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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樓梯口左拐第一個房間,就是吳柴廠的圖書室。
書櫃上下六層,整整有五米長,每層都是玻璃外立面,中間有一道細縫,看中哪本,就伸個手指,從細縫裏将書戳出去,書櫃後的圖書管理員就會将書拿出來,給借閱者辦理登記手續。
圖書室只有一個管理員,還是兼職,叫蘇伊若,四十出頭,長得白晳溫雅,齊耳短發總是梳得服服貼貼。
廠裏也常流傳着吳柴廠幾大美人的說法,蘇伊若總會因為出衆的氣質被人提及,但又會因為不是雙眼皮大眼睛而被否決掉。
何如月卻覺得她很有味道。那種脫離了時代審美的舊時大家閨秀味道。
學生時代她跟着劉劍虹來圖書室借過書,便習慣了叫蘇伊若蘇阿姨。
“蘇阿姨,這都過三點了,怎麽沒人來借書?”她走進圖書室,隔着借閱窗口跟蘇伊若說話。
“如月來啦。”蘇伊若漾起難得的笑容,“前幾天我跑新華書店訂新書,回來晚了,三點沒能準時開,可能大家都怕今天再撲空了吧。”
圖書室是工會下屬部門,蘇伊若不止是圖書管理員,還要負責廠裏的報刊訂閱、每天的分發,一季度一次的圖書更新,工作也挺忙。
“以後蘇阿姨有事來不及,可以喊我幫忙。”
蘇伊若笑道:“誰不知道你現在大忙人啊。而且以後工會的事會越來越多,黃主席說全靠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打算再要一個人。”
“其實我還好。黃主席才是忙裏忙外的。”何如月不想貪功。但周文華是拖後腿的存在,她絕口不提。
蘇伊若卻深深地望她一眼:“真正身體不好的,是黃主席。”
何如月愣住,這個她真不知道。黃國興做事認真負責,也完全看不出來身體不好。
“要是再添人的話,今年畢業季過了,是不是要明年了?”何如月疑惑地問。
蘇伊若道:“哪有那麽複雜,多半是從車間調一個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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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那倒是要搶破頭了。
不過何如月暫時不關心,她比較關心書的事:“蘇阿姨,這季度的書訂完沒?”
“差不多了。”蘇伊若看看她,“你有什麽想看的?可以列給我。”
何如月将書名和作者寫在紙上,遞給蘇伊若:“就這本,我想自己買,新華書店沒貨了。”
蘇伊若接過紙條:“《書與你》,毛姆……這書聽着就高深,我還真不會訂。知道了,回頭我去問問。”說着,将紙條夾進了一本軟面抄本子。
這動作看着何如月心中一動。
那位燒鍋爐的“才俊”也是這麽幹的啊。自己的墨寶就這麽落“才俊”手裏了,怎麽覺得有點異樣呢?
回到辦公室,何如月打算将今天的會議紀錄整理一下。一打開本子,豐峻的字條映入眼簾。
呵,不僅自己的墨寶在人家手裏,人家的墨寶也在自己手裏呢。
“郭清:希望廠裏能組織青工參加技術培訓,青工希望能有參加技能競賽的名額。”
兩點建議,其實是青工們的态度。他們不僅要待遇,也想要未來。
也不知道是名貴的鋼筆提升了書寫效果,還是豐峻本身的功底好,這兩行字寫得遒勁有力、筆鋒流暢,頗有點氣勢磅礴的感覺。
這個豐峻是什麽文化水平?何如月突然好奇起來。
這年頭當兵的不是叫“大老粗”嗎?就算是特種兵,也就是“特種大老粗”吧。怎麽這個人就很特別?他說話很有條理、看問題很犀利、寫的字這麽好看、看書也很有品位……而且還有錢。
真是個神秘的人。
正出神着,黃國興進來:“小何,剛剛袁科長來說,明天上午陳新生的案子要開庭了。”
“這麽快!”何如月好生意外。
“看來那位費警察說得沒錯。最近嚴打,判決速度都加快了。”
何如月卻也不怎麽高興,嚴打不僅意味着審判速度加快,也意味着量刑會加重啊。
“那咱們廠會派人去旁聽嗎?”何如月問。
黃國興卻一臉“小孩子家家不懂世事”的表情:“法院判案咱們無關人等怎麽可能去。咱們等結果就好了。你總算也可以解脫了,不用一直帶個小孩在身邊,還惹一堆閑言碎語。”
昨天何如月從民政局回來,就把民政局的意見跟黃國興彙報了。聽見他現在這麽講,何如月心中格外溫暖。
只有愚蠢的人才會熱衷傳播那些污七八糟的東西,真正自己敬重的人、在意的人,其實都這麽理解自己。
何如月覺得,應該把盧向文的意思跟黃國興透露一下。
“黃主席,其實我這裏有個合适的收養家庭。這些天我上班,陳小蝶白天都在我鄰居家。這家鄰居叔叔是市第二人民醫院的醫生,鄰居阿姨是小學老師。孩子前些年意外去世了,鄰居阿姨因為做過手術也不可能再生育……”
“這倒是個很好的人家啊。”黃國興眼睛一亮。
他想起昨天在看守所陳新生痛哭流涕、又磕頭磕到滿頭鮮血的樣子,又何嘗不感慨。能給人家孩子找個好人家收養,也算是做件好事。
但黃國興到底老道,提醒何如月:“但陳小蝶和別的孤兒不一樣,她有爸爸。就算判個二三十年,也早晚會出獄。有些人家還是很介意的,怕養到大還是不貼心,親生父母一來就跟着走了,以後一堆麻煩。所以就算你有心,人家也不見得願意的。”
何如月道:“這些天相處,他們很喜歡陳小蝶,昨天是鄰居叔叔找我主動提的。說如果要給陳小蝶找收養人,一定要先考慮他們。”
“是嗎?”黃國興笑起來,“那就沒什麽問題。這小孩倒是個有福氣的,比她媽媽有福氣。”
“就是這緣分吧。回頭黃主席可要幫幫忙,讓我家鄰居叔叔和阿姨完成心願啊。”
“呵,這說啥幫忙呢。這是了卻一樁心事。”黃國興仰天大笑,“哈哈,有了小何,果然辦事就爽快多了,省心。我好久沒覺得工作這麽舒心了。”
好呗,那趁您老人家舒心,再打聽點事呗?
何如月問:“黃主席,那個豐峻,你了解不?”
“他啊……”黃國興皺了皺眉頭,“是個能人,但也是個危險分子。”
這話說到了何如月心上。
但何如月心裏實在有很多問號:“聽說他在部隊犯了錯誤,是什麽錯誤啊?”
黃國興望了望她,突然笑了:“小何很關心他嘛。”
我去,這叫打探敵情好吧。
何如月沒有臉紅,一本正經:“他能帶青工們争取權利,的确挺有本事的。我覺得以後幹工作,搞不好還要和他打交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嘛。”
“哈哈,有道理。”黃國興又欣慰又高興,不由話匣子也開了,“他是我們廠以前的老鍋爐工豐成福在垃圾桶旁邊撿到的。那個時候亂毛毛的,哪家過不下去了,孩子就忍痛丢了也是有的。那時候我還在鑄工車間,叫豐成福把孩子送福利院去,可他米湯養了幾天,舍不得送去,就一直拖着……”
何如月心中一動,這豐峻的身世,倒是跟陳小蝶有幾分相似啊。
真沒想到,還是個苦出身。
“後來豐成福就自己收養了,還讓孩子跟了他姓?”何如月問。
“他本來就老光棍一個,白撿個兒子。這孩子就天天在食堂和鍋爐間混日子長大,小時候嘴甜會騙,廠裏老職工還挺喜歡他……”
嘴甜會騙,這是豐峻嗎?何如月樂了:“那真是變了個人,現在完全不愛說話。”
“不愛讀書,不學好,十幾歲上跟街上那些流氓學壞了。身體又好,打架特別狠,豐成福怕他出事,求着廠裏送他去當兵。那時候我已經到工會了,就幫了他這個忙。這小孩還真争氣,幾輪體檢下來,身體素質強啊,聽說是個練不死的,人也特別聰明,就去當特種兵了。”
黃國興想到這一段,還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特種兵啊,咱中吳市,一年也不見得能出一個,多光榮。據說市公安局那邊早早地盯上他了,就等他一退伍,直接去公安局上班。這小子……不争氣!在部隊裏逞強鬥勇,把人捅傷了!”
剛剛還說他“真争氣”,一轉眼,就“不争氣”。人生之争不争氣,全看争在什麽地方。
“呃……捅傷人。”何如月汗顏,但想想,這種事豐峻似乎也幹得出來,“這也太沖動了。不過捅傷人也沒坐牢,還算幸運了。”
“具體情況就不知道了。他回來之後,這事也一字不提。當時市裏人武部把他領回來,公安局也不要他了,豐成福受不住刺激,腦溢血就死了。他是頂替豐成福進廠的,所以去了鍋爐房,也算接他爸的位置吧。不過自從出了這事,這孩子就變了,沉默寡言的,腦子裏盡盤算事兒。”
何如月惋惜豐成福沒過上好日子,卻并不關心豐峻的性格轉變,她只關心豐峻怎麽會隐隐有種“高級感”。
“所以他應該沒怎麽讀過書喽?”
黃國興一揮手:“讀什麽書啊,就那兩年中學,也是混日子。”
兩年中學……只讀了兩年中學的人,怎麽可能在書店裏一眼看中毛姆?這年代毛姆可不火。
何如月笑道:“我看他說話寫字都挺像樣的,還以為是個讀書的料呢。”
“我也奇怪。看來特種部隊的确鍛煉人,他去了三年,回來脫胎換骨,不僅人變得陰沉了,說話也和以前不一樣。對了,連打架都比以前少了,哈哈。”
何如月還有最後一個疑問:“聽廠裏青工說,豐峻經濟條件不錯?”
她問得委婉,知道“有錢”在這個年頭還不算什麽惹人敬仰的光環。
黃國興想了想:“有一筆退伍費吧,和青工們的工資比起來,當然也不少了。豐成福一輩子過得苦,沒什麽積蓄的。”
“原來如此。”何如月沒有再追問。
但她确定,豐峻用得起皮本子和英雄金筆的背後,絕不是什麽退伍費。
這人身上的疑團,不是當過三年特種兵能解釋的。
為了不讓黃國興疑心自己對豐峻有“特殊的興趣”,何如月沒有再問,而是轉而說了些圖書室的事兒,終于把黃國興的話頭給引開了。
…
回到家,陳小蝶還是和往常一樣,和祁梅相處得親親熱熱。祁梅對昨天的事閉口不提,而陳小蝶也越來越開朗,有了八歲小女孩該有的樣子。
晚上,陳小蝶早早地睡了,何如月衱着拖鞋去了盧家。
聽說陳新生明天就會宣判,盧向文很是緊張,祁梅則低頭不語。半晌,祁梅突然問:“在哪個法院?”
何如月被問住,還是盧向文比較了解:“這種案子,肯定是在中級人民法院的。”
見他們夫妻都頗為緊張,何如月道:“今天我跟我們黃主席說了,後面民政局會開協商會,我們廠裏肯定會把你們的想法向民政局提的。還有……”
“還有什麽?”盧向文不安地問。
“就是我們黃主席說,陳小蝶畢竟有爸爸,怕你們有顧慮,萬一以後陳新生刑滿釋放回來找女兒,小蝶心裏肯定還有這個爸爸的。”
盧向文和祁梅對視一眼:“這個我們早想過了。咱不管她是誰家孩子,就說考慮小蝶的将來,也該有個好的照應。我們……我們就當有個盼頭吧。”
何如月的鼻子酸酸的,心裏暗暗下定決心,說什麽也要幫盧家争取到小蝶的撫養權。
既為小蝶,也為這善良的夫妻倆。
晚上,她熄了燈,向來睡眠極好的她,一時竟沒能入睡。
不知怎的,她想到了豐峻。
原來豐峻也是個身世坎坷的小孩。只是這個人的內心好難捉摸,他是經歷得太多了,所以變成現在這樣嗎?
…
陳新生判了二十年,消息傳到吳柴廠,一時議論紛紛。
有說陳新生撿回一條命,幸運的。
有說陳新生碰上嚴打,倒黴的。
也有說陳新生家丫頭連個收養的親戚都沒有,可憐的。
也有說不管怎樣陳新生分到了一套房子,丫頭起碼有點財産傍身了,還好的。
別人都在茶餘飯後,何如月卻終于舒了一口氣。二十年,對于誤殺來說,是挺長了,但對于陳新生來說,還能活着出獄,還能見到長大成人的小蝶,或許那時候小蝶也已經成家有了自己的小孩……
陳新生也是有盼頭的。
有盼頭,就是活下去的動力啊。
但何如月不知道,在市中級人民法院的門外,祁梅站了整整一上午。
她望見一輛軍綠色的卡車出來,卡車廂裏站着兩排神情麻木的人,胸口挂着姓名牌,姓名上打着黑色的×。
這是要槍斃的!
祁梅緊張地沖上前,還沒來得及把車廂兩邊的人都辨認完,卡車已經駛遠了。
陳新生就是在這時候見到了祁梅。
他和另外幾個也是今天上午宣判的犯人同坐在一輛面包車上。二十年,是他的刑期,但說實話,二十年還是三十年,目前他是麻木的,甚至覺得沒有多大意義。
他只是貪婪地望着車廂外,他已經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望見中吳市的街道。
陳新生就這樣望見了祁梅。這個樸素而整潔的女人焦急地望着每一輛車,甚至還跟着頭一輛死刑犯的卡車跑了十來米。
面包車出門時,因為要給出門證,開得很慢,慢到祁梅竟然一下子撲了上來。
“陳新生在車裏嗎?車裏有陳新生嗎?”祁梅拍打着車窗玻璃。
居然是找自己的。陳新生一下子撲了上去,隔着玻璃大喊:“我就是,我是陳新生!”
車裏的警察們怕出事,吼叫着“你幹嘛,快坐下”,沖下去拉他,可陳新生力氣很大,死死地扒住窗戶。
祁梅聽見了玻璃後的聲音,也望見了玻璃上那張和陳小蝶有些許相似的臉。
“你判了多久!”她大吼。
警察們似乎感覺到這個女人并沒有惡意,拉拽的動作也小了,似是默認了一般,只是緊緊地拽住陳新生手臂,讓他不能動作。
“二十年!”陳新生用盡力氣喊。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但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尚有一些聯系。
卻沒想到,車窗外的女人喊出了一句讓他震驚的話。
“我想撫養陳小蝶——”
“你是誰?”陳新生喊。
可是汽車越開越快,女人跟不上了,陳新生沒有得到答案,嗷嗷地叫着,流淚滿面。
祁梅就這樣被車輪揚起的塵土遠遠地抛下。
她站在烈日下,也不知道糊了自己眼睛的是汗水還是淚水。她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平生最大膽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這件事有什麽用。但還是來了。氣喘籲籲,但暢快淋漓。
一直到傍晚,何如月下班回家,見到祁梅,祁梅整個人還處于一種莫名的情緒中。
支開陳小蝶,何如月拉着祁梅進屋,低聲道:“祁阿姨,小蝶爸爸判了……”
祁梅望着她,點頭:“我知道,二十年。”
何如月一驚,下意識問:“你怎麽知道?”這年頭沒手機少電話,誰也不會特意傳這個,可不就很奇怪?
沒想到祁梅說:“我見到小蝶爸爸了。”
何如月倒吸一口涼氣,低聲驚呼:“怎麽可能?”
祁梅緩緩地:“我從早上開始,就在法院門口等,被我等到了。只可惜,我和他就隔着車窗玻璃說了兩句……”
“說什麽了?”何如月小心翼翼地問。
“我說,我想撫養陳小蝶。”
“然後呢,她爸爸說什麽?”
“不知道。車子開遠了,我沒有等到答案。但我把心裏話說出來就舒服多了。”祁梅凄然一笑,“也許我太天真了吧,我就是覺得,要是小蝶爸爸能親口答應讓我們撫養小蝶,這事情就成了。”
一個念頭在何如月的腦子裏轟然炸開,她突然叫道:“或許可以的!或許可以的!祁阿姨你等等,我回去打個電話!”
“小蝶……”祁梅被她吓到,怔怔地望着何如月飛一般地跑走了。
此刻的何如月,如此慶幸家裏有電話。
她記得公安局的號碼,并且由衷地希望,此刻費遠舟還在加班。
果不其然,嚴打讓公安局的同志都忙得很,費遠舟真的在加班,一聽何如月說有人想探視陳新生,費遠舟驚呼起來:“你這電話可真打着了,他今天宣判,只能在看守所再呆一晚上,明天就要集體送到農場去。”
“農場在哪裏?”
“大西北啊。”
果然是打着了!何如月急得跺腳:“好險啊!那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們安排一下啊?就今晚見一下呗?”
…
幸運的是,何如月和黃國興前天去看守所探視的介紹信還在有效期。吃過晚飯,何如月跟陳小蝶說她和盧叔叔祁阿姨有事出去一趟,讓陳小蝶自己洗澡睡覺。
陳小蝶似乎有些意識到什麽,乖乖地點頭應了,去桶裏打水。
看守所門口,還是熟悉的場景。費遠舟見過祁梅,一看何如月帶他們過來,心裏有些猜到,等門口的崗哨驗過介紹信,便帶三人進去。
何如月是第二次來,但盧向文和祁梅卻是第一次,都有些緊張。
像是相互打氣,盧向文拉着妻子的手,低聲道:“待會兒咱們好好跟小蝶爸說,咱們誠懇些,沒事的。”
祁梅點點頭:“我想他會同意的。”
走在前頭的費遠舟擡頭望了望何如月,露出了贊許的笑容。
還是那間熟悉的訪客室,還是那張熟悉的大桌子,甚至,還是熟悉的鐐铐聲。
鐵門打開,陳新生出現的一剎那,他驚呆了。
“是你!”他難以置信地望着祁梅。
何如月站起身:“陳新生,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盧向文同志,市第二人民醫院的醫生;這位是祁梅同志,市廣化路小學的老師。他們聽說你明天就要出發去農場,所以連夜來找你,有事和你商量。”
陳新生有些恍惚,在兩名警察的帶領下坐到了大桌子的對面,額頭上撞出的傷口塗着紅藥水,頗有些觸目驚心。
這邊盧向文已經拿出了二人的工作證,攤開遞過去:“這是我們的工作證,我是骨科醫生,她是語文老師。我們都是何如月……何幹事的鄰居。”
陳新生終于有些回過神,他想起自己的女兒,正是住在何幹事家裏。
“小蝶……她還好嗎?”
何如月道:“她很好。白天她在祁老師家,由祁老師帶,晚上在我家睡。她很能幹,也很乖,剛剛我說要出門,她自己去打水洗澡了……”
一想到女兒自己打水的樣子,陳新生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何如月低聲道:“我沒有帶她來,也沒告訴她你已經宣判。”
“不,不要!”陳新生搖頭,“別讓她看見我的樣子,也別讓她知道我在這兒。以後你們就告訴她,她爸爸死了。”
你們。這兩個字用得有些奇怪。盧向文望一眼祁梅,有些不安。
關鍵時刻,祁梅居然鎮定下來。她勇敢地望着陳新生:“白天我們見過,我說的事希望你考慮一下。”
沒想到陳新生想都沒想:“我同意。”
這麽爽快,着實讓人意外。
本着為雙方負責的态度,何如月還是覺得要說清楚:“盧醫生和祁老師都很喜歡小蝶,我覺得這也是難得的緣分。至于怎樣的方式,你們雙方還是要商量好。”
陳新生深深地望着盧向文,望了許久,終于沙啞着嗓子道:“我一個犯人,我還能要求什麽?你們能待小蝶好,我就感激不盡。”
“陳……我還是叫你小蝶爸爸吧。”盧向文艱難地搖了搖頭,又道,“小蝶爸爸,我和祁梅沒有孩子,以後也不可能有孩子,我們會對小蝶視若己出,也不會要求她改姓盧……”
“沒關系。盧醫生。”陳新生低聲道,“我再回來也不知道何時,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就好,姓什麽都可以。你們可以給她改姓盧。”
盧向文似乎有些意外,但他沒有糾結,而是拿出了一張紙:“小蝶爸爸,我和祁梅……我們失去過孩子,也不想再經歷那樣的痛苦。所以想請你……”
“我不會來搶孩子的。我保證,我不會再來找小蝶。”陳新生又答得飛快。
“不不,你誤會了。你是小蝶的親爸爸,你完全有權利找她。我們是……我們是怕什麽時候冒出來個什麽親戚,來把小蝶搶走。所以……”
盧向文将紙片推過去:“我寫了個協議,小蝶爸爸你看行不行?”
陳新生向旁邊的警察道:“警察同志,我看不清,能不能移個燈過來?”
一盞臺燈,移了過來。
陳新生就着臺燈,将紙條看了很久,末了,有些慚愧:“抱歉,我識字不多,有些字我只能猜。”
“哦,那我可以讀給你聽。”盧向文趕緊道。
“不用了。”陳新生出奇地平靜,“就按這個辦。”
突然間,他伸手,猛地在臺燈邊緣一劃。這舊臺燈邊緣鋒利,而且鏽跡斑斑,頓時将他拇指指腹劃出一道傷口,鮮血湧了出來。
警察大吼:“你幹嘛!”沖上來将臺燈移走。
陳新生卻像是一點痛感都沒有,穩穩地将受傷的拇指指腹摁在紙條下方的落款處。
紙張不吸水,流下的鮮血染得模糊一片。
陳新生又換了一只手,同樣伸出拇指,沾了點血跡,清清楚楚地又蓋了個指紋。
“兩個拇指都蓋了,我再不反悔的。”
盧向文和祁梅震驚地望着他,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半晌,盧向文才向旁邊的警察道:“警察同志,請你們等下一定要給他打破傷風。那個臺燈上全是鏽跡,很可能有破傷風菌的。”
警察點了點頭。陳新生卻搖頭。
“不用了。別浪費國家的錢了。家裏還有些錢,我上回跟何幹事說了,你們都拿去。小蝶飯量不大,有些挑食,不能吃花生,會過敏。如果發熱,不能吃撲熱息痛,會起疹子。她喜歡學習,會講故事,如果可以……請讓她上大學……”
“哇”地一聲,祁梅已經哭了出來。
隐忍了許久的陳新生此刻也是熱淚滾滾,卻還是在堅持着:“……給她改名字,叫她叫盧小蝶。別讓以後的同學都問她,為什麽她和爸爸不是同一個姓。她沒有親戚,一個都沒有,以後她只有盧家的親戚。告訴她,爸爸媽媽都死了,如果她想爸爸媽媽,清明的時候燒個紙就好。”
何如月亦是聽得哽咽,卻也心慌,不由出聲阻止:“陳師傅,不要這樣說……”
陳新生緩緩望向她,笑了。
從第一天,他跪倒在工會辦公室門口,拽住何如月的衣角開始,到今天,整整二十一天,何如月第一次望見他的笑容。
凄然,卻又溫和平靜。
“謝謝何幹事。”他道,“你幫了我很多,幫了小蝶很多。我沒法還了,希望以後小蝶可以報答你。”
幫人不是為了報答啊。可是,此情此景,何如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陳新生又望向盧向文:“盧醫生,把紙條收起來吧……”
“我要走了。”
何如月心中一凜,總覺得這四個字另有深意。
再望陳新生,他已經緩緩地起身,示意警察自己要回牢房。
就在鐵門關上的一剎那,祁梅突然喊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對小蝶好的!”
陳新生回望他們,眼神中似有解脫。
鐵門“咣”地關上,隔斷了兩邊的人。鐐铐聲遠去,而祁梅哭倒在盧向文的懷裏。
走出看守所,夜色已經深了。
費遠舟天上的月亮,又望望三個各懷心事的人,猶豫着道:“我……哎,我反正也順路,我送你們回去吧!”
何如月問:“你不加班了?”
“加完了啊。也不能夜夜加通宵吧,我也要睡覺啊,我又不是鐵人。”
路燈一會兒将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一會兒又将行人的影子縮成一團,他們倆倆走在路燈下,何如月和費遠舟在前,盧向文扶着祁梅遠遠地落在後面。
“那個協議,是你教他們的?”費遠舟問。
何如月有些慚愧:“我本來是擔心陳新生認識的字不多,所以讓盧叔叔先寫一個,好讓陳新生抄一遍,沒想到他直接摁了手印,還用那麽激烈的方式。”
“你啊,就是點子多。”費遠舟摘了帽子,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這天熱的,也不見一絲風,立秋早就過了吧,還這麽熱。”
何如月卻道:“費警察,我有個問題呢。”
“什麽問題?”費遠舟立刻把帽子又蓋回頭上,好像不戴帽子就不算警察似的。
“我讓陳小蝶的叔叔,也就是陳新華寫了個放棄撫養權的紙條,有沒有效啊?”
費遠舟樂了:“嗬,你可真是未雨綢缪。想撫養的要寫紙條,不想撫養的也要寫紙條,你是小紙條專業戶啊?”
小紙條專業戶?
何如月心中一動,好有意思的別稱,這兩天的确跟“小紙條”糾纏上了呢。
心中雖然活動着,何如月臉上還是不動聲色,道:“我這不是想着口說無憑嘛,落個筆,以後也是個證據,但就不知道,這個證據咱們司法上認不認。”
“嘿,虧你還是愛學習懂法律的,簽了大名、蓋了手印的協議,跑哪兒都認賬啊。不過你怎麽叫她叔叔寫放棄撫養的紙條?那時候盧家就打算收養了嗎?”
何如月搖頭:“沒有。那是小蝶到我家頭一天,後邊的事還沒影呢。我就是被她叔叔嬸嬸的态度氣到了。想着,這樣不講情面的人,怕是只講利益。別看小蝶現在沒什麽利益可圖,但将來呢?所以才叫他們寫了個字據,免得以後賴上小蝶。”
“啧啧啧,想得夠遠。”費遠舟服氣,“你真是剛畢業的學生嗎?這思慮也太周全了,有點可怕啊你。”
我的确不是剛畢業的學生。我是處理了無數糾紛的“街道調解小能手”啊!我見識了太多言而無信、見識了太多出爾反爾……
某種程度上說,我對人性的信任也有限啊!
何如月望着腳下忽長忽短的影子,突然感嘆:“費遠舟,你說想得遠是想多久,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費遠舟認真想了想:“我覺得能往後想五年,就很了不起,誰知道五年十年後會是怎樣?說不定,這街上的路燈都全換了。”
沒錯。三十年後,這街上的路燈再也照不出這樣清晰的影子,也沒有一束束的聚光,它們鋪天蓋地、普灑光明。
我何如月也不能想更遠,起碼,把眼前的都一件一件解決好吧!
街道對面,路燈的陰影下,豐峻路過。
他望見何如月和費遠舟邊說邊走,狀甚親密,不由出神。以致他忽略了不遠處的盧向文和祁梅。
這丫頭居然和警察在一起了嗎?
豐峻挑眉,這個後世而來的同類,不至于這麽快就被八零土著追跑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小天使們對男女主的性格有不同意見,秋秋很感謝大家的讨論。
借我最近看的短片裏的一句話“我不完美,完美多蒼白”,秋秋希望自己筆下的人物有愛有恨,有喜有怒,有光芒也有性格。
秋秋心比較大,只要不是人身攻擊不是謾罵,正常的批評都可以接受。也希望小天使們對劇情或對人物有不同意意見,平和讨論,不要生氣哈。
至于負分……肯定是有影響的,負分會影響文章的積分,所以,高擡貴手啦~~
感謝在2020-12-01 23:02:13~2020-12-02 23:52: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遠天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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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