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出場
看她為難,也幫着搭了句話:“嘿,想必都批到公司了,不好弄。”
二把手嘀咕一聲,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退一次又沒關系。”
那聲量不小,辦公室內都能勉強聽清,這會子,連梁端也看了過來,蹙眉似考量要不要說話。
何大爺被堵了回來,正沉默着組織語句。
雲雨急得腦子嗡嗡,轉念一想,反正是上頭要求的,自己只是個照章辦事的工具人,就算怪也怪不到自己頭上吧?再說,就算真追問起來,自己也能解釋不是?
于是,她搶在另兩位之前開口應下:“既然是技術負責人說的,一會我再給處理一下。”
二把手指着屏幕:“就現在。”
雲雨沒轍,找管理員當面追回了流程。
等到這事終于敲定落實時,她心裏才長舒一口氣,伸了個懶腰起身,來回活動了兩步。
然而,這份放松,僅限于她一人。
梁端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何大爺臉色也有些古怪,等雲雨發現端倪時,公司大領導的號碼直接打了進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你們項目部到底要幹什麽?這麽簡單的一個流程,反反複複的,你做事沒個準頭嗎?”
“這和我沒關系,這是……”
“沒關系?這東西不是你提的,你提的東西自然找你!”電話那端的人根本不聽解釋,說話就掐了電話。
雲雨跌坐在凳子上,感到眼黑頭暈。
這事本來就跟自己沒有關系,自以為掌握了借口,可是人家根本不聽。是啊,大領導那麽忙,才不會有閑心追究這中間到底有什麽恩怨糾葛,他只會認準一個人,打開情緒的宣洩口。
何大爺說的一點沒錯,果真是要吃虧。
雲雨又後悔又難過,趴在桌子上,丁點不想動。被罵了半天,白白挨了一頓批評,她甚至都不知道這人是哪位領導,想找人理論,可在座誰也扳不動——難道還能去找二把手吼兩嗓子?
越想越委屈,眼淚瞬間盈滿眶。
梁端拿上支付表去簽字,走過桌前又倒了回來,定定看着她。
雲雨若有所感,倉惶擡頭,急急忙忙用手抹了一把眼睛,不想教他看見這狼狽樣,嘴裏嘟嚕着:“你要簽字啊?快去,剛才人在辦公室。”
這副模樣,剛才那電話是什麽梁端登時恍然,一邊遞紙巾,一邊堵在工位前冷冷地說:“活該。”
活該?
雲雨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但看他的口型,又分明沒錯。
是啊,是她活該。
這一急,眼淚又不争氣湧了出來。
這下,梁端幹脆把手上的東西往旁邊空位一扔,把整包抽紙拿過來,連抽四五張,搓成一團,半蹲在前,越過她的手,不耐煩地替她擦眼淚:“我說什麽來着,不栽跟頭體會不到切膚之痛,栽了跟頭,一輩子就都不會忘。”
雲雨擡起頭,一邊啜泣,一邊問:“只要最後結果是對的,不就可以了嗎?對他來說也只是多花幾十秒點個同意。“
梁端不解她的幼稚想法,戲谑道:“你這樣想,人家可不這樣想。“
雲雨不吭聲,道理,誰又不懂呢?
梁端逼她接受現實:“人家只會覺得你連這麽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而且,這種事情,不要解釋。”
“不解釋?可這并不是我的錯。”
“從你答應開始,就是你的錯,唯一的辦法何老師已經告訴你了。”看雲雨死心不改,他便誘她深入,去撞南牆,“好吧,方法姑且不談,單說解釋,實乃徒勞。你把那些人都扯出來,又如何?難不成還要一個個對質?一旦對質,他們承不承認就不再重要,最後難堪的人一定是你。”
一定是你。
短短四字,像給她判了死刑一般,雲雨心涼大半截。
無論這裏的人表面有多好,但現實就是現實,職場就是職場,這不是伊甸園,不是象牙塔,更不是充滿夢想的烏托邦。
梁端及時地又給她抽了兩張紙,把臉上的淚痕拭幹,輕聲問:“下此還幫嗎?”
雲雨哭着說:“不幫了,再也不幫了。”
梁端擦拭的手一頓,呵笑一聲:“你真的能硬下心拒絕所有人情?還不夠聰明啊。”他的聲音忽然變冷,“要幫,誰讓你幫你都要幫,但是有前提有條件,讓他們自己去領導那兒報備,也不要用自己的賬號郵箱,不然你就拖着,拖到事情爛掉也不要插手。”
雲雨冷不丁冒出一句:“那不是很無恥?”
梁端把紙巾扔掉,不再理會她,只硬邦邦地說:“這裏不适合你。”
雲雨低下頭——
是她把人想得太好了,還是梁端把人想得太壞了?其實,都不重要,她來這裏,是因為熱愛所學,投身事業,她只想一心撲在工作上,可為什麽越是這樣企盼,越不稱心如意,總有瑣碎的事扯後腿,扯出一地雞毛。
也許自己真的不适合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是職場小白,剛來吃虧很正常,又是富養的丫頭,沒心眼也很正常,總得來說是一個慢慢成長……變成老油條的故事哈哈哈
☆、009
009
一旦埋下悲觀的種子,無論怎麽遏制,都無法阻止沮喪的情緒生根發芽。
雲雨沒了先前的幹勁,腦中時時會生出許多雜念。
從現場回來,窗外正值陽光大好,她扔下安全帽,連反光背心也沒解,徑自趴在桌上,神情倦倦,很抗拒和人交談,但是來找她的人不少,她又不得不強撐起笑顏和人搭話。
柯柔來找梁端讨論費率和定額,順便給辦公室帶了些小零食。
看雲雨無精打采的樣子,柯柔關心:“她怎麽了?”
梁端心情還不錯,滿嘴跑火車:“‘情緒’離家出走,‘心态’崩了,多半是私奔,現在八成已經有了線索。”
柯柔整個人懵了:“什麽什麽?”
梁端轉頭,微微一笑:“懷疑‘人生’。”
這笑話太冷,柯柔被凍得頭皮發麻,一時不知該接什麽話合适,恰好電話進來,便轉頭出了辦公室。
這時,雲雨也起身往外,渾噩如夢游般,向衛生間去。
衛生間靠近走廊盡頭,再向裏,右拐後有一方小陽臺,春秋天氣爽時,會有不少人去那兒喝咖啡閑聊,但現今天正熱,太陽底下,沒幾個耐得住,便淪為打電話的清淨處。
柯柔以前在學校念書時,政策還沒改,便考了個會計從業資格,老家的父母不知道從哪裏聽說,國企認這些證書,可以領一點職稱津貼,專門打了個電話來,催她去找領導問問,能不能拿到這筆錢。
聽那口氣,似乎不是想從現下補,想自工作起補。
電話那頭傳來細碎的叨念。
“你記得跟你們領導好好說,一個月幾十,一年可有好幾百,你算算,算算,你都工作幾年了,不要白不要,俺可給你說了,不能白給……”
柯柔明顯有些不耐煩:“知道,知道了。”
她做的是造價,入職時自然沒有上報過會計的東西,那時考試,也不過是為了多一條出路,現在為了這個麻煩人,面子上可抹不開。
柯媽媽似是聽出了她的口氣,揪着不放:“你別光知道,行動起來,臉可沒有錢重要,錢可是實實在在拿在手的!”
“你記得把工資條發俺看看,漲沒漲俺是知道的,休想騙俺。”
戳中想法,柯柔臉蛋漲得紫紅,氣急敗壞吼:“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我每個月再多給你打五十塊行不行?”
“不行,你這孩子就是臉皮薄,把你領導電話給我,你不說,俺給你去說。”
這種小事也給領導說,那她真不要臉了——
她可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又窮又事多。
柯柔急得直接挂了電話,在小陽臺站了好一會,等心情平複,這才重新紮好頭發往回走,這一轉身,正好和從衛生間出來的雲雨打了個照面。
雲雨發誓,她真的不想聽他人隐私,奈何吵架的聲音大到想不聽都不行。
預感到柯柔快講完電話,她甚至還故意在洗手池邊站了會,想着後走避開,誰能想到柯柔也留了片刻,完美撞上。
四目相對,很是尴尬。
這兩天本就沒怎麽說話的雲雨,更是舌蹇語塞,一緊張,開口便是實心眼:“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是要去找人力麽?還是不要找了,不,不太好……”
柯柔愣住。
雲雨朝自己腦門拍了一巴掌:“我是說人力今天來項目值班的是陶姐,脾氣出了名不太好,我不是說那個錢……”
柯柔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走吧,我會解決。”
雲雨小心翼翼試探:“真的?”
身側的女人一撩短發,笑意牽動嘴角的梨渦:“雲雨,你這樣子和我剛來的時候真像,就特別……特別怕得罪人,”柯柔頓了頓,噓聲嘆息,“你一定也很珍惜這份工作吧。”
也……
雲雨擡眼偷偷看,柯柔卻已經把目光掠向遠方。
院外是藍天白雲。
柯柔剛來的時候,不在這個項目,後來投标A市機場,成為先驅隊員來此,那時候,臨設剛建,不夠完善,人跡寥寥,可沒如今熱鬧,陪伴她的只有春蟲夏蟬。
別人都嫌流動企業環境不夠好,一逮着機會就往家跑,只有她,不嫌。
也不是不嫌,只是對于她這般窮苦出身的孩子,沒有選擇。
她也相信,只要努力,總有調回機關的一日。
那樣,攢一攢錢買個小房子,有家的她,就不用再浪跡天涯。
雲雨被她情緒裏的希望和激情感染,重重點頭:“嗯!我很珍惜!”
柯柔回頭正視那青春洋溢的姑娘,目光細細打量,一一掃過她那身白T恤和卷起褲腿的破洞牛仔褲,顯然将其視作同類。
只是,柯柔口中的珍惜顯然和雲雨理解的不一樣。
——
老遠便聽見市場合約部的人喊開标,雲雨回到辦公室時,何大爺剛拿着筆記本電腦出門,匆匆掃一眼,她以為梁端也不在。
淡藍色的百葉簾被熾烈的陽光照得透明,屋子安靜極了,只有空調微弱的機動聲。
雲雨輕輕阖上門,向後一靠,伸手撫過前胸,露出虛驚一場的釋然——柯柔人好,若是因為這樣的烏龍鬧得不愉快,以後相處該多難受。
正在椅子上假寐的梁端突然支出腦袋,冷不丁道:“你撞鬼了?這個臉色。”
他這一說話,比見鬼還驚悚。
雲雨瞪了一眼:“你才見鬼,我是因為……”
梁端一臉狐疑:“因為什麽?”
雲雨張了張嘴,想說,又咽下,手指不經意饒了繞頭發,往工位走。
走到半途,她忽然轉了個圈,向梁端的方向靠過去:“你說,真的會有人為了一點小錢,能擱下面子,不辭辛勞去麻煩人家麽?不不不,不能用麻煩,應該叫……”
她想不出合适的措辭。
小時候最艱苦的那段日子,也沒為溫飽發過愁,雲爸發家後,更是從沒虧過這個獨生女兒,她雖沒個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但幾十百把塊錢對她來說,真的不值一提。
梁端睨了她一眼,呵笑一聲:“去菜市場買菜,還有人為一塊八毛大打出手呢,你以為人人都像你?”
雲雨覺得莫名其妙:“我怎麽了?難道你也為一塊八毛打過架?”
梁端一噎,雙手往胸前一抄,不屑地哼哼:“怎麽,想體察人間疾苦?你想不到的還多——”
雲雨露出求知的目光。
梁端這才滿意地往下說:“我記得在上個項目,有個男生因為少發了一百塊績效,先後找了人力管事的和部門老大,後來又找了成本部、財務部甚至找到了項目老大,可能催得急了,沒人好臉色,辦公室都在議論他——不就一百塊錢嗎?”
……不就幾十塊錢嗎?
雲雨腦子裏忽然閃過柯柔剛才講電話的聲音。
“這也能理解,畢竟是正當權益,争取沒什麽不好,”雲雨表示認同,即便柯柔今日也這樣做,她也不會有什麽偏見,“只是,如果這個事情落在我身上,我可能因為怕麻煩,也就不去麻煩別人了,說不定還要看人臉色,何必找不痛快。”
在梁端看來,雲雨會說出這番話,他一點也不意外。
畢竟,這樣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大小姐,哪裏吃過苦,即便是像工地這麽糟糕的環境,只要有錢,十之七八都能擺平。
“你不會做,是因為生活沒把你逼到絕路,尊嚴遠高于生存,”梁端收斂起不屑,神情肅然,輕聲嘆息,“你不知道,一百塊可以做很多事,是淘寶費盡心機湊單滿減,是還完房貸過後所餘不多的活動資金,也可能是兩三天的奶粉錢……”
雲雨驚訝:“你怎麽這麽清楚?難不成你也遇到過?”
梁端搖頭:“我沒有,所以我很佩服。”
雲雨陷入思考,沒再接話,很快,開标的何大爺回來端茶杯,兩人便分開,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
午後小睡了一覺,下午有材料供應商來找何大爺唠嗑套近乎,本來默認不抽煙的辦公室,突然煙霧缭繞。
雲雨位置離得近,被熏得昏沉難挨,偏偏那個人煙瘾上頭,空調房裏一支接着一支抽。
忍了會,忍到渾身沾味,喉嚨幹疼,圖紙也看不下去,她終于忍無可忍起身。
正準備開口,那供應商又點了一支,吞雲吐霧同何大爺吹牛皮:“何部,我們那兒新來了個崽子,不抽煙不喝酒,老子就跟他侃,不抽煙不喝酒,你混小子搞個屁的工程!”
幹工程,這似乎是默許的習慣。
如果起來吼一嗓子,會是什麽結果?小姑娘不懂事耍脾氣?還是面子裏子都過不去,大家一塊兒難堪?
雖然她不怕事,但這些年跟在父親身邊,也見識過不少。
身在名利場,不得已。
雲雨假裝澆花,多看了兩眼後,扔下水壺,又坐了回去,打開CAD繼續看圖紙,結合施工現場調整3D模型。
——這丫頭居然肯忍氣吞聲?以前可不是這樣。
梁端看她像個包子一樣慫,很是不解,幾年前的宴會上,她氣勢洶洶走上來就是一杯酒,轉身潇灑不回頭的模樣,還深深刻在腦子裏。
于是,他走過去,把窗戶打開。
那窗戶卡得緊,推得時候手勁大了些,晃得玻璃咔咔響。
材料商注意到他,把手邊的中華抖出來一根,遞過去,點頭致意。
梁端沒有接。
材料商驚疑:“怎麽?小夥子不抽煙?”
梁端擺擺手:“謝了,我有支氣管炎。”
那人不再說話,沉默地走到辦公室外。
雲雨扶着桌子翹首看,等人離得稍遠,這才看向梁端,小聲嗫嚅:“你真的有支氣管炎?”畢竟這人平時從不咳嗽。
梁端笑了一聲,在她腦袋上拍了拍,戲谑道:“平時看你也沒怎麽忍氣吞聲,原來是個窩裏橫,只會跟我跳腳。”
雲雨哂笑,唱對臺的話張口就來:“有幸有幸,你還覺得我們是一窩的。”
她說這話沒別的意思,單純吐槽,畢竟以她的直覺,打從第一面起,并不認為梁端有多看得上自己。
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落到梁端耳朵裏,卻似被那個“我們”刺痛,不自然地避開,盯着屏幕佯裝全神貫注調表,實則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雲雨被晾在原地,直到何大爺也捏了根香煙,打身邊走過,她才如夢初醒。
望着那背影,忽生歉意。
也是這時,她心裏沒來由挑剔起來——
她想象中的同事,是互相體諒,互相幫助,是一起為了共同目标努力,可不是這樣吵鬧,不是這樣小心翼翼。
雲雨不笑了,或者說,笑不出來。
往桌子前一座,悶頭在圖紙裏,又回到那種喪氣的畫面,如果陳瀾意現在再問她為何要來這裏,她或許會給出和當初不同的答案。
☆、010
010
晚間,有家室的工程師都驅車回家,留下年輕男女們組在一起,吵嚷着出去打牙祭。考慮到往附近市區的路不是堵車就是爛泥溝颠簸,只能把選擇拘在鎮子上
出門時,雲雨把人都認了一遍,武經理下兩個項目都有,但不知為何,柯柔不在。
夏日白夜長,有人提意走路。
避開滿是灰塵和大貨車的鄉間水泥路,由幾個愛玩的小年輕帶着,梁端抄手在前,雲雨低頭在後,走過一片水田,很快到了花映鎮。
以前鎮子沒發展,只有些蒼蠅小館子,現在做工程的人多了,好吃嘴不少,餐飲發家起勢,生出許多農家美味來。
随便找了一家人多但有座的串串吃。
吃完飯,個個酒足飯飽肚皮鼓,便又橫穿田間小道往回散步消食。
天色漸黑,一擡頭,是城市難得清晰可見的星辰。
徐采薇喝了點酒,明顯有些亢奮:“來,數星星。”
說完,她當真一二三四點起來。
關勝蹿到她身後,搖頭說:“不對不對,錯了,這兒還有……”他将手機電筒打開,放在胸前揮動,白熾的光晃得徐采薇眼睛都睜不開。
“滾滾滾。”徐采薇暴躁地擡腿要踢他,卻踩滑了腳,差點跌到稻田裏。
雲雨大臂一卷,趕緊将人穩穩托住。
鄉野間沒有路燈,除了偶爾遠近點點的農家燈火,黑夜是當真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徐采薇要跌跤那一聲慘叫,吓得好幾個人同時都開了手電,衆人聚在一起,遠遠像一團移動光暈,走到路窄處,次第分開,又宛如散落草壩子的地上星。
喝酒最多的施工員尤飛飛開始說胡話:“星星不在天上,星星在腳下。”
關勝給他來了一巴掌:“還在腳下,你怕是要上天。”
沿途掩不住的笑。
也不知是誰說起想家,開始一嗓子一嗓子哀嚎。
尤飛飛被關勝埋汰,心裏憋,叫喚得最慘:“我想回家,現在回一趟家,可真是比大學時候還難。”
他是A市本地人,就在本地念的書,那會子一周回個兩趟不過半個小時地鐵的路程。
徐采薇揶揄着:“那你去買個車。”
“窮。”
尤飛飛哀怨地重嘆一口氣,而後又搓着手望向一言不發的梁端,賣乖陪笑:“聽說梁哥也住在西城,這周末能讓我搭個順風車嗎?”
雲雨今晚也小飲兩杯,腦子有些暈乎,一聽說梁端的車,腦子裏自動便跳出一句話來——
搭車?搭什麽車?那個電瓶車嗎?
想到那次連人帶車翻陰溝的事,她憋不住一陣好笑。
梁端突然停步。
她遲鈍得沒跟上節奏,直接一腦門轟到他背上,擡頭一看那張吓唬人的冷臉,瞬間笑不出來。
其他人還正接着尤飛飛的話往下聊。
關勝很是洩氣:“有車也開不起,來回過路費那麽貴,也就是像何部或者飛飛他師父那種老工程師,小有積蓄的,子女又成年沒負擔的,才敢任性地每周多次走高速回家,你們啊,就別想了。”
徐采薇吹了聲口哨:“喲,你把梁哥放在哪裏。”
關勝湊上前,和她來了個鬥雞眼四目相對,悄聲說:“那不一樣,梁哥是我們輩的,只不過算錢的事,要喊梁公子。”
另一個外號明子的材料員也擠了上來:“阿勝,就數你嘴巴厲害,你不想家嗎?”
“想啊!”關勝一拍大腿,紅着臉,氣勢明顯虛了許多,“我不僅想家,我還想我女朋友,我已經十五天零八個小時沒見到她了。”
他這一漏嘴,大家這才曉得他已經脫單,話風瞬間從回家變成了八卦,指着他嘴裏掏細節,什麽脫單剛半月,什麽工商管理系在讀的大三小學妹。
這時候,背後響起一道刺耳的車喇叭。
鄉間路沒人行道,都是貼着馬路邊沿走,他們一群人體量稍大,有些擋道,這一堵,單行的車便過不來。
徐采薇趕緊招呼人往側邊貼靠。
那司機開過後,突然搖下車窗,對着窗外咯痰。變位時雲雨在前,為了避開,左腳別右腳,急出個趔趄,向車道上摔。
在衆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前,一道影子已從後奔出,一把将她撈了回來。
大貨車從爛石子兒路上轟隆隆碾壓過,噪音嘈雜得如打雷。
低頭是滿地黃泥漿水,擡頭是撲面而來的灰塵,雲雨只覺得胃裏翻湧,以手死死堵着嘴,心有餘悸。
梁端将她往裏帶了兩步,露出少有的緊張:“吓到了嗎?”
他的手臂不知何時伸出去,卻沒在雲雨的背部撫下,而是虛圈着,幹幹晾在半空,直到路上的車走完,又重歸寂靜與黑暗,才垂下手臂。
“沒事,”雲雨深呼吸,對着梁端笑了一下,踮起腳張望,以不停的絮叨轉移注意力,“我今天一直想問來着,不是說跟我同時來這的總共兩個施工員麽,怎麽就只剩飛飛一個?”
梁端應道:“跑了。”
雲雨難以置信:“跑了?”
掰着手指頭一數,這才幾天?有沒有超過一個星期?
徐采薇插了一句“正常”,笑得沒心沒肺。
雲雨更加茫然,可心裏其實早就有了答案。
——扪心自問,這樣的生活,不是每個人都能忍受的。
窩在項目上,時間被工作填滿,沒有私人空間,也毫無生活可言。
不會有下班回家逛超市的細碎,不會有蜷縮在沙發上看電影的舒服,不會有想吃外賣随便點的自由,更不會有家人朋友陪伴的溫馨。連逛淘寶都需要和店家商量,生怕發貨的快遞公司不到門前,還要請人代拿,不然就得自己走老遠的路去鎮子上拿。
更不要說,孤獨,長時間值班。
梁端淡淡開口:“這算什麽,之前也來過幾個學生,慢的睡一覺起來反悔,快的,就一個小時。”他俯首,直視着雲雨的眼睛,輕聲一嘆,“你能想象嗎?就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就走了。”
雲雨動了動唇,又緊咬,轉過身去,低頭往前走。
梁端幽幽問:“苦嗎?”
苦嗎?
她也在心裏問自己,誰不是被捧在手心長大,誰又不渴望體面、安逸、被人贊不絕口的工作?
梁端沒有等到她的回答,已自問自答道:“不苦,即便是工人住的地方,冷有暖氣,熱有空調,餓有食堂,條件也比過去好太多。”
雲雨正想反駁。
這時,梁端頓了頓,又輕嘲般問:“可不苦嗎?”
而後,他對着撒丫子跑在前的關勝等人擡了擡下巴:“喏——你若問,他們沒一個人會不叫苦。與世隔絕,脫離社會,缺席家庭,有時候連錢也不知道該怎麽花,就買一堆零食,坐在辦公室一直吃。”
“究竟是我們吃苦的能力降低了,還是社會的忍耐性提高了?”
聽他這麽一說,雲雨如夢初醒。
之前每個來辦公室串門的同事,總會随手拿兩包小零食分享,尤以小關最盛,自己當時還因此開玩笑說,是靠接濟過活。
而今恍然,是因為難兄難弟,所以不那麽計較,能湊在一起吃個開心,就是最大的享受。
當然,這些都不是最難挨的。
最難挨的是一眼望到頭,或者一眼望不到頭。
關勝對着尤飛飛屁股踹了一腳:“你小子,走路不要玩手機。”
話音剛落,徐采薇就低頭打開了朋友圈。
“嘿喲!”關勝扭頭,漲紅臉,玩笑似地威脅:“還有你,還有你!注意安全!不然我可扣分啦,扣分警告——“
“你這安全員當得可真盡職!“徐采薇誇了一句,給了尤飛飛一個眼神,後者擡臂一撈,勾着關勝脖子往下拉,三人湊在一塊。
手機被遞上前,是一家密室逃脫的新推送。
徐采薇嚷嚷着:“你看這款密室,主題好有意思,你們這周想去嗎?啊,你要值班。你呢?什麽?你要回老家,回去相親啊?啊,人不齊,算了,那就下次吧。”
聽着她的抱怨,雲雨也點開了朋友圈。
許是留學的原因,曾經的朋友,都在訴說詩與遠方。
亦或者,像發小莊晴一般,正貪婪地享受城市的五光十色與晝夜颠倒的生活。
這一切,與她獨自在遠郊的奮鬥格格不入。
有時候雲雨也會想念以前的人,會思考出入高聳入雲的寫字樓是什麽感覺,會想如果當初自己選了另外的專業,像身邊人一樣念了金融,讀了MBA,回國接手父親的生意,是不是就會是都市小說中厲聲急色的女強人,或是玩梗裏的小富婆。
雲雨傻笑着吐槽:“好難啊。”
“你有什麽難的?”梁端斜看一眼,低聲喃喃,“你就算不工作,坐吃山空,也夠你吃幾輩子了,你都難了,那其他人呢?”
雲雨樂呵呵地問:“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偷着罵我矯情。”
梁端反問:“難道不是嗎?”
雲雨不笑了,過了好一會,才大大咧咧地點頭:“是是是,偶爾矯情一下,也沒什麽不好的。”
随她話音落下,腳步不由加快。
不知道為何,她忽然想起了曾經談的男朋友,那個男生幹淨,高瘦,勤奮又努力,積極又向上,唯一不好,就是自己一開口找他幫忙,他總會怼一句——
“你可是在國外留學過,這都不會嗎?”
那個時候,雲雨傻傻的以為,他們之間的距離來自于學識和能力,是自己太菜,後來才知道,跨不過去的是偏見還有所處的環境。
在那個男孩子的心裏,她或許已被定義為鐵人。
——“你從小到大衣食不愁的,能有什麽煩惱?有你爸在,你還需要擔心房子,工作,未來嗎?那不都唾手可得的東西?真不懂你,有錢還不高興,那沒錢是不是都可以不用活了?你就是矯情。”
——“這真的是你做出來的嗎?不會是用錢買的吧?”
——“哇塞,這麽好的實習哪裏找。噢,我知道了,肯定是你爸幫的忙吧,有人脈就是不一樣,可以少努力多少。”
可是有錢難道就不可以有追求人生的權利?
可難道不是正因為有錢,才更應該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這些年,雲雨一直在努力擺脫那些固有的标簽,就像她的爸爸一直想擺脫“暴發戶”的戲稱一樣。可是啊,曾經所遇非人,只看到別人的辛苦,卻看不到她的努力,和一直追逐的腳步。
梁端跟來,雲雨仰頭,把眼淚憋了回去,指着天上喊:“看,星星。”
作者有話要說: 這才是雲雨來這裏的真正原因。
☆、011
011
也許,夢想就應該敗于現實。
也許,她真的不應該做這個選擇,不應該到這裏來,找個設計院加班,住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裏,似乎也比現在好。
周日。
陽光明媚,窗外暖風和煦。
秦榕本地人,頭一晚回家後,宿舍只有兩人。
早八點,徐采薇還賴在床上睡懶覺,雲雨無睡意,輕手輕腳起床,先将踢落的衣服撿起,又拆下床單被套,連帶滿宿舍的髒衣服一并拿去清洗。
洗衣機設定時間一小時半。
她回來草草吃了個早飯,在床上窩着看了半部電影,到點,徐采薇還沒起,她又換上鞋,去洗衣房拿衣服。
洗的時候衣幹,放在懷裏一團抱走,不覺得多,可收的時候裝盆,卻足足塞了兩大盆,一手一個且不說重,就手裏拿着鑰匙和衣架,也是不便,更遑論晾曬的天臺在三樓,距離可不短。
跑兩趟?
雲雨懶得跑,只覺得全身骨頭軟綿綿。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衣架,似乎拿得不夠,這樣一來,還得再多跑兩趟。
怎麽辦?
就在她磨蹭不動時,一個穿白襯衣,頭戴罩耳式耳機的男生打洗衣房前走過,手裏拎着早點袋子,像是剛拿外賣,要自一旁的樓梯上樓。
人有些面善,看着也像武經理下面的員工。
雲雨腦子一熱,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和臉皮,沖上去就将人喊住:“這位小哥,你是要上三樓嗎?那……方便幫個忙嗎?”
那人回頭,她指了指身後兩個大盆子,堆出個笑臉。
“行。”
對方折返回來,先端了一個,發現以自己的臂力尚可,便又去端另一個。
雲雨臉皮可還沒厚到幹支使人,趕忙跑過去,将另一只盆子抱起,傻笑道:“我來,我來!你幫我放到三樓樓梯口就行,我先回去再拿兩個衣架。”
說着說着,就往外跑。
男生在後,看那匆促的背影,掂了掂手裏粉色的盆子,無奈一笑。
等雲雨撲哧撲哧爬上三樓時,床單被套已被整齊挂在繩子上,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她揉了揉眼,驚詫無比——
這人也太好了吧!
她扔下手裏衣物,撿了兩個小夾子沖上前,嘴裏喊着:“我來我來。”
長風吹來,輕薄的床單被掀起,這一沖便沖過頭,差點沖到人懷裏。襯衫男下意識張開兩掌,想扶,覺得不妥,只能呆呆撐在前胸阻擋,一臉懵懂。
雲雨剎住腳,扶着繩子問:“你怎麽還幫我晾上了。”
那人老實回答:“這邊繩子挂得高,怕你夠不着,周末留宿舍的人少,又是清早,起床的更少,我就……”
雲雨大聲道謝。
許是很久沒見過如此溫暖不拘的人,那男生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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