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出場
不下來。
正值端午,還得錯峰值班,注定與法定假日無緣,可是比996還慘。對于外地同事,老家距離遠,那點時間來回路程都不夠,即便可行,最多也就屁股落座片刻,又得離開。
于是,不能回去的年輕人們,抱團駐紮在了項目上。
本來已經夠悲催,偏偏屋漏還逢連夜雨,這大夏天的,也不知是哪家單位施工,把電線挖斷,是沒電又沒空調。
好歹,這年頭人手好幾個電子産品,再加上充電寶和單位的柴油發電機,還能強撐一陣。
可最不幸的是,柴油用完,也沒來電,甚而連塔臺也無以為繼,很快連信號都搜索不出來,于是,能跑的都跑了,必須值班的老爺子們也都左呼右喚,牌桌上見。
至于可憐巴巴的小年輕們,只能困在在圍城裏。
但關勝和徐采薇歷來路子野,一拍即合往那露天停車場的壩子上擺了幾張折疊床,手動調整,硬生生給固定成沙灘椅。
再整上些可樂汽水,戴上蒸汽眼罩,美其名曰享受夏威夷式度假。
“沙雕。”
梁端被三催四請拖來時,如是評價。
難得的是,他沒有穿西裝西褲,而是一身休閑,順帶趿着拖鞋,就這打扮,離海灘也就只差一條花褲衩。
花褲衩,大概這輩子都不太可能見他穿。
腦補了一下,雲雨覺得畫面着實太美。
……
從黃昏躺到晚上。
夏威夷變成了西藏無人區,徐采薇從箱子底下翻出了她聽演唱會買的垃圾望遠鏡,往脖子上挂,預備看星空。
而其他人顯然沒有這般好興致。
沒留心眼而穿着短褲上陣,這會,不少人兩條腿都給快蚊子叮腫。
雲雨正邊撓邊找花露水,恰好何大爺打完牌回來睡覺,看那整齊的一排排在停車場挺屍的人,視力本就不好的他給吓了一大跳:“你們這是曬肉幹呢?”
其實,他本來想說,還以為誤入了哪間火葬場。
但大晚上說這個,怪瘆人的。
關勝有氣無力地揮揮手:“說多了都是淚。”
雲雨跟着哭慘:“……這生活一眼望不到頭,沒盼頭啊!”
然而,何大爺非但沒安慰,反而反過來吐槽:“年輕人成熟了,終于體會到生活的艱辛,深感欣慰!”
徐采薇豎起耳朵,怄氣,差點當場昏過去。
江昌盛走在他後頭,護崽子反駁:“別聽他瞎胡說。”
何大爺對于唱反調非常不樂意,睨了一眼:“老劉調班要走了,說是老婆女兒在家等着,明天過生日,你還不趕快?”
“快什麽?”
“鑰匙啊!”何大爺意味深長地說。
說到鑰匙,是全公司上下無人不知的梗,現在已經不新鮮。
話說雲雨剛來的時候,從面相和說話上來看,總覺得師父兇狠嚴苛,直到她有一次撞見,江昌盛沒帶鑰匙,隔着門在外頭喊開門,吃飯的時候總讓同住的劉工等等他,甚至還有一次,人都不在,他爬窗戶進去,結果雲雨一聲尖叫,吓得掉下來,屁股摔了個實在。
但他為人師表,怎麽也得顧及點形象。
所以,當雲雨驚慌失措跑上前查看他有沒有受傷時,江昌盛以一副指點江山的語氣将話題帶開:“小雲啊,天涼了,多穿點衣服。”
其實那個時候,才剛剛過了八月。
眼下,江昌盛一摸口袋,空空如也,心道糟糕,立刻跑過去追車:“老劉,把鑰匙給我留一把啊!”
老劉從車裏扔出一小串,咒罵道:“老子統共就一把,你他娘後天記得給我開門,不要洗澡一洗就是一個小時,你洗澡還是泡菜噢。”
汽車絕塵而去。
江昌盛撿起鑰匙,回屋裏換了包煙又過來,随後帶上車鑰匙,上鎮子裏給大家買了一箱雪糕。
“最後一箱,鎮上的冰櫃也快融化了。”
關勝立刻喜笑顏開,調侃道:“江工,這麽大方!”
雲雨接過時說了聲謝謝,倒是沒往插科打诨上想,而是打心眼裏替老師委屈。之前她無意間碰見徐采薇編制人工費核算表,發現那些持證的年輕人,工資嘉獎多,反倒是老員工,多年不曾變動,吃經驗而不會考試,則拿的補貼少。
可經驗,不也很重要?
——
雨終于落下來,随之而來的,還有漫長的雨季。
項目部稍有資歷的老人,無不憂心忡忡。
這對工程建築,尤其是地下工程來說,實在不是個好消息。
自從有了上次梁端英雄救美的版本故事,現如今稍微和髒累沾邊的活,幾個年輕小夥子都搶着幹,留下雲雨在辦公室休息建模。
說實在,雲雨并未想到過如此大的善意,因而覺得受寵若驚。
這天早晨,何大爺早上吃了兩個雞蛋,一碗牛奶,一個饅頭,而後提着一根煮玉米外帶半斤煮花生晃晃悠悠走過來。
腳跨進門時,身子後傾,目光亂掃,裝作尋人,實際上偷看領導辦公室是否亮燈。
人果然沒來。
雲雨和他打了個照面,悄聲說:“今天武經理開會。”
何大爺安穩坐下來,開始吃東西吹牛。
招了幾次手叫雲雨過來嘗嘗,人都推辭,他也不強扭着,兀自開口絮叨:“這雨啊,倒是讓我想起九幾年那次,也是個夏天,好大一場山體滑坡,當時有個項目就在附近,聽說後立刻去前線支援,給搜救隊搭建臨時設施,誰叫我們有人又有機器。”
雲雨問:“您也去過?”
“那會我不在,就質安部那個王老頭,當年就在那項目當安全員,他跟我說的,”何大爺哈哈一笑,頗有些驕傲,“那回雖然沒參與,但別的我可經歷過,小丫頭我跟你說,危險是真危險,但自豪是真自豪!”
何大爺這一張嘴,跟開瓢似的,一說雨,這雨愣是沒停過,一說比不上哪哪年發大水,新聞預警發布降水量立刻打臉。
下到第三天,晨起時不見半點光彩,整個天空昏暗得如同冬日晚七點。
屋檐滴水不絕,下水道走水響動大得如同安放了一臺馬達在耳邊,房子外雨水如瀑,毫不誇張地說,從職工食堂到辦公區統共不足一分鐘的路,足夠叫人渾身濕透。
有些男職工,出門時不愛帶傘,想着距離近,兩三步就能跑到房子下,今次也遭了災,一邊拍打衣服上的水,一邊咒罵。
雲雨站在桌前收拾圖紙,時時擡頭望雨,看着門前來往的人,眉頭不見展平。
“水到膝蓋了嗎?”
“有一米呢。”
給排水出身的尤飛飛正在跟另一個施工員講述駐現場班組長發回的消息,往自己的腰上比了比。
他再怎麽說也是一米八的高個,他的腰可不止一米。
雲雨将要簽字的施工圖整理好,抱上往隔壁去,隔壁人出奇的少,也沒有看見從前準時到崗的江昌盛。
“看見我師父了嗎?”她拉着明子問。
明子也剛到工位,放下包左右看了看,随口道:“沒有,江工是不是去廁所了,要不你在這裏站兩分鐘。”
五分鐘後,江昌盛沒出現,倒是武經理頂着锃亮的光頭,拿着手機進進出出好幾趟,最後才騰出兩句話的時間,點了個大工長安排:“我看這天氣預報說,雨至少還要再下一周,之前做的防汛工作落實了嗎?現在有沒有人在現場看着?”
梁端提着電腦打門前走過,也被他叫住:“這個月的産值現在報了多少,離投資計劃預期還差多少?”
梁端說:“差一半。”
現在正是月中,一半也正常,但若是繼續下雨,只怕工期會耽擱,收不回預算進度款,甚至還要多安排人去處理積水。
這人工勞力,都是要算錢的。
錢沒多收,卻要多花,而且還不得不花,要是再猛點,之前做的東西因此廢了,還不得老底都賠出去。
武經理心裏瞬間不美妙,當機立斷做決策:“下了三天了,不能再拖了,得想辦法先組織搶險,做好最壞的打算。”
這指令一發,老的還沒動,年輕人們倒是躍躍欲試。
這幫子人平時做事懶懶散散,在現場摸摸搞搞一天就混過去,這種時刻倒是非常積極——
約莫是覺得,亂局更能體現自己的價值。
管廊工程中,有的排水管道直徑之大,塞個人簡直沒問題。
尤飛飛對此深有敬畏,心道若只是淌水還好,真要倒灌被淹,那可是危險重重。
他還算冷靜,把幾個提着筒靴,就差沖上去喊一聲“德瑪西亞”或是“為了部落”的男生拉住,猶豫道:“這雨太大了,眼睛都睜不開,要不,要不小點再去。”平日裏,他都一副腼腆膽小的模樣,怕話沒有威吓力,便指着一輛預備出門的車,“你看,雨刷都來不及,現場工程車多,還是安全為上。”
關勝作為安全員,覺得他說得在理,立刻挺身而出:“這樣,我先跟機械公司聯系,登高車暫時別過來。”
明子也立刻響應:“噢噢噢,我馬上找租賃公司,看看潛水泵能不能加急送過來!”
雨大則吵,雜音太大,門口有人夾着電話匆匆跑過,說話幾乎用吼:“還施什麽工啊!啊?什麽?斷不了電?那先別靠近!叫其他人也別進去,還不清楚是個什麽情況,裏頭太複雜了!”
雲雨被濺了一身水,低頭看圖紙潔白無損,這才長舒一口氣,和梁端一塊比肩往辦公室回。
半路上,她被撲面而來的冷風一吹,打了個激靈。
雲雨問:“你早上來,看到我師父的車了嗎?”
梁端很肯定:“沒有。”
她腦中嗡然,立刻扔下手頭的東西,返回剛才的工位,揮動鼠标。
屏幕亮起,當前界面停留在CAD看圖中。
雲雨想起來,江昌盛前幾日提到過幾個技術難點,難在地下工程通風,給排水,消防,電纜排管出圖的設計單位都不同,這些人沒有交流或者交流甚少,等合在一塊施工時,管線會發生碰撞。
如何跟設計提出改進,成為當前的瓶頸。
當時江昌盛還說,紙上談兵終究不行,有機會得去現場蹲點思考,好好摸查——
他可能急了!
雲雨手一抖,不小心關掉了CAD。這時,電腦上露出另一個窗口,是關于實用新型和專利的相關搜索界面。
這下,她冷汗直冒,瞬間浸透襯衣。
更甚者,公司還下了紅頭文件,說是今年開始發明和實用新型給的獎金調增。
如果她沒有記錯,江昌盛和飛飛的師父閑聊時曾說起過,他家孩子成績不好,年年上補習班,花錢好幾萬起步,加上還想擠破頭沖好學校,怎麽也得備着點擇校費,孩子他媽沒有再婚,也就一普通職員,他再怎麽也不能放任不管。
“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雲雨沖出辦公室。
電話起初有信號,帶着期盼等待,而後下占線的“嘟嘟”聲,最後,一點動靜也無,只剩下關機。
“嘟嘟嘟……”
雲雨掐掉電話,火急火燎往安全辦公室抄了點東西,順走車鑰匙,直接往停車場開皮卡。梁端半天沒見人歸來,出門來看,瞧她一臉肅穆,快步悶頭向前,心知不妙,急得傘也顧不上,直接追了過去。
仍然晚了一步。
皮卡四驅,揚塵而走。
怎麽辦?
梁端往裏走,去開盡頭處那輛快落灰的紅色跑車。
自從那次航站樓相逢後,他就沒怎麽再用過這輛車,改開了一輛SUV,偏偏上周,那輛保險到期,保險公司送去處理,還沒有送回來。
天知道,他有多後悔。
項目司機人好,撐着傘跑過來,将梁端攔住,給他遞鑰匙:“去現場吧,你那個車底盤這麽低,就那個爛路,過不了。”
別的都開走了,只有輛性能勉強的商務車。
關勝和尤飛飛抱着安全帽跟出來,不忘給他也捎帶一個,還能擋雨:“我們一起去,走,一塊!”
作者有話要說: 不禁開始懷疑,這篇文真的有人在看嗎(笑哭,幸好我提前寫完了
☆、033
033
雲雨沖動歸沖動,頭腦還算清醒,出來前不僅該拿的帽子衣服沒少,甚至還提了一雙雨靴扔在車後。
靴子偷拿,不算特別合腳,但勉強能用。
到現場一看,情況比想象更糟糕,排水系統還沒正式竣工,外間低窪處的流水走不脫,基本往裏倒灌,與尤飛飛的描述幾乎無差。
她扶着內壁,嘗試下到地下,但積水太深,過不去,她又不敢貿然進去搜索,畢竟工程體量龐大,光靠她一點一點找肯定不明智。
于是,她稍稍退到一個高點,扶着立柱,探頭往裏喊——
“師父?師父!”
“江昌盛——”
裏頭有了微弱的回應,聽音色,狀态不算差。
“我在這兒!”
雲雨尋聲看,終于在一處PVC管後頭,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在緩慢移動。
江昌盛摘了安全帽,翻過來當船用,把手機、打火機、香煙等一些沾水即壞的東西扔在裏頭。他昨天夜裏就來了這兒,那會水尚淺,他就坐在水裏思考,累了就找地方靠了一會,沒想到醒來淹成了這樣。
本打算先離開,可偏偏走的時候突來靈感,他咬牙,又緩了一步。
誰能想,早上的雨下得更大。
雲雨想過去接應,江昌盛看出她的意圖,立刻義正詞嚴地拒絕:“你先別跟過來,還差一點,我先去那頭再看看,有頭緒了。”
有頭緒了,當然想一口氣把飯吃完。
進入工作狀态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這毛病,手頭事還有十分鐘能解決,離吃飯還有兩分鐘,保準先做完再吃。
江昌盛往另一側移動,越來越遠,身影不時被遮擋。
視線受阻,雲雨又過不去,攥着拳頭幹着急。
沒過多久,江昌盛停了下來,拿起手機甩了甩,轉頭隔着水對雲雨喊:“我手機沒電了,你聽我說,哪裏需要改進的,現在就記下來,不然一會就忘了!”
雲雨慌張掏出手機。
“……弱電通道內橋架線槽內,通長敷設,熱鍍鋅接地扁鋼……規格大概……強電的……”
“什麽?”
雨聲混雜着水聲,聽不清。
雲雨腳下一滑,連人帶手機差點栽水裏,好在後仰時手臂被人捉住。
“梁端?”
來的人正是梁端。
梁端顧不得大口喘氣,趁其不備,硬生生将她向外拖,并随即向跟來的尤飛飛和關勝喊:“斷電,控制室。”
關勝推了尤飛飛一把:“操|他|媽|的,控制室沒人看着嗎?你去看看!”
說完,小關扣上帽子,附近搜索一圈,就近跳上了一輛挖掘機,要是那頭沒消息,他怕是要犯渾,一鏟子把線斷了。
梁端本想解決一個,再去找另一個,但他一擡頭,就看見江昌盛整個人僵直向後,被吸了過去。
是電!
水裏甚至還有火花,但很快消滅。
外頭機器聲伴随雨聲隆隆。
雲雨張大嘴,直接失聲,那一瞬間,眼淚不可自抑的湧了出來。作為專業出身,她知道,一旦強電漏電,基本無生還可能。
師父!
梁端眼疾手快從後将她抱住,甚至努力騰出一只手,将她眼睛捂住。
剎那之間,雲雨腦中如慢放電影,閃過無數片段:鼓勵的話,難喝的茶,替她向武經理說好話,偶爾板着臉的訓斥……
層層疊疊。
到最後,話到耳邊,只剩下何大爺回憶過去時的喟嘆——
“十一二點了,還不回去睡覺,要和我們搓麻将的老爺子比麽?主動加班應該表揚,但不提倡,年輕人吶總以為自己扛得住……”
“命值錢啊!”
……聲音越來越小,直到被雨水徹底蓋過。
“人啊,活了幾十歲,到頭來還是覺得命最重要,我們那會跟着村民去救災搶險,嘿喲,還真有不要命的!也只有年輕的時候豁得出去,不要命!”
“人只活一世,沒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
雲雨嚎啕大哭,漸漸放棄掙紮。
離開地下工程入口越遠,身邊的人就越多,有喊打120的,有喊救人的,還有報警的,多數還是來幫忙的。
有經驗的老工人生離死別見過不少,一板一眼地安排。
關勝那一鏟子是斷了電,但水泡發了土建的牆,地基不合規,是搖搖欲墜,往裏頭救命的,又一通吆喝全給往外轉移。
雲雨倒在梁端懷中,視線自始至終不曾挪開分寸。
雨水無情打在臉上,她忽然明白梁端當年的心情,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沉重。
對生命要時刻保持敬畏。
“梁端,對不起,我錯了。”
——
很快,事故被報道,上了當地新聞,帶來了極大的負面影響。随之而來的是業主施壓,罰款,還有停工整頓。
雨勢不絕,大家心裏都很沉重。
雲雨就坐在辦公室,每天呆呆盯着圖紙,一動不動。
徐采薇很着急,和着梁端一塊架她出去走走。
走過辦公室時,武經理同何大爺,還有二把手等幾個資歷深的老員工正在緊急商談,雲雨起初無神,可回頭時透過玻璃窗,看見客座沙發上還坐着兩個人時,回了魂。
她在江昌盛的手機相冊裏看過,是他前妻和孩子。
沙發上的女人眼睛紅紅,孩子則大哭,出了這麽大的事,作為曾經最親密的人,自然要來善後。
雲雨停住不肯走,徐采薇留了個心眼,把她往後招了招,找了個不易被發現的角落,三個人并排貼牆靠着,像極了電視劇裏的間|諜。
高危行業,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安全事故,聽老員工說,為了醫藥費,舉家來鬧的,哭天搶地的,甚至爬到樓頂揚言要跳下去的,都有過。
但師娘都不是,她一直很安靜,甚至偶爾能騰出手撫摸孩子的後腦勺。
雲雨知道,這不是過分堅強,也不是不難過,而是對她來說,哭哭鬧鬧多要些賠償始終不如人健在來得重要。
越是這樣想,她心裏越像給打了悶拳,憋到憋不住,眼淚一湧而出。
徐采薇本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但速度不如梁端快,後者就着她肩膀一圈,伸手按在她的後腦勺上,把人按在自己懷裏哭。
終究世事無常。
徐采薇眼眶發熱,別過臉去。
武經理在裏頭唉聲嘆氣。
這時候,賠償金多少都有規定,不再是最大的問題,最教他頭痛的,是死亡指标和接下來可能伴生的一切後果。
作為一個老員工,他也想盡最大的能力幫助,但幫助終歸不是無底線,在此之外,他還是項目經理,項目還要繼續下去,那麽多人等着吃飯,他不得不做個“冷酷無情”的人,像打地鼠一樣,把所有可能冒頭的事情,全都擺平。
雲雨慢慢推開梁端,轉頭向衛生間跑去。
梁端不便,跟徐采薇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跟了上去。
跟到安全辦公室前,幾個人正在說話。
尤飛飛回頭招手打招呼,關勝站在中間,臉有倦色,隔壁項目一小夥拍了拍他的肩膀問:“小關,你怎麽不回去?不用陪女朋友?你吧,雖然是安全員,但這事還真不是你一個人能搞定的,”說着,那人朝武經理辦公室努努嘴,“反正有你師父出馬,質安部老人喽,還不趁機休息休息。”
關勝讪笑:“快分了。”
“快分了?開玩笑的吧。”那小夥子還以為他在逗樂子,啧啧接話,“在這院裏誰不知道你小子都快堪稱模範了,很多項目新婚夫妻都達不到你這樣見面頻率的,哥幾個還說你以後準是妻管嚴……”
那絮叨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關勝心煩,朝他心口硬推了一把。
那人明顯一愣。
說難聽點,都是一個公司的同事,以後有事沒事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沒必要鬧難堪,于是,關勝皮笑肉不笑應了聲:“是啊,開玩笑的。”
尤飛飛給那哥們打發了,趕緊追上關勝的腳步,把手臂往他脖子上一卷:“要不你跟領導說說,有什麽矛盾,回去當面解決最好。”
“搶險吶!”
關勝一根筋,固執拒絕:“你看這個雨,下下下,下個不停,你們頂我能頂幾個通宵,再說,我可是安全員,出了那麽大的事情,我能缺席,我得……我怎麽也得給我老師鎮場子,”他這麽個大男人,說着話眼眶通紅,“他都退休的人了,現在返聘回來擦屁股,還不是我們這些小崽子撐不起。”
尤飛飛低頭嘟囔了一句:“返聘是有經驗的人手不夠,又不是因為這事,你別什麽事都往這上頭扣。”
他眼盯着地板,沒注意迎面的人,差點撞上跟個游魂似的雲雨。
雲雨避開,同時看了過來,為了安慰她,尤飛飛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剛才幾人的對話,雲雨恰好聽了個一頭一尾,又看尤飛飛在笑,還以為小關當真開玩笑,心裏有些不舒服。
但她憋着沒當面說。
這時,徐采薇從衛生間出來,趕緊把雲雨推走,邊走還邊岔開話題:“……這雨下得怪冷的,趕緊回辦公室暖暖。“
人往裏一推,徐采薇朝梁端動了動眉毛,這甩手掌櫃成功交接,帶上門一溜煙就不見蹤影。
雲雨進了門,還算平靜,就是目光有些呆滞:“小關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
梁端一聽,這可不得了,當真以為關勝這嘴巴沒閘的,在這個節骨眼沒輕重,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于是趁去隔壁拿文件的功夫,把尤飛飛抓來問,一解釋才知道。
辦公室裏,雲雨随手抓起隔夜的水杯。
梁端搶了過來,倒在雲竹裏,給她換上熱水,又把桌上亂扔亂甩的速溶咖啡收起來,這種時候,失眠只會更痛苦,她需要更好的休息。
杯子被抽走的一瞬間,雲雨像失去依靠,硬拽着和他争。
梁端開口:“他沒有開玩笑。”
“嗯?”
手在分神的瞬間分開。
梁端把雲雨帶到門邊,指着一樓辦公區和庭院裏那些穿着雨靴,拿着頭盔奔來跑去的年輕施工員。
這些人裏,有自己項目的,也有別的項目的。
“他們許多人來這裏前,都是有女朋友的,最後還是無可避免分手。比起修路開隧道的,我們這單位還算好,本地人居多,離家近,遠一點穿城對角,也就兩三個小時,調休咬牙就回去了,只是,能咬牙的機會并不多。”
工地就是這樣,理論上全年無休,你調休的時候別人不調休,一個職位若無替補,很難絕對走開。
雲雨口中泛澀:“人世間都好苦。”
梁端安慰她:“每一份職業都有身不由己,大多時候,他們并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可憐。”
“這大概就是生來的責任。”
柯柔站在門口,聽了半截,不知道該怎麽插話的她,突然問:“都說幹一行,厭一行,那真的有人不為錢,不為利,全心熱愛這個工作和行業麽?”
雲雨語帶哭腔:“有啊。”
她的師父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不,也許不只她的師父。
梁端的話打開了她的思路,她認真地看着那些在雨中奔忙的鮮活生命,由悲傷痛苦,轉為感動——
所有明知苦,卻仍未轉行,選擇留在這個行業的,或許都稱得上是。
雲雨手扶欄杆,深深吸了口氣:“你說得對,我應該振作起來。”
柯柔瞳子微張,很是驚訝,梁端卻一如平常,似乎料定雲雨不是個就此自暴自棄之人。他走過去,陪她一塊面朝青山,什麽都不必多說。
“師父走後,我一直糾結于一個問題,也因此一直問自己——”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梁端,“值嗎?值得嗎?”
梁端靜待後續。
果然,雲雨很快接上:“我陷入了刻板的思維裏,覺得,不論什麽,一定要讨論值或是不值,而且這種讨論是作為旁觀者切入,可惜啊,遺憾啊。但其實,在他們做選擇的時候,早該料到可能的一切後果,也就根本無所謂值與不值,選擇的背後,都是值得,他們都是勇敢的人——”
樓下,關勝将反光背心往身上一套,兩手抄在口袋裏,逆風而行,不遠處,三兩個年輕的面孔,正冒雨把材料往車上扛。停車場裏,私家車堵住路口,卸貨的吊裝車進不去,後勤人員把傘一扔,一邊喊挪車一邊指揮。
雲雨閉上眼睛,露出笑容:“感謝師父,感謝所有奮鬥在一線的人,因為有你們,才有如今的绮麗都市。”
說完,她轉身兩步跑回辦公室。
“梁端!”
梁端背靠欄杆,懶洋洋看着她,眼睛裏卻掩不住笑意:“怎麽?”
“喂,快來幹活!”
雲雨從電腦前擡起頭,臉上取而代之的是嚴肅和正經:“我要這機場,這管廊綜合體,這電路控制,完美無缺地出現在大衆視野裏,這才對得起所有為之付出的人!”
梁端走了進來,看着那丫頭,仿若看到冉冉升起的朝陽。
朝陽又如希望。
☆、034
034
都說負面情緒會傳染。
事故之後沒多久,現場不少人離開,甚至項目部管理人員中,也有人以此為借口辭職。
徐采薇是磕着瓜子和大家分享聽來的小道消息的,施工企業離職率,其實一直不低,她甚至還勸大家,可以去老大辦公室跳一跳腳,再哭訴一番苦與累,若是人手不夠被挽留,保不準還能漲工資。
因而,大家都笑她人精。
只有雲雨聽後,恍然明白這些日子看到領導辦公室進出人絡繹不絕的背後涵義,由此不是滋味。
她忽然像個憤青一樣,義憤填膺:“逃兵!遇到這樣一點事就逃跑!”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目光投注。
何大爺靠在椅子上,慢悠悠道:“應該寬容。”
雲雨心裏憋悶,仿若被重重捶打。自打化悲憤為力量後,她帶着一腔孤勇,有些走火入魔般無法接受。
這時,梁端看了一眼何大爺,也随聲附和:“是,應該寬容。”
這樣一說,倒顯得她小氣。
雲雨把手抄在兜裏,轉頭出了辦公室。
沿着二樓走廊逛了一圈,又去露臺上坐了坐,等緩過勁來往回走時,迎面撞上早已等候多時的梁端。
猜他有話要講,雲雨只能後退,讓他坐下。
過了許久,她才捧着臉,喃喃自語:“我也覺得自己最近太極端,我沒辦法控制我自己,我覺得只有拼命工作,大家把一切都做好,才對得起師父,對得起所有為此付出努力的人,我不喜歡徐采薇那樣,趁火打劫,也不喜歡那些人,望風而走,生怕好好一工程,就此拖累成虧損項目。”
梁端兩手交握,輕聲說:“不喜歡也沒什麽。”
雲雨瞪眼:“那你還叫我寬容。”
梁端沒有急于說教或是解釋,而是說起過去:“其實我很讨厭這個行業,但又無可避免的喜歡建築。”
他……他承認了?
明明上次在鎮上,他還一臉諱莫如深,對那些模型,也都遮遮掩掩,像生怕被別人看出內心真實的想法。
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
是因為我嗎?
雲雨心裏覺得溫暖。
梁端繼續追述:“你還記得去年國慶典禮,我給你講的一門三代?家裏父輩都是工程師,爺爺修過鐵路,我父親參與過大型基建,很長一段時間在非洲援建,我母親不在這個行業,當時為了照顧我,一直在家做全職太太。”
“她并不幸福。”
“後來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分居,離婚,出去拼事業,創立公司後再婚,如今家庭和睦,其樂融融。”
雲雨小心翼翼地說:“但其實創業也不輕松。”
這些年穩定下來,聽媽媽說起當年她爸為接工程四處奔波,她心裏是有底的,說這個不是為了挑刺,言下之意,本是為了寬慰梁端,創業也有顧不到家的時候,也許這樣,梁端心裏會不那麽不平衡。
但梁端只是笑笑:“我當然知道。”
雲雨報以友善的笑容。
梁端說:“當你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時候,你能顧及的東西,不會很多,所以,打那以後,我媽也不再那麽怨恨我爸,并且一直對我身負愧疚,所以,這些年她對我很好,送了我很多東西,就差掏心窩子。”
“我的心一直向着我媽,把對我爸的恨,當作動力,但那天和你說過心裏話後,我忽然發現,其實我也沒有那麽讨厭他,我甚至,在這個行業裏待得越久,越能明白他,有時候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能。”
雲雨問:“就像小關。”
“就像小關,他已經盡力,但仍舊不如意。”
梁端唏噓一嘆。
他的父親也并非刻板印象裏固執得不通情理的老男人,他只是太愛他的追求,而這份工作,對家庭又十分不友善。
那個時候,在家裏,父親教他搭模型時總是說——
“不要怨恨媽媽,她确實該有她自己的選擇。”
談起母親的時候,梁端腦海裏浮想的是父親,說起父親的時候,腦子裏浮想的又是母親,但無法同框,始終讓人惋惜。
他們似乎都沒有大錯,悲劇的來源始于職業。
可這世上就是有很多職業需要人奉獻,顧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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