的方法，為了節省時間，他打算封印記憶和封印氣息同時進行。

只不過也許是因為他不不太熟練，一個不小心之下，直接把葉雲全部的記憶都封印了。

蘇空念：“……好像出大事了。”

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起身拾起琉璃玉珠，用靈力把它修複好，塞回葉雲手中。

蘇空念記得他那宋師叔習慣出門帶幾張傳送符以防萬一，又回到宋林旁邊對着他輕聲說：“抱歉了宋師叔，借你一張傳送符用用。”

說完也不管宋林不可能聽得見，直接從他儲物袋裏掏出一張傳送符。

剛從琉璃玉珠裏出來，蘇空念的靈力和修為算是達到自己的巅峰水平，護着葉雲不受傳送符影響，安全回到仙疏閣門口應該還不成問題。

他估計了一下，這才回去抱起葉雲，催發傳送符後動用剩餘所有靈力，在葉雲周圍形成一個小小的結界。

濃烈的梅香裹挾而來。

巨大的撕扯感瞬間席卷蘇空念全身，恍惚之間他完全沒有留意到周身的梅香，只是忽然想起了臨疏幻境裏的那一次。

也是這樣的一種撕扯感。

“唔……”

蘇空念把痛呼的淹沒在喉頭，再緩過神來時已經回到了仙疏閣的門口。

懷裏的葉雲皺了皺眉，似乎快要蘇醒。

蘇空念忍着痛楚，最後看了他一眼，這才趕忙起身躲到樹幹後面去。

身體漸漸變得有些透明，他知道自己時候要到了。

另一邊，葉雲悠悠轉醒，看着陌生的一切，眸底滿是迷茫。

恰好仙疏閣巡山弟子路過看到他，上前詢問：“這位公子坐在我宗門口可是有何要事？”

葉雲茫然地眨眨眼：“我……我不知道。”

弟子皺了皺眉，又問：“公子姓甚名誰？”

“我叫……”

葉雲本想也回一句“不知道”，可是這時腦海裏卻忽然蹦出一個清冽的聲音。

【“葉、葉書良？”】

“葉書良。”

他的話音剛落，一陣清風拂過，吹起一片散亂如粉末一般的東西。

葉雲似有所感，伸手一抓，卻看見了自己手心裏的一顆琉璃玉珠。

與此同時，蘇府小公子伴着梅香出生，取名為“蘇空念”，取意自空谷幽響，念念不忘。

自此以後，但凡曾經見過蘇年的人都漸漸遺忘了蘇年的容貌。

卷三·落仙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