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出場

新年紅包。

紅包發出來,不到一秒被領取。

梁端在該在的時候從不缺席,雲雨就着屏幕打了三個問號,對面回了她一個憨笑,然後瞬間變臉,發了個只有老年人才用的騰訊自帶錘子砸頭的表情。

梁端問:“你這紅包為什麽是22.22?我尋思這個數字有內涵。”

雲雨敲字:“答對了,是有內涵。”

“你罵我二?”

這一回,雲雨學精了,回道:“诶,這是你說的,對號入座不要賴我!我本來是準備發個66.66祝你六六大順,是你死活不肯告訴我拆裝法,我買書打折下來花了44.44,我決定從裏面扣除。”

梁端憋了老半天,這才憋出一句:“摳門!”

☆、029

029

春節後複工,衆人顯然還沒從過節的清閑裏走出來,一個個懶洋洋恨不得在椅子上一躺就是一整天。

公司工會一合計,咱國企,別的不行,員工福利要搞好。

于是,老會長一拍板,趁春來早,大家都去郊游踏青。

說是踏青,其實整了個大巴,給拉到城郊某婚宴聖地,某農家樂山莊,去搞些時下流行的游戲團建。

一幫人穿着阿寶色亮眼衣服,還要僞裝得跟二十出頭的大學生一樣活力四射,着實有些為難。

不過,這風風火火的組織雖然廣受诟病,但雲雨打心眼裏覺得,游戲還不錯。

其中有個游戲叫沙場點兵。

場地中間随機擺放水瓶,每個隊伍能分到一筐水氣球。一人任将軍,背對場地,負責指揮,可以說話,和他面對的人能看見場地,但不能說話,只能以肢體語言傳遞信息,剩下的人則都是蒙眼的士兵。

分項目組隊,每局每隊各出一人,計分制,水球擊中則淘汰。

徐采薇等人雖然嫌棄得不行,但玩的時候比誰都投入,瘋起來那叫一個發癫,撸袖子扔球比誰都激動。

将軍輪流當。

關勝坐不住,先上場,拿了個開門紅,接着幾個工長膽子也大,偶有失手,但總體不錯。到明子的時候,他實在太胖,戴着眼罩站定,一步沒落穩,崴了腳坐倒一片瓶子,給人笑得前俯後仰。

從他開始,局勢逆轉,出現危機。

再後來的尤飛飛,外人面前素來腼腆,蒙眼上陣心裏發慌,人又頗有些心急,結果沒砸中人先自亂陣腳,支支吾吾暴露位置,給對手反攻。

雲雨是被推上去的,戴上眼罩腳就開始打擺子,好幾次差點踢翻水瓶出局。好容易撿到球,又被對方将軍幾次發號施令的假消息吓唬,愣在原地不敢走,怕一走迎面球就沖臉砸過來。

水球最多爆水澆一身,倒是不痛,但蓋不住未知教人恐慌。

雲雨是真怕,小時候路過籃球場看男生打球,就一眼,那球就砸過來,直接打在嘴唇上,磕破好大一塊皮。

自此,她心有陰影。

可大家都想贏,項目部與項目部之間,就像過去的班級與班級,對集體榮譽的追求,無法抑制。

徐采薇嫌棄尤飛飛聲音太小,沒氣勢被對方蓋過,老是把人帶偏,于是自己把人擠開,又讓關勝比劃:“去去去,你這蚊子叫呢,士兵士兵不行,将軍将軍不行,你說說你還能幹啥?來,關勝!”

關勝正在喝水,喊了一聲“到”,看雲雨在那顫顫巍巍,吹了聲口哨,違規吼了一嗓子:“美女姐姐,甭怕!”

徐采薇操着大嗓門——

“左,左,左兩小步。“

“撿球!”

“十點鐘,十點鐘方向,砸,狠狠給老娘砸!”

“快點,砸了我們就贏了。”

雲雨舉起手,四面一片漆黑,事實上她根本無法準确判斷十點的位置。

“快呀,快!”

周圍的隊友也忍不住出聲。

雲雨心一橫,右手前推,用力扔出去。

然而,力道大了些,扔過了頭,非但沒砸中人,還給對方提示,那男生直接轉頭扔了回來。

男子的力度和女人的力度截然不同。

雲雨心有所感,想摘眼罩,但怕犯規,只能一動不動,就像後來她再路過球場,看球砸過來,她依舊不知道該怎麽躲,往哪裏躲,最後只能直挺挺立在原地。

徐采薇發出最後一道指令——

“抱頭蹲下!”

只要身子放得低,還是有機會能避過去。

可惜,關勝誤判了球的弧度,人一蹲下,向下墜落時正好往她腦袋上去。

梁端見此不對,衆目睽睽之下,幾乎本能地兩步沖進去,擋在雲雨跟前。只聽“啪嗒”一聲,水氣球炸開,如雨落下。

雲雨拉開眼罩,擡頭癡癡看着身前的人。

梁端摸了摸她的頭,像哄小孩一樣:“沒事了。”

說完,他擡起手比劃,大意是說這一輪算我們出局。

徐采薇和關勝見此,都跑過來将雲雨圍着,雲雨嘴一癟,忍不住鼻頭酸澀。徐采薇趕緊拍了拍她的臉:“沒事沒事,還差一分呢,姐姐我最擅長力挽狂瀾!”

随後,她一掌将雲雨推向梁端,對口型:“你們去一邊坐一坐。”

關勝細心地遞了一條毛巾。

雲雨情緒有些低落:“對不起。”

“有什麽好對不起的?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梁端笑了起來,忽然眨了眨眼,“一看你這反應,小時候被籃球砸怕了吧。”

雲雨驚訝:“你怎麽知道?”

梁端沒應,而是餘光向後一掃,突然喊道:“球!”

雲雨吓得抱頭亂竄,鼻子眼睛全撞在梁端胸口。

這下,“始作俑者”僵在了原地,雙臂張開,拿着毛巾,想圈又不敢圈,想抱又不敢抱,直到雲雨揉着鼻子擡頭:“你怎麽了?”

“沒什麽,去草地上坐坐。”

兩人比肩,坐在樹下。

春來時,芳草翠綠,野花遍野。

雲雨開口:“我剛才玩的時候忽然在想,這游戲的架構,就像公司組織,領導好比那将軍,不一定什麽都清楚,這時候就需要傳達信息的人表述準确。但表述之間,總有誤差,因為肢體動作和語言不能相互替代。”

梁端挑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雲雨受到鼓舞,越說越帶勁:“……而士兵就是執行者,無法縱觀全局,所以什麽也看不清,只能聽領導指揮。指揮得好就能贏,指揮不好,只會輸。”

梁端默了一瞬,問她:“我看你都在旁邊看,怎麽不去試試将軍一角。”

“我不适合。”

“那你呢?”

“我?”梁端指了指自己,“我不想。”

雲雨沒有追問原因,但也沒有說別的,而是透過樹影望着那邊還在緊鑼密鼓“戰鬥”的隊友。

徐采薇對飛飛的嫌棄言猶在耳,過了好一會,她才感嘆道:“不是什麽人都适合當領導,可惜,很多人并不明白,沒有找準自己的位置,一味地認為,只要權力大就是好事,但如果挑不起擔子,那對團隊就是毀滅性的打擊。”

梁端問了個死亡問題:“那你覺得武經理怎麽樣?”

雲雨嘴角抽了抽,半天不敢開口。

但梁端絲毫沒有松口的打算,雲雨噓聲一嘆,知道他來真的,于是認真思考起來。她忽然想起,之前柯柔抱怨過的話,也許職場真的有黑暗的地方,但她仍願意相信,對于大多數人而言,不過都是兢兢業業的活着。

武經理不也是打工人麽,只是比其他人看上去好那麽一丢丢的打工人。

雲雨笑了笑:“好不好難說,但至少不差。”

梁端疑惑:“怎麽說?”

“要是差你會留在這裏?”

“……請不要拍我馬屁。”

雲雨憋不住哈哈大笑,過後想了想,正經地解釋:“因為……很會喝酒?”

“會喝酒就好?”

“不一定,但是肯喝,又能豁出去,人家會覺得你給面子吧,說白了,甲方就是要你捧着他。換了我,我不能喝你還叫我喝,我只會幹一件事——”

梁端搶先接過話:“把酒潑他臉上。”

這下,換雲雨驚訝:“你怎麽知道?”

梁端兩手搭在膝蓋上,一副無奈自閉的模樣,不想搭理她,偏偏雲雨腦袋不停在他眼前晃,隔了良久,他才開口:“換我我也做不到。”

雲雨就知道他會這麽說,于是調侃道:“也是,你肯定會想法子陰回來。”

“這麽篤定?”

“你第一次見我,就像我欠你八百萬一樣,我真的是想了三天三夜,甚至有想過往上數三代,我們是不是有世仇。”

“然後?”

“沒想出來。”

梁端沉着臉,這顯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雲雨也察覺到他話裏有話,但卻以為是自己弄巧成拙,遂試探道:“真有仇?“

梁端瞪了她一眼:“還有愛呢!”

雲雨不樂意:“你怎麽這麽說話,不損我不開心是不是?”

梁端氣她死不承認,又氣她裝傻充愣,只覺得話不投機半句多,起身轉頭就走,結果一個水球飛遠了些,砸過來,他順勢又用背替雲雨擋住。

幾乎是本能反應。

雲雨受寵若驚,不敢說話,只與他四目相對。

梁端松口,長嘆一聲,目光閃爍:“我說的是實話。”

雲雨咬了咬唇,感激他幫自己擋水球,總不好嘴巴上太過分,于是說:“有愛友愛,說什麽大實話!”

梁端複雜地看着她。

這時,又一個球飛過來,伴随而來的還有徐采薇暧昧的媚眼。雲雨撿起落在地上的水球,順手就給她砸了回去。

☆、030

030

傍晚,吃過飯,公司自願報名,組織一場草地音樂會。

別的項目部才藝不少,出了好幾個男生吉他彈唱,作為享受的聽衆,雲雨便和其他人一樣,打開手機電筒揮舞。

燈火點點,宛如星光。

梁端坐在雲雨身邊,一個沒注意,回頭時雲雨已是淚眼汪汪。

居然聽哭了。

這不看還好,一看,她頭一埋,把臉擋在梁端的胳膊後。熱淚透進來,透到肌膚上,以至于梁端鬼使神差拍了拍那丫頭的頭。

雲雨吸了吸鼻子:“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是個形式主義者,連過生日都不在意,也不是很愛參加活動,但剛才我忽然覺得,這就像個儀式,告別過去的自己。”

“你看看有誰哭了麽?你怎麽這麽容易哭?有什麽好哭的……”

梁端雖然嘴上嫌棄地叨念個不停,但還是給她遞過去紙巾。雲雨擦了擦眼淚,又擤了鼻涕,順手給他放回掌心,想讓他給扔掉,梁端瞧見,差點給她糊在臉上。

——

唱完歌,大家圍坐草地一圈,玩起下午拔河後扔在一旁的繩子。

繩子擰得很緊,關勝吹了聲哨子,突然用力往上甩,就像學生時代那樣,總有一兩個搗蛋鬼出頭,叫人猝不及防。

随後,年輕的小夥子們被煽動,也跟着亂舞。

繩子如波浪向前滾動,等“浪花”翻到雲雨手邊的時候,她已經無法控制力度,不是手上下搖動繩子,而是繩子帶着她的手動。

梁端見此,不由感嘆:“這就是社會,當你被裹挾其中時,就已經身不由己。”

雲雨眼前一亮,靜下心來,感受仍在甩動的繩子,就像在風雨中踏浪而行。她喃喃低語:“未來還會有更多的狂風暴雨麽?”

繩子玩到一半,也不知是誰帶頭唱起老歌,不少姑娘都紅了眼,說想起剛來時候的新員工入職團建,也有如雲雨這般社招的,回憶便更遼遠,一追溯,就到了大學軍訓。

其實回憶的哪是什麽活動,回憶的不過是年輕時候的自己。

有人在背後按動打火機,雲雨回頭看,是江昌盛。

“師父!”

她喊了一聲,江昌盛瞥了一眼,将手指夾着的煙擡給她瞧,随口道:“忍不了,熏着你了,我再過去點。”

雲雨小聲說:“沒事。”

江昌盛果真就沒走,盯着她看了會:“你眼睛怎麽紅了?”

雲雨用冰涼的手敷了敷,裝作若無其事:“剛才手電筒晃的,眼睛有些疼。”

江昌盛沒有拆穿她,而是狠狠吸了口煙,又慢悠悠吐出,老半天才開口:“我那個時候,技校畢業,一幫子人跟公司簽協議,一起來的工人,現而今只剩下兩個,其中一個老哥還年前得癌走了。”

雲雨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或許,以江昌盛的閱歷,根本無需安慰。她回過頭,看着滿場年輕的面孔,不自覺間想起李碧華《只是蝴蝶不願意》裏的那句話——

“見過嬰兒心花怒放之笑,只覺成長格外悲涼。”

——

讓雲雨更不解的是,團建之後沒幾天,別的項目就連着好幾個人提出離職,向何大爺求證,這并非偶然現象,而是年年如此。

“為什麽呢?”

她實在感到費解。

團建的目的不就是增加員工之間的凝聚力嗎?

沒人能給她合适的解釋,包括堪稱“人生導師”的何大爺,甚至少有的,沒有交待只字片語,大概這些人已将之視為慣例,所以給不出更好的答案。

于是,雲雨只能逮着梁端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我看大家明明那麽感動,也不像是敷衍僞裝。”

“因為選擇。”

“選擇?”

“感動和選擇并不矛盾,就像現實和夢想只能二擇其一。”

雲雨豁然開朗,這個行業需要的是理想,而不是現實,也許也曾真心投入,但最後依舊敗給現實,才會不甘落淚,倉皇離開,或是轉行。

“我以前一直感到疑惑,為什麽有的專業很少有人選,也很少有人堅持。”她擡起頭,望着梁端,目光炯炯,“現在我明白了,因為人要吃飯,人要活着。如果,我是說如果,像我這樣,無後顧之憂的人不投入其中,難道叫溫飽掙紮的人去?”

這話一出口,倒是有股子“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義凜然,梁端放下手裏的文件,兩手交握,認真地看着她。

雲雨絲毫沒有閃避,就這麽與他直視。

說這些,雖是有感而發,但确确實實是她的心裏話,也許不再為金錢所惱的她,站在了馬斯洛需求理論的上層,她更需要的是自我的實現與精神的滿足。她向往成就,所以才會傾慕民國時期的大家,那些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的扭轉者,去鬥,去扛,去變革,去奉獻。

這時,江昌盛從門外走過,和他一同說話的,是那天晚上他提到過的,最後一位留下的技校同學。

梁端反駁道:“你說得不盡然,也有很多人即便沒有安逸的生活和堅實的後盾,也依然在為夢想努力,那是真愛。”

雲雨不由自主朝他展顏:“我覺得我很幸運,因為我的現實也是我的夢想。”

——

那天安排收方,幾個大工長都不在,雲雨被趕鴨子上架,帶着過控監理,按CAD軸號一個一個對。

偏巧早上姨媽來,痛到冷汗涔涔。

她本想請假,但是走到經理辦公室門口,忽然想起前幾天無意中聽到二把手和武經理說,女孩子真不适合待工地,倒也不是不能幹活,就是諸多不便。

什麽宿舍要單獨的,人還不能太多,太多就說你環境不好,歧視女生,現場下雨,稍微積水,就不能去了,太危險,要是男孩子皮糙肉厚,就完全沒這個顧慮,寝室也不用什麽兩人三人間,直接四五六個人往上高低床,工地上更是沒話說。

有意見?有意見就走人。

這裏下工地的女孩子就她一個,這不是給她難堪麽?

住宿也就算了,男女混俗還不至于,但下工地她也很少推脫吧,怎麽就不行了?年輕氣盛血氣上頭,雲雨咬牙,掉頭換了雨靴,提着安全帽上了皮卡車。

出門前拆了一小包紅糖姜塊,時間來不及,幹脆直接塞嘴裏咀嚼,然後拿起杯子猛灌了幾口熱水,妄圖在嘴裏化掉。

糖汁半融在口腔裏,甜得有些齁人,但她已管不了那麽多。

今日氣溫稍低,地下工程更是陰風瑟瑟,雲雨受了寒,在昏暗的鋼結構體中,痛得死去活來。

關鍵她還得不停跟過控監理解釋專業知識。

走到廊道時,左右都是管子,空曠地又堆了不少材料,導致過人的通路狹窄,只能一人接一人。

好歹是不用再說話。

然而,越是無法轉移注意,她越覺得小腹的痛感越清晰,針紮拳捶一般,如浪一波一波襲來。

這料峭春寒裏,她竟汗如雨下,關鍵手邊是既沒有熱水,也沒有暖寶寶。

那一瞬間,她甚至要認命似的認同武經理他們說的話,也許有的行業固有印象和模式,終究難以被打破。

走到二號口時,她實在有些撐不住,人已遠遠落在後頭,可過控和監理倆小夥子渾然不覺,還在徑自往裏走。

狹窄轉彎處,視線受阻,前面的人若是不回頭,根本無法注意到掉隊的人。

她想喊:等一下!請等一下!

但腦中混沌,別說控制軀體,即便控制喉嚨也費勁。終于,當她再強忍着擡步去追時,兩眼一黑,倒了下去。

再醒來,竟然是在梁端懷裏,自己被他打橫抱着。

身前的人腳步極快,正小跑着穿過橫廊,往停車場去,過控在後頭追了兩步,手裏拿着圖紙和記錄資料,顯然受到驚吓。

相比之下,兩旁幹活的工人倒是鎮定許多,一瞧那男人一把抄起地上的姑娘就走,只以為出了什麽安全事故,紛紛避讓開。

“你怎麽來了?”

雲雨揪着他的袖子,動了動幹裂的唇,生理期總是覺得很渴,少喝兩口水,嘴唇便開始起皮。

梁端看她醒了,又心疼又擔憂,甚至窩了一肚子火,氣她不顧自己身體,話出口時沒好脾氣:“我來找過控,昨天郵箱審核的東西出了點小瑕疵。你說說你,要不是我,你準備暈死在這裏嗎?”

雲雨想反駁,但又被他三言兩語堵了回來:“不舒服就說出來,你怎麽這麽軸?”

“我能跟一群大男人說嗎,多不好意思開口。”雲雨徹底沒了脾氣,像只乖綿羊一樣,只能嘟嚕呢喃。

連梁端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話多反常:“你知不知道這樣有多危險,你要是出了事……”

雲雨沒有力氣,手指順着他手臂的衣服面料往下滑,滑到見肉處,這才發現他整個手都在流汗。

不知是累的,還是緊張。

也不知怎地,雲雨鬼使神差将自己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身邊的男人腳步一趔趄,終于安靜下來。

司機接到電話就在外頭候着,本想給兩人送去鎮上的醫院,但被雲雨拒絕,只說稍稍躺一覺就好。

于是,轉頭就近給他們拉到鎮上的安置小區。

這片搞工程的,不少人租住在裏頭。

上車再下車,雲雨可不好意思再教他抱着,硬是撐着他的手臂走到五幢二單元三號,剛裹着薄毯子在沙發上躺下,就聽見擂鼓般的敲門聲。

梁端正在淘米煮粥,穿着圍裙急吼吼出來開門,雲雨支起腦袋看,差點笑岔氣。

她這笑好歹憋着偷着,就算被發現,念在是病人,也不會被計較,但是順道過來慰問的關勝無疑撞在槍口上:“我剛從指揮部那邊過來,武經理聽說了這事,喊我過來瞧瞧,你們沒事就……哈哈哈哈,梁哥,你這是什麽造型。”

梁端面無表情把門拉上。

“诶,別別別,息怒,我什麽都沒看見。”關勝掰着門邊,和他對峙了好一會,又是賠禮,又是甜言蜜語,這才把人哄回廚房。

雲雨虛弱地說:“随便坐。”

梁端探出個頭來:“讓他站着就行!”

關勝果然沒坐,順手摸了一把桌上的瓜子,就擱那垃圾桶邊磕得賊起勁:“美女姐姐,你不知道現在項目上傳成什麽樣子了,梁哥英雄救美,是一個打橫,把人抄起就走,那叫一個氣急敗壞。”

雲雨被逗得哈哈直笑。

哪知小關卻突然嚴肅:“我沒逗你,他是真的着急,聽說他前公司就出過安全事故,他很好一朋友就在那場事故中不幸罹難。”

梁端“嘩啦——”一聲把門拉開:“關勝,吃的還堵不上你的嘴!”

小關見勢不妙,立刻扔下瓜子,腳底抹油:“我突然想起還有事,就不用留我吃飯了,我看也看了,這就回去彙報——”

關門前,他還又扯着嗓子喊:“……彙報你們的二人世界。”

☆、031

031

門後,剩下雲雨和梁端大眼瞪小眼。

氣氛尴尬。

“別聽他胡說。”

梁端臉紅到耳根,來來回回幾次垂眸,而後将盛滿粥的瓷碗放在沙發旁的小茶幾上,将表情掩在陰影中。

雲雨恰好擡頭,與他相對,輕聲說:“對不起。”

梁端手一顫,差點把碗掀翻。

雲雨又說:“那個時候,我确實做得不對。”

她說的是初遇那天,她在航站樓臨邊拿手機視頻,雖然知道錯,也認了錯,但心裏始終有股子抵觸,抵觸梁端的行事風格,下意識為自己辯駁。

梁端抽出紙巾,擦了擦沾在碗口和手指上的粥,開始回憶——

“那口電梯井沒有圍欄,又是下午四五點,天陰,樓裏視線很不好,下頭有施工員在催早點收工,我當時向外應了一聲,沒看住他,轉頭人就……”

“我沒想過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雲雨手指卷曲,心中如懸,不由自主想要握持住東西來緩解那份驚顫。但她的手在觸及瓷碗邊沿時忽然收了回來,掀開毯子,想要下地給他個擁抱。

但梁端早已察覺。

陷在痛苦和自責之中的他,忍不住向後小退半步,阻止住了雲雨的動作。

所以,當他和雲雨在航站樓相逢的那天,看她不顧安危,站在樓體邊沿跟人視頻時,心裏十分氣憤。

和着之前的印象,他覺得,那不過是心血來潮,來體驗生活的千金小姐,只為了一點點莫名其妙的談資。

梁端忽然谑笑一聲:“在那之後,公司讓我去做了心理幹預,我就這麽渾渾噩噩過了一周。我沒想到這件事上了新聞,那天,我接到了我媽的電話,在這之前,她已經很久沒再聯系我,久到我都快忘記她這個人。”

“她很慌張,說話都在發抖,可我沒什麽好說的,就挂了電話。”梁端擡起頭,燈光映照在他的瞳子裏,仿佛幽夜的星火,“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虧欠,亦或者幡然醒悟,她找到了我爸,說不論怎樣,就算是調崗換工作,也不要讓我再待在一線。”

雲雨小聲問:“那叔叔怎麽說?”

她其實能夠理解賀雅倩的做法,不論怎麽說都是自己的兒子,過去為了新的生活、新的家庭多有忽視,但現在功成名遂,有能力給予更好的,自然不想孩子受苦。

何況,這不只是受苦,搞工程的,上工地的,哪有絕對的不危險。

即便是自己,在來這裏的時候,父親也是一再強調,一再确認,縱使現在同意,可若是有丁點不好的苗頭,也會盡力扼殺在萌芽中。

賀雅倩還只是勸,如果是自家老爸,只怕早就殺到工地現場,直接一紙辭職信給武經理扔過去。

“他?他自然是随我。”梁端嘆了口氣,伸出兩指,在額頭上按了按。他本不欲提及過去,可面對雲雨,不知怎麽,心中總有傾訴的沖動。

而後,他又接着往下講:“我能想象到他們不歡而散的場景。”

“嗯?”

“聽外公說,其實爸媽年輕時感情甚篤,我媽力排衆議非要嫁給我爸,可最後最先放棄的卻也是她。在我的印象裏,小時候他們感情很冷,因為搞工程,我爸一年四季跟項目在外流動,數着日子回家,一回家就吵架。”

梁端退到牆根下,跌坐下來,将手搭在膝蓋上,臉埋在陰影下,停頓許久,才喃喃道:“你知道嗎?我媽走的時候說,她以為她這輩子不會像其他的女人一樣,敗給錢,敗給柴米油鹽,卻沒想到,敗給了工程。”

依賀雅倩的背景,有錢有權,但凡梁端的父親肯妥協,早就是穩坐釣魚臺的重量級別人物,何必再吃風吹日曬的苦。

可見,有的人是真心癡迷,為了事業,放棄安逸的生活。

這與世俗的追求截然相反,可在那個年代,有如此奉獻精神的人,似乎又并不讓人覺得奇怪。

梁端以一種不知該形容為痛快,不屑抑或是苦澀的口吻繼續說道:“她可能是真的慌了,送了我許多東西,甚至動用了關系,直接找到公司高層,強行把我調離,我不勝煩擾,後來就辭職了。”

雲雨蹙眉:“你恨她嗎?”

沒有答案,因為她很快自己回答上:“……不,你不恨。”

梁端眼前一亮。

雲雨接着說:“不然你也不會到這裏來搞造價工作。你順從了她的心意,不一定是為了避免麻煩,而是你理解她,并且同情她。”

沒有人會覺得一個母親獨自在家帶孩子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梁端比她想象中的要心思細膩。

饒是如此,猜中七分,雲雨心中仍有疑惑未解。

她沒耐得住好奇,問出了口:“你不想傷她心,為什麽不直接轉行呢?你看現在網上,問就是勸退土木,問就是紅桶跑路,造價其實也無法避免。”

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甚至還是認識多年的好友,這種感覺不好受,心理承受能力差一點的,說不定會留下終身的陰影。而工程技術和造價雖然在工作上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說白了,還是兩種體系,轉崗,意味着橫向大跨一步。

是徹底放棄過去,更要有從頭開始的勇氣。

屋子裏靜悄悄的,梁端起身,始終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雲雨目光落在他攥起的拳頭上,那一下子,忽然明白,她迫不及待喊出那個答案,趕在他往廚房去之前:“其實在你的心裏,從來沒有放下過曾經的夢想,對麽?”

所以,那個雨天,卓白表示遺憾時,梁端才會展現出不耐煩與不屑,僞裝不過是掩飾被說中的窘迫。

梁端繼續往前走。

雲雨從沙發上跳下來:“我是說成為建築工程師!”

他不停,雲雨就光腳踩地,沖過去抓住他的手臂,顫抖着聲音問:“是因為賭氣麽?是麽?”

梁端蒼白地笑了一下,溫柔地抹開她的手:“喝粥得吃點下飯菜。”

雲雨不再開口。

梁端走到廚房門前,卻驀然停下,他扶着門框無聲喘息,最後開口:“是因為賭氣!我心裏對他既敬佩又不屑,我敬佩他在專業上的鑽研,卻不屑他平衡家庭事業的能力。他當年對我們母子多有忽視,我媽一直一個人在家守着我,我那時就想,如果是我,我一定,一定不會這樣!”

說完,梁端一拳砸在門上。

合金玻璃門搖搖欲墜,最後吱呀一聲,關上。

雲雨披着毯子,低頭看了一眼赤足,腳趾動了動,卻不肯乖乖回到沙發上,而是任性地繞到另一邊,看着擺在沙發後的模型。

模型不大,整體邊長約莫四十厘米,裏頭的房屋組合高低參差,外層刷了顏料,行人可見,綠植覆蓋,精致到甚至連水渠河道都灌上凝膠。

門開了,梁端端着涼拌三絲出來。

雲雨指了指腳邊,提了個無禮的要求:“我可以搭你的樂高麽?”

梁端走過來遞給她。

雲雨把盒子往桌上放,看左右沒有足夠的空間,故意粗暴地把那模型往裏推了一把,梁端悄無聲息又眼疾手快接住另一側,順勢捧起,小心給放到了櫃子頂上。

雲雨看了一眼,什麽也沒說,轉去搭樂高。

拼了一會,沒拼出個所以然,她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打了個呵欠,伸手一推:“不玩了。”

随後,往沙發上一躺,閉眼睡覺。

那一手力氣太大,撞落不少零件,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但她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本來裝裝樣子想聽聽動靜,但生理期實在太困,沒過幾分鐘,雲雨竟真地睡着。

梁端替她蓋上毯子,跨過地上的碎片時,僵了僵,才往前走。

但很快,他又退了回來,坐在地上,就着那不成形的部件和碎片,認真地拼,以至于雲雨什麽時候坐起來,他都沒有察覺。

等回過神來,梁端肉眼可見的局促,第一個念頭竟是想将手裏的東西扔掉。

看他上手幾個動作,雲雨怕他真扔,連鞋也沒穿,直接沖過去,一個滑跪在地上,雙手搶過來捧着:“這麽好看,別扔啊!”

梁端漸漸回過味來,把玩具扔給她:“你自己玩吧。”

雲雨忽然拉住他的手。

梁端呆愣在原處,連方才那一絲心內的疲累也給驚散。

雲雨見此,抓得更緊,不論如何不肯放開,連她自己也沒有想到,話從口出:“不,我要你陪我!”

從驚愕,懷疑,再到欣喜。

梁端心中怦然,真的坐下來,溫柔笑笑,還順勢去夠掉在沙發邊的碎片,以及雲雨奔跑過來時滑落而被她踩在地上的毯子。

然後——

他手一揚,把毯子罩在了雲雨的頭上。

“玩什麽玩,給我好好休息!”

說完,趁機在雲雨頭上亂揉了一把。

☆、032

032

過了小滿,氣溫驟生,連日悶熱,雨一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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