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出場

而難以顧右,能怎麽辦,總要有人頂上,有人去做。

之所以能說出“應該寬容”四個字,是因為對梁端來說,确實已釋懷。

梁端看着雲雨:“如果是以前,我會固執地說選擇家庭,或者這輩子就這樣單身,永不回頭地選擇工作,但我後來發現,也許還有一種折中的方法。”

雲雨被他盯得緊,又不知道下文是什麽,臉上火燒火燎:“什,什麽?”

“可以選擇一個志同道合的戰友。”

“戰友?”

還以為他有什麽驚天動地的說辭!

“采薇說我嘴可是開過光的,既然這樣,祝福你,會遇到!”雲雨不由笑了起來,豪爽地在他肩上拍了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梁端的目光沾在她那明豔的笑臉上,久久不舍得挪開。

——

雨霁天晴,抽了小半個月的水,總算全掏幹淨。

耽誤的進度往前趕,搶工期眨眼而至。

武經理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好容易把事故後續處理,轉頭甲方為此又嚴敲嚴打,計劃財務部的挑刺設卡,工程部的又甩鍋丢鍋,聽那意思,總之就是拖着錢款。

這沒錢運轉,可不是好事。

于是,他又忙去聯絡感情,攢了一頓局,請甲方到項目上吃一頓便飯,具體事具體讨論。

招待甲方,關乎面子的事,總不好叫廚房幾個幫廚的老阿姨出來露臉,于是轉頭打起了年輕姑娘的主意,軟硬兼施,給喊去上菜倒酒。

那天特別熱,還停了電。

約好的局不能爽約,項目上所有的電路關閉,柴油機集中對包廂供電,辦公樓宿舍區熱得跟蒸桑拿一般,人人都癱在椅子上,随手擺着兩支藿香正氣液。

徐采薇偏巧請假,雲雨和柯柔不幸被拉去當苦力。

參完茶上菜,上完菜倒酒,倒完白酒倒紅酒,唯一一點好,沒讓他們去陪酒,一群大老爺們在包廂裏,烏煙瘴氣。

這種事,柯柔很有經驗,顯然不是一回兩回。

她顧着雲雨的心情,呵護着她的自尊和單純,把大部分的事都接了過來,把她推去休息。雲雨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十分迷茫。

“你快看。”

“正常,項目就那麽幾個女的,而且裏頭坐的可是甲方,你沒看經理都跟孫子一樣。”

有路過的同事竊竊私語,但很快又低頭離開,裝作視而不見。

也有不開眼的。

新來的小夥子裏,不少沒弄清狀況,又好奇又嘴碎,上趕着跑跟前開玩笑:“喲,小雲,真的是你?”那些人還玩着學校裏的幼稚游戲,拍她左肩,引她往右看,“項目經理叫你來陪客啊?這也太慘了。”

是啊,好慘!

那話仿若一根針,尤其是“陪客”兩字,瞬間紮破她心裏的委屈。

沒人多嘴,她倒也頂得住,有人開腔,還亂用詞,立刻臉如火燒。不只是燒,甚至有些火冒三丈。

秉着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态度,這是年輕人最常見的氣性——

我是來這裏做xx,不是來這裏做xxx的!

雲雨甩開那人的手,從臺階上跳起來,轉身時差點撞在柯柔的鼻子上。

柯柔把她按坐下,努力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小聲說:“我懂你,我跟項目這麽多年了,每一個新來項目的姑娘基本都做過,我本來還慶幸你能逃過一劫。”

“你們怎麽不抗議?”

“抗議?大家都是找錢吃飯的,而且除了是有些丢面子以外,倒是沒什麽實質性的損失,就是在外頭站一站,等一等,等他們吃完飯我們才能吃。”

其實也不是沒人跳腳。

只是,對于一些費勁腦力才擠進公司,跟着項目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頭混的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哪敢呢?

得罪了甲方,誰好過?

而對于像柯柔這樣,家庭條件算不上好的名牌大學生,幾張吃飯的嘴巴都系在一個人身上,還不是只能忍了。

那時候她也曾打電話回去訴苦。

可是家裏的父母卻說:“就這?不就端個盤子嗎?老子當年吃的苦可比這厲害多了,你們就是那現在說的什麽……啊,玻璃心!就是承受能力不夠!別人能做得下來,你為啥做不下來呢!”

這種感覺太痛苦,痛苦到甚至與自我認知相悖。

當多數人都選擇這樣做的時候,雲雨突然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過于矯情,還是自己不知不覺中養成了大小姐作風。

她着實感到魔幻,不由懷疑人生。

☆、035

035

這時,身後的門開了,有人走出來。

柯柔怕雲雨年輕氣盛,按捺不住沖動,趕緊把她往角落裏擠了擠,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雲雨在臺階上踩滑,幹脆順勢在邊沿坐下來。

走出來的是武經理,挺着大肚皮,臉喝得通紅,再加上那锃亮的光頭,整個腦袋宛如一只胖番茄。

他越過兩人,先扶着樹吐。

吐完,回頭将好和雲雨尴尬地對視了一眼。

雲雨自認沒有演技,無法控制臉上的表情,幹脆挪了挪,側轉身,整個人窩在一旁鋪落的樹影裏。

“加菜!”

後廚的阿姨喊,柯柔不得不離開,走的時候再三叮囑:“要不你去寝室歇一歇,這裏我頂着,沒事,你剛也看了,一個人就夠了。”

——柯柔雖然也厭惡,但底線放寬了第一次,第二次就算讓人跪着低頭,似乎也不是做不到。

畢竟,她還想要這份工作,也還想保住這份薪酬不錯的工作。

雲雨抱着膝蓋沒有動,一臉不情願。

過了一會,身邊多了個人。

武經理摸了摸肚子,趁機透口氣:“建築行業,是最能見人間辛苦的地方,外行人叫搬磚,內行叫打灰,總不是人們嘴巴裏的好貨。委屈你了,小雲。”

“做這些,有意思麽?”

雲雨和柯柔不一樣,有的話天生就能順口而出,也有那個底氣——她千裏迢迢從國外回來,是用自己的專業技術,來為祖國的未來添磚加瓦的,不是來端茶送水,捧甲方臭腳,搞□□的。

其實,她的話裏,指的是端盤子這事。

武經理剛才大吐苦水,安慰人前先來一通“人人都有難處,人人都不容易”的理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她不由想起了法律上所謂的行不義和承受不義,就好比一個人的東西被小偷偷走,心裏不平衡,幹脆就把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

這種心态換個解釋叫做:我已經挨夠社會的毒打,人人都要接受社會的毒打,你怎麽可以不接受?

要死一起死。

呵,難道他們不如意,他們喜歡當孫子,就要強行拉別人來一起跪?

她也知道項目難,知道出了事故各方卡得嚴,但她并不希望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如果他們把該做指标都達到,天理昭昭,難道對方還能不認?

度過難關可以,但做人不是應該有骨氣和底線?

然而,武經理的理解卻恰恰相反,他以為雲雨所謂的做,是為什麽選擇這一行。于是,他說:“現在做什麽不是難,做什麽都要面對甲方。”

話不投機半句多。

雲雨噤聲,別過臉不想聊下去。

一個工地,幾千塊累死累活三班倒賣苦力的活,還要搶着幹,有的甚至還要有“關系”才進得來,這完全不符合世俗主流觀點對好壞工作的追求。

所以,每個人身世所求皆不同,讨論這個沒意義。

雲雨起身去看柯柔,柯柔正忙前忙後。

雲雨想叫她走,有什麽事情自己扛,可是,當她聽到柯柔說:“我看裏面松口了,下個月的進度款應該會順利一些。”

那種輕松又疲憊的語氣,襯托着臉上無奈又苦澀的笑容。

她實在不忍心。

甲方爸爸還能怎麽樣,捧着呗!

那個“走”字到嘴邊,改換成了“有沒有什麽我能幫上忙”。

“不用不用……”

柯柔拒絕,但看雲雨堅持,就指了指包廂裏,“要不你去把那紅酒倒出來醒了醒,我看之前那兩瓶已經喝完了,別的等我來……”

雲雨去翻箱子,剛拿開瓶器起開一瓶,一個穿着深色外套,頭發稀疏的男人貼過來:“小姑娘,倒酒呀。”

雲雨不想和他搭話,忍住給他滿上。

那人打了個酒嗝,又問:“你是這個項目的?”

“嗯。”

“喝一杯。”語氣命令,而不是詢問。

雲雨固執搖頭。

那家夥笑了笑,自己幹了:“這麽說吧,你們的防雷接地系統導管,我覺得就很有問題。”

雲雨畢竟是搞技術的,立刻反駁他:“圖是設計出的,藍圖、升版圖都有簽字,質檢做過沒問題,材料品牌認價工程部簽過字,過控監理也審核過……”

“審過?”

那老男人卻很不屑。

他把空酒杯換到另一只手,進一步,把雲雨往角落裏逼,随後豎起食指揮了揮:“你們的材料價格可不大對勁,我們有詢到更低的,不是公開招标麽,我看你們這裏頭就是有水分,資料不齊,我們不會認。這個月月底馬上要到了,排不上號,計劃財務部可不會給錢,拖到下個月,下下個月,農民工專戶凍結,你們資金該轉不過來吧,要是你們經理知道……呵呵,你說他……”

這話意思,擺明威脅。

柯柔沖進來,端起杯子,笑着喝下去:“楊工,楊總,她酒精過敏,我喝!”說完,還推了一把站着沒回過味,想罵又不知該不該罵,想甩臉子走又不知該不該走的雲雨一把,“廚房叫你去端清湯面。”

雲雨被擠出去,一個趔趄。

這時,她霍然清醒,又快走了兩步,下意識逃離這個讓人從身到心都不舒服的包房。走到門邊時,她驀然回頭,柯柔正在賠好話,是她從來沒見過的樣子。

如果此刻站在那裏的是徐采薇,她一定不會懷疑她逢場作戲,八面玲珑的本事,但那是柯柔,是曾經十分看不慣徐采薇甜言蜜語,哄得甲方服服帖帖的柯柔,是最看不起不拼本事,全憑關系吃拿卡要的柯柔!

怎麽忍心讓她口是心非的應付。

雲雨掉頭沖回去,極力克制着自己,努力堆着笑,将那老男人的手推開,拉上柯柔往外走,大聲說:“人多,面多,我一個人搞不定,多一個人能快些,各位領導還是先吃着,加菜馬上就……”

那老男人反手向她抓來。

雲雨躲閃,劃落的手正好從她裙子上撈過,柯柔忍不住尖叫。

這時,裏頭的人都停下觥籌交錯,目光朝這頭挪來。

那楊總偷偷摸摸小心思也就罷了,當着其他人,也不好做什麽,反而還有些丢面子,一時間臉上兇色畢露,推推搡搡,三個人往外。

出門外就是一條長走廊,為了避讓,一個人也沒有。

幸好,為了觀景,包廂修在盡頭帶落地窗,往走廊的另一側開有一道小後門,正對停車場。

昏暗的夜色裏,一輛熟悉的車駛了進來,後座下來個男人,跌跌撞撞跑過來,一手拉住雲雨,一手對他醉鬼老男人就是一拳。

“爸爸!”

雲雨看清楚來人,鼻子一酸。

屋子裏的人都擠了出來,武經理剛吐完回來,一看別說醉酒,魂差點都丢了,趕緊過來拉勸。

雲仕臣指着人鼻子罵:“我女兒也是你能動的!你再他|媽動手動腳,看老子打不打你!”

這時,有人端着酒出頭。

約莫是認出雲仕臣身份,賣他個面子,□□臉講和,畢竟都是酒桌上混的大人物,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大概發生了什麽,他雲仕臣早年發家混道上,不可能從來沒有“伏低做小”過,喝杯酒,這事就這麽過。

“原來是雲老板,誤會,定是誤會,這樣,我出面,罰酒一杯,這事就算過,以後工程項目有機會,還要多仰仗。”

雲仕臣看了一眼,卻沒有接那杯酒:“不必了,我們大概也沒有什麽合作的機會。”

雲雨張了張嘴,從小到大,她還沒見過父親這樣硬邦邦的樣子,所謂商人,商人氣質在身,歷來都是風趣圓滑。

都是為了她。

她心裏既震撼,又感動。

“走吧。”

雲仕臣不再多話,拉上雲雨往外,一邊招呼司機把車開過來,一邊低聲閑談:“你媽說你想吃山核桃,正好有個客戶送了些來,我想着周五,順道來看看你,本來沒想進來,可是打你電話打不通,正好碰到你們公司的同事,一問才知道……這可給我氣的,我捧在手心上的寶貝女兒,怎麽能去給人端菜倒酒呢!”

雲雨拍了拍他的背,反過來安慰:“我在家可沒少端菜倒酒,老媽還說我一天到晚在屋子裏懶得不動,你那會怎麽不說話。”

“這……”

雲仕臣憋不出話,哈哈大笑,過了好半天,才幽幽長嘆:“我年輕時候賠笑臉賠慣了,知道這當中,關系維系的不易,換作其他人,我都不會推那杯子,但是你不一樣,你是我的女兒。”

雲雨坐在車裏,垂下頭,難得露出愧疚和遺憾:“對不起,爸爸,成人世界的規則,我一直都學不會,學不會彎腰妥協,也學不會隐忍折中,當初我不想聽從你的安排,就是因為知道生意上有許多‘不得不做’,所以才來到這裏,醉心于工作。”

雲仕臣拍了拍她的頭,輕聲問:“你怨恨爸爸讓你學電氣工程嗎?”

盡管這些年發家了,為了彌補學歷上的不足,也利用閑暇上過函授,該考的專業證書也不少,可他始終遺憾當年沒能讀個好大學,甚至做研究。打心裏,雲仕臣還是覺得自己有些土,一直想撕掉暴發戶的身份,成就所謂的書香世家,走知識分子的路線。

當初雲雨選擇方向時,他做過不少工作。

看雲雨沒開口,他又嘆:“如果我讓你學藝術,學哲學,學天文歷史地理,那是不是要高雅得多。”

雲雨搖頭:“爸,你說過,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很高尚。”

雲仕臣用力在膝蓋上捶了一把:“可是爸爸後悔了!”

雲雨拉住他的手臂,緊緊握住,臉上浮起溫柔的笑容,耀眼而灼熱,宛如黑夜的啓明星:“爸爸,我其實很喜歡。”

☆、036

036

雲仕臣的車駛離項目時,梁端剛從A市趕回來,與他們擦肩而過。

計財部的老大招呼人往裏走,工程部那老色鬼狠狠剜了一眼武經理,盯着那車牌,氣得咬牙切齒,将杯子一甩,失态地罵了一句髒:“真以為自己是天王老子,不就一臭有錢的,像沒給誰當過孫子一樣,信不信老子……”

梁端站在樹下,黑着臉,撥通電話。

對面傳來蒼老卻仍舊威嚴的聲音,當先是一通臭罵:“臭小子,終于想起我這個老不死的了,端午你媽喊你來吃飯,你怎麽不滾過來?跟你爸一個臭脾氣,你別忘了,你雖然姓梁,但也是我賀家的長……”

梁端打斷他:“外公。”

“怎麽?值得你給我打電話,得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我想請您幫個忙。”

“小兔崽子,敢情我是你跑腿的?”

“我下次回來吃飯。”

“和着這是交易?”

“您說幫還是不幫?不幫就算了,我問問韋叔叔……”

“小兔崽子……”

電話那頭的老人還沒罵完,聽筒裏傳來占線聲,怄得他半天說不出話,過會把電話摔桌上,嘟嘟囔囔:“幫,幫個……嘿,說句想外公回來看看,有這麽難麽,小兔崽子,”他重重一嘆,去拿手機,手機卻不怎麽靈光,只能招呼個人來,“老韋家的那幺崽子回大院了嗎?問問他,梁端都跟他說什麽了。”

同一時間,柯柔怔怔地站在臺階前那盞昏暗破舊的指路燈下,茫然無助地望着雲雨離開的方向。

那醉鬼回包廂時惡狠狠地撞了她一把,她跌跌撞撞尋扶手時,剛才端着杯子勸酒的男人走出來,在老色鬼的肩上拍了拍,一臉嚴肅:“本就不占理,我勸你不要亂來,這次可是真的踢到鐵板,我剛剛接到電話……”

兩人往裏走,聲音漸小,柯柔聽不清,但她看得見,那老色鬼一個激靈,突然酒醒,非但不找茬,反而還跟武經理美言,一個勁說是自己喝高了添麻煩。

——“爸爸!”

剛才雲雨沒喊之前,那男人就沖了過來,能雇得起司機,開得起那樣的車,面對指揮部有頭有臉的人物還能面不改色的人,想必勢力雄厚,并不簡單。

看看人家的爸爸,再看看自己的。

家裏那爛賭鬼,只怕按頭道歉第一名,從小到大,不管自己占不占理,總是被逼着點頭哈腰認錯。

一時間,她不知道該嫉妒,還是該難過。

原來她和雲雨不是同路人,原來她們之間,有着這輩子都跨不過的鴻溝。

“柯柔,別傻站着了,快去幫忙收拾。”

武經理搖頭晃腦地出來,這一頓飯吃得着實不是滋味,今晚這事,還不知道怎麽收場,他現下巴不得把這些老爺全都送走,趕緊打電話往公司那邊透口氣。

柯柔想甩帕子,但終是忍住,除非她不打算在這個行業混了,否則,除了造價,她又能做什麽?

沒有別的技能和經驗,一切從頭,怕不是得去打零工。

她看了一眼正把骨頭渣滓往髒盤子裏抹的後廚阿姨,努力平複心緒,最後埋頭過去接。盤子裏的紅油傾灑出來,透過雙手指縫,濺了她一身。

“哎喲,紙巾,不,拿塊布來!”

後廚阿姨幫她喊了一聲,柯柔拿着濕抹布簡單擦了擦,想起口袋裏的手機,暫時取出來扔在一邊。

雲雨的電話打進來,連打了三個,都沒接上。

那一頭,回家的姑娘也急得不行,趕緊給徐采薇打電話:“采薇,你不是在回來的路上,幫幫忙,回來的時候看看柯柔,幫我跟她道個歉,我爸把我拉走了,事出突然,留她一個人在那裏有些過意不去。”

徐采薇并不清楚始末,擺擺手:“嗐,不就去端個盤子,我剛來也幹過這活,等甲方都走了,我們也就洗洗睡了,她這麽大個人,還照顧不好自己,你明天調休,回去就回去,這不正常得很,道什麽歉。”

“我手機快沒電了,你一定要給我帶到,事情比較複雜,到時候給你解釋。”

雲雨剛回完最後一句,電話徹底沒電,她走得太急,數據線沒帶上,家裏老夫老母又都是國産機的忠實擁趸,就自己一個用蘋果,臨時找不到備用。

這大晚上,也只能等明天再去弄一根。

而包廂外,柯柔擦來擦去水漬糊了一身,但油汁半點沒少,她連衣服都不想要了,把毛巾往外一推,繼續去抱盤子。

一邊走,一邊把眼淚往肚子裏憋。

沒有人知道,那一天,其實她的心情非常壞,因為她好不容易熬到年限,熬夜複習了大半年的專業考試取消了,或者準确地說,被推遲到明年。

她滾瓜爛熟地背書,題都刷了三四遍,就等着這一買賣。

苦心孤詣那麽久,為的就是能夠調回機關,她想她有經驗有證書,怎麽也該有點話語權,難道還拼不過關系戶,畢竟公司領導先前也有許諾。

說到關系戶,她心裏沉甸甸的——

雲雨她,是不是也是呢?

有那樣的父親,只需要動動嘴巴,根本不愁工作吧。那樣好的條件還到這裏來,不是為了混個閑職打發時間,就是國內外工作經歷不匹配,過來刷經驗,難怪之前看她對考試也不像自己一樣在意,可見根本不缺機會。

本以為還有個人同病相憐,相互取暖,可柯柔現在才發現,竟然自始至終,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地獄。

她真的,真的,真的……

很希望有個人來拯救自己。

眼淚落到殘湯裏,她用手抹去。

——

後勤的阿姨看她狀态不好,主動把活接過去:“你們都是讀過書的孩子,幹這個做什麽,回去吧,啊,回去,剩下的我們來收拾。”

柯柔道了聲歉,出了門,卻不想往宿舍樓去。

室友這個時間點已經回去,她情緒正起伏難抑,回去既不體面,也很壓抑。

于是,她呆了呆,往辦公室去。

反手阖上門,她往椅子上一攤,盯着電腦屏幕出神。

過了會,餘光掃到一旁的書架,架子上落了只蟲子,她揮手想撣掉,卻不小心刮破指腹。她把手指含在嘴裏,卻在那一瞬間火冒三丈。

只聽“嘩啦——”一聲,書立被她掃倒,那幾本備考的專業書、參考書落了出來,就落在腳邊。

柯柔拾起,一頁一頁地暴力撕扯。

“有什麽用!我究竟又得到了什麽!我就算努力一輩子,也得不到我想要的,我不想努力了,我真的不想再努力了!不想,不想!”

一松手,碎片掉落滿地。

“我真的覺得活着好累。”

屋子陷入死寂,柯柔癱在椅子上,兩手虛垂,有氣無力地默默流淚。

這時,門被用力推開,她霍然坐起,稍稍偏頭,掩去臉上的驚慌和淚水。

“老劉,聽說工會每人發一件果汁,後勤說你們辦公室大,就放這兒的……”徐采薇從外頭進來,在樓下看到辦公室亮燈,想着有人便上來看看,只是沒料到這個人是柯柔。

說話聲戛然而止,留下兩個從來不對付的人,面面相觑。

徐采薇尴尬地也不惦記什麽果汁,更忘了雲雨的交代,火速掩上門離開,三十六計,先走為上。

——畢竟,柯柔這麽要強的女人,如果自己看到她哭,會不會被滅口?

柯柔空洞地望着那扇虛掩的門,最後将目光落在書頁背面那只被徐采薇踩出的腳掌印上,那一刻,被踩髒的仿佛是自己的尊嚴。

她觸電般撲過去,撿起,捧在心口。

回想起這些年一個人在外打拼的心酸,她忍不住失聲痛哭——

大家都讨厭她的努力,可她除了更努力,還能做什麽呢?

☆、037

037

過了兩天,別說風聲,連半個電話都沒有,發消息給梁端,回複也只是“你好好休假”,這讓雲雨覺得十分古怪。

于是,她拒絕了父親的再三挽留和勸說,打了個車,“忐忑”回到項目上。

在來的路上,雲雨甚至做好了犧牲自己,保全項目的準備,也做好迎接狂風暴雨的心理建設。

作為員工,對自己的工作應該負責,且不拖累他人。

武經理一早就在辦公室處理工作,她在門口徘徊了一陣,打算待會一有風向,自己就先開口辭職。

可是,當她真敲門進去時,武經理卻笑臉相迎,仿佛這事從來沒發生過。

這可是甲方啊!

難道是自家老爹托了關系?

不過他先前不是說他還接不到國家項目麽,如果沒有撒謊,兩者應該沒有聯系。

雲雨心裏沒有答案,急得想要當場掏出手機求證。

看她一臉糾結,武經理還反過頭來安慰她。

兩個人又閑說了一會,直到有供應商找過來,雲雨才離開。

出了門,她扒在窗外又偷看了一眼,裏頭兩個人明明面紅耳赤,嘴巴上卻又是商業互吹。

雲雨嘆了口氣,覺得武經理也挺不容易,人在社會混,誰沒個難處,既然還算是非分明,于是也就沒再提這事,至于去留,她還是想堅持初衷,先把這個項目做完再說,現在撂挑子,無異于雪上加霜,職業道德上她過不去那道坎。

好了傷疤忘了痛,雲雨轉頭,歡歡喜喜往辦公室撲,迎面撞在梁端懷裏。鼻子磕得吃痛,她張嘴吸氣,口紅不小心蹭到他白襯衣上。

“你看看你自己——”

梁端揪着那一小撮衣服,皺眉的表情像極了小時候校門口,小板凳上坐着搖蒲扇,被搗蛋孩子踩了無數腳,被迫追出來時的大爺。

雲雨心情大好,以至于有些蹬鼻子上臉。

她伸出食指,送到唇邊搓了搓,無恥地說:“都這樣了,要不給你補個花,也就不用洗了。”

本是打算添朵五瓣小梅花,卻猥瑣地補了個愛心。

梁端低頭看了看,嘴角微微上揚,雲雨一瞧有戲,眨着眼等誇,但梁端一邊笑着,卻一邊忍不住在她腦瓜頂上捶了一拳。

——

監理那頭透出消息,說前一個離職,換了個新人對接。

慣例是周二簽字,徐采薇的任務,但她長盡頭牙,疼得睡不着吃不下,一刻鐘也不能等,着急忙慌請假去拔牙,走之前別的人都沒逮着,偏巧只碰到雲雨,這事就順勢托付給了她。

雲雨去現場,順路把東西捎過去,誰知道那新監理看都沒看,把東西扔還給她:“我現在沒空,你晚上再來吧。”

吃了閉門羹,她只能又抱着東西,攆到航站樓去。

起初沒多想,畢竟建築工程加班太常見,晚上作業不在少數,除了甲方,監理過控設計施工,誰按時下過班。

不過出了人家大門,她心裏還是警惕起來。

吃過晚飯後,辦公室空空落落,轉了兩三圈,也沒找到合适的人頂替。

最近大家都在為項目忙前忙後,尤其是前段時間幫自己上工地的男生,經常通宵督工,不好意思麻煩人家,而且這些人都在工地混,對于外單位,并不是太熟,雲雨之所以知道,也是因為同寝室時常聽徐采薇這個資料員提起。

于是,她幹脆找司機拿車鑰匙,自己開車過去。

停車場碰見洗皮卡車的尤飛飛,人關切地問了一嘴:“辦妥了嗎?”

“沒有。”

他湊上來,小聲嘀咕:“是不是提了些奇怪的要求。”

雲雨蹙眉:“你怎麽……”

尤飛飛傻笑着撓頭:“我猜的,之前聽采,哦不,Vicky說過,”說到這兒,他的表情突然嚴肅,以一種長輩般沉重而神秘的口吻續道:“可能是你沒塞錢,找武經理去。”

“找武經理?”

“這種事他肯定比你拿手,徐采薇八成忘了跟你說,現在人辦事,不給使絆子都了不得了,拿點打點又怎麽着了。”

他那尾調放在平時,很有些滑稽,可落在雲雨這,卻半點也笑不出,不僅不高興,甚至還十分生氣:“這是他的……工作!”

盡管極不情願,但理智告訴她,畢竟人情社會。

于是,雲雨轉頭給武經理說了,武經理正忙着回電話,也沒拿出實在的,而是開口先墊着,回來找個理由報賬。

雲雨只能拿□□信封包了個紅包。

梁端看桌子上那一沓表不知所蹤,以為是徐采薇回來,可回頭找了一圈,人卻還在病假中,碰見尤飛飛提着水桶回來,才知道雲雨已經過去。

一看表,快八點,若是碰上鎮子上塞車,沒個九十點,回不來。

他心一急,推開尤飛飛就走——

除了設計,雲雨基本沒和單位外的人打過交道,她根本不知道,監理十個有九個不是東西。

尤飛飛傻乎乎地看着人從眼前跑過,甚至一度覺得這追人的一幕仿佛歷史重演。

那新監理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一張長方臉,戴着副斯文的無框眼鏡,下巴續了一小撮胡子,看起來倒是幹幹淨淨,就是一張嘴,語調又拖又膩味。

辦公室沒人,他将紅包一揣,翻着眼皮上下打量:“你是資料員?長得挺标致的嘛,現在工地上的女的都這品相了?”

雲雨忍着,把表往前頭推了推,順手從筆筒裏拿了一支筆擱上頭。

監理翹着腳,拿着筆在手上轉了轉,啧啧兩聲:“你們單位女同志多嗎?都大媽大姐,還是像你這樣的?你是單位自有職工還是勞務派遣啊?要不,加個微信?”

雲雨咳嗽一聲打斷他:“這是這個月的報量,您看看……”

那人哂笑,眼睛仿佛在說她不識擡舉。

雲雨心中窩火,只道自己還是個膽子大的,若真換個小姑娘沒依靠,豈不是任人欺負,也不知道以前徐采薇是怎麽把那些人制住的。

對雲雨來說,可能很難想象,徐采薇耍流氓一絕,小時候乃是村頭一霸,又是本省人,性子爽快,來這裏東跑西跑認識了不少修車廠大哥,每次去之前,都拜托帶兩個鎮場子,雖然嘴巴上仍要被打壓幾句,但好歹沒什麽實質性損傷。

而那慣例紅包抽兩張,請人吃個飯做人情,一切妥妥的。

那監理指着表上的字,推了推眼鏡:“你這字也太小了,這框線都擋了規格……”

雲雨湊過去:“哪裏小……”

這時,一雙手撩過來,直接搭在她肩上。雲雨愠怒,用手肘一頂,掙脫開,連資料也不要,轉頭往外跑。

梁端跟來,和她同時推門,看見雲雨那倉皇失措的表情時,當即揮拳朝跟過來的男人臉上砸去。

“啪嚓”一聲脆響,眼鏡飛出去三米。

這小近視沒了眼鏡,慌張得不行,當場跳腳,一邊摸索一邊對着身前兩團模糊的影子喊:“信不信我給你們把進度款砍下來,三成,不,不不不,扣五成,起碼五成,你們一分錢也別想多拿!”

作者有話要說: 平安夜快樂~祝大家平平安安~

☆、038

038

監理摸到眼鏡框架,就着碎片架在鼻梁上看。

雲雨往後退。

他以為這姑娘認慫,心裏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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