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出場

微有些愣怔,脫口問:“你是新來的?”

他吐字尾音輕了些,雲雨錯将詢問聽成了陳述,只以為他認出了自己,忙回道:“對對對,看在我們都是一個項目經理下的,以後多指教。”

那人卻沉默了。

雲雨疑惑:“怎麽?啊,難不成你不是武總項目的?”

那人想了想,說道:“也算。不過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專業分包駐派的技術員。”

說白了,是他們招的乙方,幫着幹活的。

認錯人還叫人幫幹活,這不是尴尬麽?雲雨躲在床單後,別開臉不敢看,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襯衫男抿唇,忽然展顏:“我叫卓白,看在幫忙晾被套的份上,不知道是否有幸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雲雨,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晾完衣服,兩人撐着天臺的欄杆向外眺望,項目部外視野極為開闊,除了水稻農田,農家竹林,還有曲水成溝,果林飄香。

卓白熱心地問:“習慣嗎?”

雲雨搖頭,對着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反倒放得開:“說真心話,不習慣。”

“不習慣是常态,理性看待就好。”

“你不勸我?什麽時間長了自然就習慣,人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卓白打斷她的話,指着遠處一戶農家院子裏,年輕的婦人正追着調皮搗蛋的孩子管教:“成年人好歹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雲雨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噓,你這話可不要叫武總聽到。“

卓白呆呆地問:“什麽?”

雲雨乖巧地眨了眨眼:“萬一被他誤會我要跳槽可就……”

話沒說完,走廊上響起開門聲,随後腳步漸起。

武經理恰好就住這一層。

雲雨僵在原地,卓白順手拽着她胳膊往後退,兩人退到挂晾的層層衣服之後,背貼牆壁,直到那腳步聲消失在樓道裏。

雲雨憋不住先笑。

卓白看了一眼她,又探出頭去。

“你剛才說專業分包,你是遠興的嗎?”人走後,雲雨鑽了出來,對卓白招了招手,兩手肘往欄杆一放,背靠長風,仰頭望着藍天白雲。

卓白走過來:“是。”

分包有好幾個,能在項目部派駐的,一般工期長,工程大,專業程度高,遠興便是其一,沒想到随口一說,正好猜中。

只是,雲雨工作很少和分包交集,倒是不大清楚具體的內容。

“你是做哪部分?暖通還是……”

“是電,弱電。”

雲雨驚喜:“電?那不是和我一樣,我是學強電的。”

卓白倒是沒那麽大的興奮勁,但也笑着應她:“我本來也是做強電的,不過他們弱電缺人,後來就轉了方向。”想到剛才她說不适應,卓白想當然以為是指工作,于是主動提出,“你有什麽問題,可以來問我,對了,我以前整理的一些資料還存在電腦裏,你若是需要,改天我拷給你。”

雲雨有些不好意思:“這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卓白擺擺手,笑露出兩顆虎牙:“我不勸你忍耐,但我勸你再嘗試嘗試,你跑過長跑嗎?”

“跑過,大學時跑過兩千米。”雲雨反應過來,“噢,我明白你想說什麽……”

當年跑兩千米,操場五圈,第三圈開始最難挨,覺得自己已達極限,可真把那一段跑過,又渾生氣力,最後兩圈反而輕巧。

卓白溫柔地嘆道:“其實不管做什麽選擇,去到哪裏,都是各有好壞。說到底,我們每個人都不過是國家機器裏一顆很小很小的螺絲釘,在哪裏,做什麽,只是位置不同而已,差別嘛,又有多大呢?”

聽着他的話,雲雨眼裏漸漸亮起希望的光。

——

周一,早八點半。

雲雨走進辦公室,将手裏的小東西往上抛,又接住,再抛,揮手一抓,同時将挎着的小包扔在椅子上,按開電腦,自覺帥氣。

梁端被她“招搖”的動作吸引,掃了一眼:“什麽東西?”

雲雨将手掌攤開:“螺絲釘。”

“螺絲釘?”梁端露出嫌棄的表情,“你玩螺絲釘幹嘛,你超級馬裏奧嗎?”

雲雨把東西收回來,哼了一聲:“撿到的,随手撿到的。”說着,随手放進了桌邊的文件架中。

是文件架而不是垃圾桶,梁端更加狐疑。

正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何大爺插嘴,慢悠悠道:“還不如玩核桃。”

随後,他拉開抽屜,掏出兩個文玩核桃,放在手心裏轉了轉,問了一嘴“小姑娘”要不要試試後,突然朝雲雨抛過去。

雲雨始料未及,慌張去接,腳跟沒站穩,整個人向前一撲,撲到梁端懷裏,把剛要起身的男人砸回了轉椅上。

“梁哥,形象進度和産值表都出來了嗎?正好有車,過去指揮部簽……”徐采薇敲門拿資料,腳剛跨過門檻,趕緊把兩眼一遮露條縫,看了足足三秒,這才大叫一聲“我什麽都沒看到”,然後轉頭就跑。

前腳剛跑出去,嘴裏便嚷嚷開——

“光天化日之下……”

雲雨窘迫,大力推了梁端一把,撐着他肩胛骨起身去追。

結果徐采薇根本沒跑,從門邊支出個腦袋想吓唬人,兩人差點來了個額頭碰額頭。

越解釋,越像掩飾。

雲雨心生急智,幹脆一屁股往地上坐,捂着腳哼哼唧唧兩聲。徐采薇低頭,看她腳踝發紅,像是給崴着,趕緊扶着人往裏坐下。

何大爺一聽不對勁,睜開眼,從凳子上彈起來,大步一邁就要過去噓寒問暖,結果沒留意,踩到他那兩顆滾地的核桃,差點摔壞一把老骨頭。

全靠梁端眼疾手快攙扶住。

徐采薇搓搓手,對着梁端一伸:“資料呢?”

梁端活動手腕,目光緊緊鎖在雲雨的腿上,不急不慢地說:“沒出來呢?建設指揮部下了嚴格指标,之前做的資料都不能要了。”

徐采薇警惕:“什麽意思?”

梁端把手一攤:“意思是要加班重做。”剛說完,雲雨關切地擡頭看,兩人目光相撞,梁端忽然再開口:“你也一起來。”

“我?”

為什麽每次加班都要拉上她?

雲雨剛想以不在自己職責範圍為由婉拒,梁端抄着手,不客氣地堵了回來:“你傷的是腳,可不是腦子。”

“……”

“別說不是你的工作,項目上分工可沒有那麽死板,還是說……你想去工地?”

雲雨蹙眉:“去工地?”

這跟工地有什麽幹系?

梁端唇角一勾,含笑解釋道:“按投資計劃,這倆月來産值不夠,要趕進度,隔壁的都要加班,你和他們難道不一樣?”

說着,他還捶了一把牆。

牆的另一邊正是施工員辦公室。

雲雨心裏權衡,飛快應下:“我還是做資料吧。”

梁端狡黠一笑。

他确實沒有騙人,所有的班組待命,三班輪調,施工員、安全員還有工程師全程在崗,下現場,加夜班。

不過,項目部歷來比較體恤女生,晚上熬夜這種事,并沒有分給雲雨。

雲雨聽完工作安排,腸子都悔青了——

這個梁端,一準是故意的。

偏偏她剛這麽一想,梁端就端着咖啡從她身邊走過,還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晚上,加班,可不要忘了。”

——

“你們造價的資料,我其實也不太會,你說你把我拉着……”趁梁端出門找武經理談話的間隙,雲雨來回踱步,對着白牆模拟游說。

可萬萬沒先到,梁端落了文件,回頭來找,撞了個正着。

雲雨眯着眼傻笑,企圖蒙混過關。

梁端也跟着她眯眼笑,還學她用手托着下巴:“我看見你打心眼裏高興,一高興,效率就高,你就當為團隊做做貢獻……”

雲雨氣他學自己說話,提起氣勢,露出一副“今兒就讓你不高興”的兇樣,大拇指朝自個一點:“看我高興是吧……”

梁端拿着文件往外走,忽然喚了一聲:“武總。”

雲雨立即認慫,打了個旋,假裝找東西,往辦公桌摸過去。

背後傳來一聲笑。

梁端歪頭望着她,眼睛裏難掩開懷。雲雨這才知道自己遭了騙,深吸一口氣,追攆出去,想硬剛。

哪曾想,剛撲出門,武經理真的走了過來,迎面撞上。

武經理挺着啤酒肚,一捋快成地中海的頭發,樂呵呵道:“小雲啊,現場那邊加班澆築,人多又雜,電上的事情你師父盯着的,女生晚上過去也不安全,你就暫時不管了。”

雲雨激動又欣喜。

但很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武經理接着說:“我聽梁端說他缺人手,産值計劃畢竟關系到進度款,這樣吧,你幫他打打下手,這周多給你調休一天。”

雲雨急忙開口:“武經理我……”

武經理回頭:“有什麽問題嗎?”

雲雨假笑着搖頭:“沒有,保證完成任務!”等人一走,梁端比劃了個手勢:“請吧,強力外援。”

真是氣煞我也!

雲雨憋着口氣,站着沒動。

梁端湊過去:“幹什麽?等我把你抱進去?”

雲雨一聽,趕緊沖了進去。

許是走路帶風,便掃掉一沓資料,一看不是自己的,她不大想撿,哪知梁端又說:“要是卷了折了不能用了,重做要多加兩個小時的班。”

雲雨立刻撲上去撿。

資料就散在梁端的鞋邊,梁端也蹲了下來,和她面對面,終于憋不住,眉眼彎彎,唇齒帶笑,貼近她耳邊輕聲說:“逗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 醬油男二走個過場

☆、012

012

為了推産值,另一個項目的人也給抽調過來,雲雨晚飯後回到辦公室時,看見柯柔還有點驚喜。

像柯柔那樣業務過硬的人,存在就叫人安心。

但沒人告訴她,安心和鬧心并非不可以并存。

被梁端拉來充數的雲雨,第一次系統接受整個流程的梳理,被迫了解到其他人的工作內容,甚至還觸碰到一部分不屬于自己工作範圍而又從來沒做過,甚至在讀書時代完全沒有學習過的內容。

除了焦頭爛額,還是焦頭爛額。

工作最不缺的是機械的工具人,最缺的是開荒者。

雲雨面對一堆駁雜又不知對錯的清标清量的數據,仿佛站在一片煙波浩淼的海洋前,甲方就在對岸,突然改換渡海的規則,他們只能根據給出的籠統又概括的條款,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試着造出一艘遠航船,但這當中會遇到什麽問題,誰都不知道,包括甲方爸爸。

就在他們苦于求知無門時,徐采薇踩在板子上振臂一呼——

“兄弟們,該姐姐我出手了!”

說完,又是飛吻又是wink,吓得尤飛飛整個人飛上去,抱住她的腳,瑟瑟發抖:“腳下留情,我我我……我的管子,我的模型!”

徐采薇像女王一樣,将裙擺一掀,垂頭掃了一眼,踩着高跟出門。

憑他多年混跡施工企業的交際經驗,重現上次火鍋攢聚的威力,竟然在短時間內敲定過控和監理,電話視頻一通操作,拉着人一塊集思廣益。

“李工啊,诶,是我,Vicky,好久不見,您可又富态不少,我早說了,您是有福相的人,氣勢旺得很……吃飯,改天約就是了,今天打電話給您是想問問,指揮部那邊動了規則,您那兒可有風聲?”

……

“周主任,您現在可高升了吧,還做造價麽?這不有事兒想請教您嘛,咱們這兒一水幹工程的,哪有您資深……您家姑娘該上初中了吧,學校相了嗎?噢,私立太貴啊,這樣吧,我認識一同學,公立搖號我幫您問問,看着點……”

……

小年輕們貼在門後,偷聽她講電話,不住豎起大拇指,露出滿是崇拜的星星眼,便是雲雨也覺得自愧不如。

跟在雲爸身邊這些年,應酬她也參加過不少,從來都是別人口吐蓮花,真要讓自己說好話,是放不下那身段,嘴也甜不起來。

這大概就是天賦。

“來了來了。”

明子推了一把尤飛飛,一群人呼啦啦跑回工位,假裝認真做事。

徐采薇推門進,睥睨一圈,搶了一臺電腦,把手機裏的文件導出,整理,打印,最後“啪”的一聲拍在長桌正中間——

“成了,照這個做吧。”她一撩大波浪卷發,媚眼如波,“沒有姐辦不成的事!”

雲雨鼓掌:“采薇好樣的!”

“好樣的。”

尤飛飛跟聲,腆着臉一緊張,就喊成了“徐姐”,徐采薇手指拟作一把槍,向他心口方向開:“叫我Vicky。”

正巧,關勝提着安全帽從現場換班回來,便厚着臉皮順勢說:“要不,把甲方的人也搞定了?”

“我要能搞定我就直接去甲方了,還待這兒幹什麽?”徐采薇翻了個白眼。

關勝嘿嘿一笑,捂着耳朵怕被揪扯,趕緊縮了出去:“開玩笑,開玩笑。“

徐采薇不搭理他,靠在椅子上徑自锉指甲,偶爾擡頭給衆人打氣,一會是“加油”,一會是“奧利給”。

雲雨進進出出幾趟,等要資料時,回頭發現,徐采薇正跟人聊天。

柯柔從一旁過,低聲說了句:“她一直都這樣,幹實事的時候能躲就躲。”

好像除了吃喝玩樂,沒什麽拿得出手。

這一點,和發小莊晴倒是相同。

但善于和人打交道也是一項需要天賦的繁瑣工作,雖然外界所見,風評不好,但這就好比埋頭鑽死勁努力,和投機取巧找方向,後者往往事半功倍。

比起柯柔話語裏無奈不忿參半,雲雨倒是比較看得開,

徐采薇并沒有注意到兩人的談話,正同材料員明子聊得正歡。

明子是個憋不住話的人,愛抱怨,他本身不是學工程專業出身,陰差陽錯入了這一行,想跳槽,底子不行,想轉回以前的老本行,可惜這兩年都在項目上,相關經驗是一點沒有,處境非常尴尬。

路越走就越窄,以至心頭苦悶。

徐采薇可不是什麽人生導師,更不會給人指點迷津,她拿手的向來是如何排憂解煩,不跟自己過不去。

她一招手,向前湊了湊,低聲咬耳朵:“你可聽好了,職場萬變不離其宗的秘訣——”

“什麽秘訣?”

“拿多少錢做多少事,能劃水就劃水,該表現就表現,別和自己置氣。”

這時,雲雨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報着試一試的心喊道:“采薇,剛才武總問……”

徐采薇一秒變臉,轉過身順手摸出一副金框眼鏡架在鼻梁上,整個臉像要貼在屏幕上一般,雙手劈裏啪啦不停打字,以一種極為綿長的語調道:“聯絡函是吧……再給我十分鐘搞定,”而後,把手邊打廢的A4紙翻了翻,叨念着,“附件三那個表,我找找看噢……還有,打出來的産值等我一會一塊裝訂哈。”

最後,她将眼鏡往鼻頭一滑,正經道:“幸苦啦!”

雲雨終是憋不住笑。

柯柔聽到卻很不是滋味,掃了眼,搖頭晃腦走了過去,心想:也就哄一哄雲雨這樣工作上沒交集,又新入職的傻白甜。

她徐采薇什麽樣,自己可是門清。

去年她倆共事,中間合作了一個金額不大的民建項目,大約三個月的時間,徐采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聊天電話吹牛放屁上,工作上馬馬虎虎不上心,很多事為了省事,膽子大到劍走偏鋒鑽空子,幫了不少倒忙,并且還時常借口把自己的事情推給別人。

典型“青蛙型”人,戳一下,動一下。

更別提她劃水的本事,那叫一個千奇百怪,什麽裝不舒服,假裝衛生間蹲坑,拖着做,做不完跟領導哭慘,領導便又喊人幫着做。

柯柔偏偏是個典型的實幹家,看在眼裏,長期氣個半死。

眼下有功夫聊天,沒功夫做事,不過是毛病中的一條,柯柔清了清嗓子,想給雲雨提個醒,但雲雨已經湊到徐采薇電腦前,傻乎乎地應道:“十分鐘是麽?好的,那就是十一點二十,你先做,我看着時間來。”

徐采薇張了張嘴,把手機反扣,當真鼓搗起來。

鑒于雲雨傻不愣登的“敦促”,徐采薇手頭的工作終于在十二點前結束,她少有如此投入,做完只覺得身心疲累,趕緊起來活動手腳。

這一動,肚子咕咕亂叫。

“我請大家吃夜宵。”

徐采薇将桌上的鏈條包一抓,往肩上一甩,踩着高跟往樓下去,一邊手機點單,一邊往大門門衛室去守着。

一聽有吃的,正準備關燈回屋睡覺的關勝留了下來,從自個辦公室支出頭:“我要撸串!來兩打雞胗。”

明子插嘴:“再來三件啤酒。”

徐采薇停下腳步,回頭打趣:“你喝酒還能做事?”

明子憨厚,撓頭傻笑:“喝完酒更得勁,那啥,李白不就酒後落筆詩百篇麽?徐姐,點上。”

“什麽徐姐,還沒喝就醉了。”徐采薇指着人糾正,“都說了,要叫Vicky。”

“是是是,Vicky。”

等徐采薇走了個沒影,柯柔才找了個機會向雲雨的辦公桌靠過去,喃喃自語道:“真羨慕有的人,怎麽就能活得那麽沒心……輕松呢。我剛來的時候,太閑,覺得白拿工資對不起公司,太忙,看別人閑着白拿工資又不舒服,怎麽樣都不舒坦……”

雲雨沒有反應。

柯柔喊了一聲:“雲雨?”

雲雨摘下耳機:“啊?”

柯柔看她認真算圖,安下心來,覺得還有個努力奮鬥不計較的,倒是同病相憐,似乎自己也不算太糟,便笑了起來,含糊過去:“誇你上手快呢!這計價清單軟件,我這麽個吃這口飯的,都學了一個星期。”

——

夜宵送到,衆人把圖紙、材料、模型推開,墊上廢紙,将外賣盒子次第擺上,分好筷子和一次性手套,圍坐一桌。

尤飛飛正在看《縫紉機樂隊》,忽然将音量調大,放出新褲子樂隊的插曲,還跟着哼唱——

“那些為了理想的戰鬥,也不過為了錢。”

關勝跟生了狗鼻子一樣,嗅着香味蹿進來,用屁股把尤飛飛撞開,擠了個位置,還在他腦門上拍了一下:“屁!怎麽能說是為了錢呢?”

說着,他清了清嗓子,假裝彈吉他,刻意用滄桑的聲調唱:“我不要在失敗孤獨中死去!”

“閉嘴,閉嘴!”

徐采薇拍桌大喊,手裏捏着啤酒罐,酒水濺得到處都是。

小關玩瘋了,不怕死地對她扮了個鬼臉:“沒有夢想的人不傷心。噢不對,原詞是沒有文化的人不傷心——”

尤飛飛腼腆,怎麽也拉不住人。

徐采薇氣歪了鼻子,伸手抓人:“你才文盲,你全家都文盲……”動作幅度大了些,高跟鞋一崴,手裏的酒眼看都要潑出去。

明子和另一個施工員馮達都去搶。

馮達先落地,明子又胖,差點把他壓掉半條命。

徐采薇酒醉上頭,和柯柔嗆話,兩人很是不對付。

柯柔平日看着寡言少語,但耐不住人精明,徐采薇神思不清,舌頭打結,說不過她,兀自嘟嚕一聲,撩了撩安靜吃燒烤的雲雨的頭發:“還是我們雲雨乖巧可愛,像小綿羊一樣。”

“她像小綿羊?”梁端滿頭疑問,急聲脫口而出,待衆人看過來,又将兩手搭在膝蓋上,垂頭呢喃,“她兇起來……哼,就知道在人前賣乖,在我面前張牙舞爪……”

雲雨豎起耳朵聽,忽然湊近:“你在說我壞話!“

梁端不自然地避開,伸筷子探進錫紙裏。

雲雨說這話,也同時伸筷。

兩雙筷子撞在一起,竟為了最後一份烤茄子大打出手。

梁端心思一轉,略施小計:“糟了!剛才有條線路的模型你出錯了,我記得設計圖是靠上走的,沒翻彎,會跟管道撞上。”

“是麽?”

雲雨這個實心眼瞬間從凳子上跳起來,叼着筷子跑回電腦前,開BIM把模型拉出來檢查,要知道她剛才已經把調好的東西打包發了出去。

趁她離席,梁端端起盤子,全倒進了自己碗裏。

雲雨回來,瞧見他那副喝着小酒細嚼慢咽的悠閑,才驚覺被騙,一個箭步沖上來,端起桌上的酒。

這還沒動作呢,梁端先條件反射往後避。

這一避,帶翻一旁的小馬紮,場面一瞬靜默,所有人回頭來看,目光都聚集到梁端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失态和狼狽上。

雲雨先是一怔,而後撲哧發笑:“你,你這是做賊心虛嗎?”

梁端面子挂不住,坐下,悻悻道:“我這是,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雲雨聽懂他的言下之意,不由揶揄:“難不成,你以前被人潑過?”

這時,梁端忽然傾身打量,目光深深。

“你……”

“我……”

雲雨往後避靠,幾乎要貼上背後的文件櫃。

梁端神色複雜:“你……有沒有想起點什麽?”

雲雨迷糊:“想起什麽?”

聽她反問,梁端別過臉,很是失望,随後一邊坐直身子,一邊解開襯衣袖口往上挽,随口道:“你說得不錯,酒、水我都被人潑過,還是同一個人,不過人家死不認賬。”

酒勁上頭,雲雨有些暈乎,分不出心思分辨他話裏的情緒,只是亢奮地笑。

雲雨笑得前俯後仰,凳子沒坐住,整個人往後滑,眼看一個仰躺摔,梁端下意識伸手撈,将她圈住。

四目相對,心跳砰砰。

她紅着臉,趕緊将人推開,抓起易拉罐同他手邊的一碰,兇巴巴地威脅:“一份茄子的仇,我記着,走着瞧!”

☆、013

013

吃完宵夜,簡單收拾現場,趕在第二天領導上班前消滅所有“證據”後,鬧哄哄的一群人才相互拉扯着回宿舍。

梁端下意識往停車場開車。

徐采薇自诩是大功臣,喝得找不着北,雲雨架着她卻拉不動,只能順着她的腳步走,這一走,在樓前和梁端打了個照面。

關勝追出來:“梁哥,喝了酒不能開車,不然今晚到我們那兒将就一宿。”

“行,”梁端看了雲雨一眼,扶着額頭,應聲,“我去沖個涼,就不跟你們擠一屋了,我在車上躺一躺。”

“這……”

關勝還想勸,就在這時,徐采薇扶着樹就是一通幹嘔,他只能掉頭先幫雲雨把人扶上二樓,等回過神時,梁端已從他外套口袋裏熟練地掏了鑰匙進屋洗漱。

等徐采薇睡下,雲雨從抽屜裏翻出備着的解酒藥,趁大家還沒歇息,依次送了些,免得第二天宿醉頭痛。

走到門口時,手機鈴響,徐采薇翻了個身,接起:“吵死了。”

但凡沒好話,多數時都是親近的人。

“打游戲?打什麽游戲?關燈了,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寝室要睡覺了!我告訴你,以後過了十二點,一律不要再找我打游戲。”

雲雨拉門把手的手一頓。

她在适應徐采薇的吵鬧後,将注意力轉向別處,竟從未察覺,她也在慢慢接納,慢慢改變。

那夜站在門前偷聽到的秘密,似乎将成永遠的秘密。

雲雨将門帶上,順手熄燈,應了那句伸手不見五指,而後,攏了攏罩在外頭的薄外套,專挑屋子燈亮的去。

敲開柯柔的門時,她還穿着白天的衣服,似乎忘了換。

一偏頭,能看到靠牆的書桌上臺燈散發柔和的橘光,而燈前放着的不是手機也不是IPAD,而是攤開的書。

加班又宵夜,她竟然還在挑燈夜讀。

柯柔敏感地覺察到她的目光和表情,回頭一瞥,心頭釋然,笑着解釋:“晚上沒喝多少,現在清醒得睡不着,不想浪費時間,就随便看看,藥我收到了,謝謝你的好意,快些回去睡吧。”

雲雨沒多嘴,只是在心裏想:她可真拼!

宿舍按所處項目劃分而并非男女,關勝的房間與柯柔只間隔兩間,回去的路上,她順勢敲門。

結果,手剛舉起,梁端突然開門出來。

梁端打量她:“不睡覺,在外面鬼鬼祟祟做什麽?”

雲雨往前逼進一步,踩在門檻上,昂起頭與他對視,又朝門框上捶了兩拳,争論道:“什麽鬼鬼祟祟,我光明正大。”

梁端把手落在她發頂,稍一用力,将她踮起的腳按平,走了出去。

夜風起,雲雨轉頭跟随,梁端發梢的水被吹落在她臉頰,仍有餘溫。她伸手一抹,疑惑地問:“你怎麽不擦?”

雖然天氣不涼,不至于感冒,但這個點濕發睡覺,總歸不好。

梁端嫌她多管閑事,懶洋洋回答:“用不慣別人的毛巾。”

“等等。”雲雨不待他拒絕,小跑越過,開門回房拿了一條毛巾,急躁得連标簽也沒剪,直接撂頭上。

梁端腳步一頓,擡眸瞟了一眼那粉嫩的毛巾,忍住沒将它摘下扔地上,但顯然臉色不大好看。

雲雨指了指:“新的。”

說完,她又拉過梁端的手,将捏着的解酒藥塞進掌心。

滿月下,梁端站在鐵樓梯下上望,将掌心中的藥片握緊,雲雨雙手後負,迎風立在樓梯上,垂眸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謝謝。”

梁端動容,輕聲向她。

就在他微微怔神之際,雲雨猛地扯出了個“邪惡”的表情,跳起來抓住那張毛巾,包着他腦袋,對着頭發就是一頓亂搓亂揉。

等他反應過來,揮手去撈時,雲雨早笑着扭頭跑開。

梁端接着落下的毛巾,緊緊抓在手心裏,無奈地搖頭。

離員工宿舍最近的B區停車場,亮起大燈,有皮卡車進來。雲雨看梁端沒追,靠着欄杆平複喘氣,同時向外探頭看。

下車的都是當夜值班的施工員和工程師,同行中竟還有武經理的身影。

“真不容易啊。”

搶工時,領導也不得休息,好幾次雲雨都撞見,武經理來得比其他人早,晚間也是最後一個熄燈離開。

建築工程都是終身責任制,挂名的項目經理,即便到竣工結算,也不敢松弛。

雖未嚴格按照男女分配,但一些老員工和男同胞大多自發住在一樓。

穿過綠化帶,人往樓前來,走到樓梯口時,武經理忽然停下,有人開門出來抽煙,聽聲音是江昌盛。

師父?

正打算回房的雲雨,好奇心重,又留了片刻。

樓下兩人單刀直入,從材料品牌變更,說到工程設計問題,多是專業上的東西,說得人兩眼一閉直犯困。

雲雨打了個哈欠,興趣缺缺。

就在她目送梁端橫穿B區停車場,打小路進入辦公樓時,江昌盛把手中的煙蒂掐滅,噓聲一嘆:“聽說那天你把她叫到辦公室說模型的事?”

“怎麽,護短啊?”

“那可不,我徒弟。”江昌盛笑了一聲,毫不避諱,“老武,項目工地是個什麽樣子什麽強度你又不是不知道,大老爺們都不一定受得住,人家姑娘才來,總要适應一段時間,多幹活還有錯了?”

武經理擺擺手:“勤奮努力要獎,但她把本職工作落下,難道還說不得?”

江昌盛沉默片刻,咋舌道:“行,以後你算我頭上,我讓她幹的。”說完,還把門砸“咚隆”響。

武經理看着那迅速熄滅的燈火,笑罵了一句:“這臭脾氣!”

雲雨怕被看見,早退了回來,此刻靠着走廊的白牆,心緒難平。她在心裏想了又想,對自己說——

再堅持堅持吧,也許能撥雲見月呢。

她捧着臉,無可抑制地笑了起來,這兩日累歸累,卻是她來這裏最快樂的時光。

雲雨搓了搓手臂,将門帶上,合縫前忍不住朝梁端離開的方向又望了一眼,後知後覺:“這個梁端,上次不是說A區搶不到車位,都停在B區麽?”

☆、014

014

因為進度圓滿完成,武經理一高興,給大家放了一天假,項目上的人要不是回市區瘋玩一天,要不就窩在宿舍裏昏睡整日,只有柯柔,雷打不動起床看書。

雲雨睡到九點,看窗外陽光大好,決定把被套拆開換洗,順便将棉芯抱出去曬一曬。從天臺下樓時,正好撞見柯柔抱着書往辦公區去。

寝室作息不一,總會相互影響。

這時候,電話響起,外賣大叔操着大嗓門喊:“你們那個保安,不許我進來,你自個來門衛室拿吧。”

錯過了早飯,離午飯尚早,逼得她只能點了個鍋盔和豆漿果腹。

雲雨挂斷電話,回房換了件衣服,去門衛室拿了早飯,又提着裝了枸杞的保溫杯往辦公室的飲水機灌熱水。

二樓連片,門窗緊閉,清清靜靜,人走得那叫一個幹淨。

雲雨吃完最後一口餅,把塑料袋搓成球,就近找了個垃圾桶抛,卻沒投準,砸在藍窗簾上。

窗簾晃動,玻璃上浮出個瘦高的影子。

是柯柔。

約莫是她剛去過衛生間,回來時辦公室的門順手帶得輕,沒關嚴實,露出一條縫,正好對着辦公桌。

雲雨湊上前偷看。

柯柔挺着背,坐在辦公桌前看書,手邊立着個平板放網課,時而擡頭,時而低頭。

努力投入的人,像天生生有魔力。

雲雨只看了一會,腦子裏已經生起回去翻翻書的念頭,畢竟她前兩天下單的一級建造師的教材已到。

想到這兒,她将門無聲掩上。

轉身的瞬間,一道白影貼過來。卓白躬身,就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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