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9
目送着街對面的何如月和費遠舟消失在夜色中,豐峻突然啓動,拔足狂奔,在這寂靜的夜色中劃出一道疾風。
街邊的梧桐樹急速地後退、路燈一盞又一盞被抛在腦後,豐峻足足跑出去兩條街,遠遠地望見前方路燈下有個修鞋的皮匠攤,駝背的皮匠正驚愕地看着狂奔而來的人,豐峻這才緩緩地收速,大口地喘息着,心滿意足地笑了。
他太愛老天賜予他的這副軀體。
年輕、健壯、不安分。
這是一具堪當大事的軀體。他時不時地上樹、時不時地狂奔、時不時地想要确認自己終于可以重啓藍圖。
的确可以的,這絕不是夢。這是前生用一輩子的羸弱換來的機遇。而他,絕不能辜負。
剛剛豐峻去了許波家。
除了何如月之外,他的另一個攻略對象就是許波。甚至可以說,許波是他當下的主要攻略對象。
豐峻研究了吳柴廠的結構、以及吳柴廠所在的中吳市機械局。
在中吳市,最紅火最有名氣的并不是機械行業,而是紡織行業。早在吳柴廠崛起之前,中吳市就已經有起碼三家以上的紡織廠打造了自己的拳頭産品、建造了最先進的生産車間,成為在全國都有影響力的企業。
機械局憋屈嗎?
當然憋屈。
好在這時候吳柴廠站了起來!
吳柴廠連續兩年獲得全國銀質獎章、今年更是捧回了金質獎章,讓機械局十分揚眉吐氣。但機械行業想要争取更多的政府支持,光靠吳柴廠哪裏夠,起碼要有三個“吳柴廠”,才有可能和紡織行業平起平坐。
但除了吳柴廠,把機械局下屬的那些企業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三家吳柴廠這規模的。要發展,談何容易。
豐峻有自己對于吳柴廠和機械局的發展設想,但他沒渠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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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燒鍋爐的小青工,再怎麽威名赫赫,跑去機械局說:我有一個夢想……
大概會被機械局的門衛大爺直接亂棍打出去。
所以他一邊暗暗發展自己的青年威望,一邊也在尋找攻略目标。
在參加了兩次座談會後,豐峻将這個目标鎖定在了許波這裏。
許波,四十出頭,少壯派無疑。
根正苗紅、基層出身,敢于兩次親臨座談會,并這麽快拿出方案,千萬別以為他就是什麽為青工着想的大善人。
不存在的。
豐峻在商場叱咤風雲,一靠敏銳的商業嗅覺,二靠犀利的人性洞察。
他分析了許波的處境。
吳柴廠一把手是廠長,二把手是書記。廠長是六十年代大學生,有水平有威望,只比許波大幾歲;書記是前兩年空降來的,局長嫡系,離退休也還遙遙無期。加上副廠長裏頭,許波也并不是最出衆的那一個。
這局勢,亂而迷茫。
許波在本廠突圍,可能性基本為零。但如果他在自己的分管工作上做出令人矚目的成績,那以局裏想要發展其他企業的心,就有可能讓他去別的企業當一把手。
那才是許波有可能的崛起方式。
許波想出頭的欲望,被豐峻看出來了。許波想出頭的難度,也被豐峻算計到了。
欲望強、難度大,這樣的人自然是優秀的攻略對象。
許波對他的登門造訪十分驚訝,但豐峻只用一句話,就徹底收服了許波。
他說:“工作做得好,一半靠宣傳。許廠長為職工辦的實事,我們的感激是不頂用的。先進經驗一定要讓別人都知道。”
這真是抓住了許波的命門。
他立刻将身前的凳子踢了過去,說了聲:“坐。”然後喊,“兵兵媽,快給客人倒水!”
許波如饑似渴,豐峻卻有所保留。
他怎麽可能将自己的底盤全部托出。他需要讓許波知道自己的實力,但又不能讓許波知道自己的真正實力。
這不是一錘子買賣。
面對許波的追問,豐峻顯得沉靜而謙遜。
“許廠長,有句話叫‘牆內開花牆外香’,十分管用。”
“什麽意思?”
“獎金改革,和青工培養,都得益于許廠長的全力支持。但這個成績放到吳柴廠、放到機械局、哪怕放到全市,應該也沒人會想得到你許廠長。”
許波的手指驀地一彈,感覺豐峻話中有話。
“所以呢?”許波沒表态,只問。
“但如果有省級以上的報紙來報道您的改革成果,那就是牆外香。牆外的香飄回牆內,人家看到的就是你許廠長。”
許波的手指已經不是彈,而是抖。
這小子膽大,居然建議自己繞開廠部,直接謀求更高級別的報道。
“我還以為什麽了不得的建議。就這?呵呵。”許波冷笑一聲,“辦法雖然不錯,但不可行。”
“為何?”豐峻問得平靜。他猜到了許波會說什麽,也早就準備好了回答。
果然,許波道:“首先,省級以上的記者說來就來嗎?所有的對外宣傳,那都必須向上申報,局裏同意了才能接受記者調查采訪。局裏一過,還有我什麽事?局裏不過,是想讓我違反紀律嗎?其次……”
他頓了頓,語氣明顯有些不甘:“省裏的記者,也不是我許波能搬得動。”
這句說得就有些哀怨了。豐峻一下子就明白,重點還是在這裏啊,不是不敢請,是請不到。
豐峻不緊不慢:“全國上下都在比拼改革,要都被規矩框死了,這改革還怎麽進行?只要報道是正面的、肯定的,局裏也受益,最多表面上說你兩句,後面卻一定會立你當典型。至于省裏的記者……許廠長,這個人就在你身邊。”
“我身邊?是誰?”許波迅速地開動腦筋想了一波,還是沒想到。
豐峻也沒賣關子:“工會的小何幹事。退休的何總工和劉站長。”
許波還是愣愣地看着他,一時沒想明白:“何如月?她倒是讀的名牌大學,可能會有同學在省裏當記者吧,但也才畢業,說得上話嗎?”
見他如此點撥不通,豐峻也是暗暗嘆息。
這位許廠長,真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想法有想法,要野心有野心,偏偏,不懂得梳理關系。
“聽說何總工和劉站長去寧州照顧老人了吧。劉站長兩個弟弟在寧州都很出息,其中小弟弟就在新寧日報社工作。”
言盡于此,再說就顯得豐峻太“手把手”了。
許波一拍腦袋:“我還真不知道!我和何總工關系還可以啊,怎麽沒聽他說過呢?唉,你怎麽知道?”
豐峻也沒顯擺,只淡淡地道:“這就是車間工人的好處,亂七八糟聽得多。”
“看來我脫離群衆了啊,要反省,哈哈。”許波大笑着,以自嘲的方式化解了尴尬。
豐峻告別時,許波一直送到了路口,拍着他的肩,俨然已是小兄弟:“你在青工裏有威望,以後別光給工廠添麻煩,也要帶領大家一起進步嘛!”
豐峻笑:“這是自然。”
豐峻斷定,不出兩天,許波就會以組織對何總工和劉站長關心的名義,驅車前往寧州,看望劉站長母親,并偶遇劉站長的小弟。
…
豐峻料事如神。果然,第二天一上班許波就把何如月叫到了副廠長辦公室。
“小何啊,上回你說外婆病了,父母一個多月沒回中吳了是吧?”
雖然不知道許廠長為什麽突然想起這事,何如月還是點頭:“是的,不過我們偶爾會通電話,我也會給他們寫信彙報情況。”
“外婆身體還好?”
“謝謝許廠長關心,好多了,前兩天我媽電話裏還說,再穩定一段時間,等外婆能下床走路,他們就打算回來了。”
好險!希望老人家再賴幾天床!
許波擺出懊惱的樣子:“你父母對吳柴廠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家屬生病,組織上應該表示關懷,我也是工作太忙,居然疏漏了。這樣吧小何,想不想去寧州看看外婆?”
嗯?許廠長您有點突然啊?
但何如月還是很雀躍:“想啊!我本來也打算找個星期天去一趟寧州呢。”
“那這樣,你聯系一下何總工,看看哪天方便,廠裏出一趟車,我代表組織去看望一下老人家。把你也捎上?”
能省火車票!
何如月喜滋滋就答應了,并且已經開始盤算,是不是晚上回家就給父母打電話,雖然公用電話要喊很久,但組織的關心,值得。
也能讓父母在親戚朋友面前長臉不是?
而且她和“父母”,說實話還一直都是電話裏見,還沒見過真人呢。她穿到這裏時,何舒桓和劉劍虹就已經去了寧州,那種天生的血緣親密,是她從原身那裏承襲的。
真是一大早就開門見喜,回到辦公室,何如月都滿面春風,連看到久違的周文華都沒讓她覺得惡心。
蘇伊若上來發報紙,看到何如月面露喜色,不由關心地問:“如月今天特別好看啊!”
今天何如月還是“芭蕾舞頭”,穿着淺綠色的連衣裙,一貫的好看吶。
“人逢喜事精神爽,哈哈。”何如月很不要臉地回了一句。
“什麽喜事?”蘇伊若好奇地問。
卻見周文華也豎起了耳朵。
何如月才不想說給周文華聽,笑嘻嘻道:“小秘密,回頭說給蘇阿姨聽啊!”
一聲“蘇阿姨”,就把周文華給劃拉出去了。
他悻悻地扁着嘴,拿過蘇伊若剛送來的報紙,嘩地拉開,遮住了臉,以顯示和這個世界的不妥協。
只可惜,他妥不妥協真的無人在意。
反正何如月肯定不在意。她笑吟吟地從抽屜裏拿出一本印着“中吳柴油機廠”紅字的信箋紙,開始謄寫昨天整理的會議紀錄。
才寫了兩行字,電話響了。
電話機在一張空辦公桌上,周文華拉下報紙看了一秒鐘,又恢複原樣,遮住了臉,顯然是不想接。
何如月就知道他是懶到抽筋的人,也不計較,放下筆,走過去接電話。
“喂,工會。”何如月脆生生的,隔着電話都能聽聞笑意的那種。
那邊卻是急促的呼吸,而後是費遠舟壓低的聲音:“何同志嗎?我跑出來打的公用電話。我跟你說,陳新生出事了!”
“啊?”何如月一驚,“什麽事?”
“我跑得有點遠,再跑幾百米都到你們廠門口了,要不,你出來說?”
“好,我去老地方等你!”
“行。馬上見!”
他倆唯一稱得上“老地方”的,就是吳柴廠西邊的公交車站。何如月挂了電話就往外跑,也沒跟周文華說,一直到她跑遠了,周文華才慢慢拉下報紙:“呵,鬼鬼祟祟的……”
何如月跑到公交車站,費遠舟還沒來。他騎自行車,從市局過來大概也要十來分鐘,如果找公用電話已經跑了一程,那七八分鐘也差不多了。
在車站後找了個樹蔭,何如月心急如焚。
陳新生出事了?陳新生能出什麽事?他今天不是應該啓程被押送往大西北了嗎?
千萬別是……她想起昨晚上陳新生那些話,總覺得句句都像是遺言,讓人心慌。
何如月心神不寧,擡頭望望梧桐樹的樹冠,又突然想起上次在這裏莫名出現的豐峻,不由繞着附近的幾棵樹統統轉了一遍,來轉移注意力。
終于确定周邊幾棵樹後都沒有人時,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傳來,費遠舟到了。
他将自行車一撐,跑到樹下,神情凝重:“我怕電話裏說不清楚,所以還是跑來當面說。”
“到底什麽事?快說啊!”何如月急問。
“陳新生自殺了!”
何如月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愣了兩秒:“自殺了?死了?”
“他把自己的褲子系在房梁上……今天早上發現時,已經咽氣很久了。”
“那陳小蝶怎麽辦?”何如月怔怔的。
費遠舟卻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小心翼翼道:“不是……盧醫生家願意撫養的嗎?”
“可是她……她成了孤兒了!”何如月大吼。
“呃……”費遠舟有點懵,看着何如月情緒上頭,他也不會勸,撓撓頭,“何同志……你看。早知道你這麽激動,我就不來告訴你了。反正市裏也會通知你們廠的,你早晚會知道。”
何如月知道自己失态了,低聲道:“對不起啊。我……有點亂。”
“沒事,我理解。你幫了他那麽大忙,連我們局裏的老同志都說,整個中吳市公安局都解不開的懸案,被吳柴廠一個工會小丫頭解開了,你看看,多不容易,多幸運。他卻不珍惜,居然就……”
費遠舟胡亂地解釋着,又擔心地看她:“何同志,你沒事吧?”
何如月搖搖頭:“沒事。我幫不幫忙的不重要。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跟小蝶說。”
“那就暫時不說吧。她本來也見不到爸爸了,就說爸爸去了遠方。”
何如月的拳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費警察,你說他為什麽?二十年很快就能過去的,他不想看到小蝶以後幸福生活的樣子嗎?”
“或許他誤殺了妻子,心裏很愧疚吧。孩子有了托付,他沒有牽挂了。也或許他怕像他的小舅子一樣,到了大西北就一去不返,再也回不來,所以想這輩子就留在中吳。”
何如月望着費遠舟,總覺得他的猜測不一定對。但她又不知道還會有什麽原因。
腦子鈍鈍的,她覺得自己需要靜一靜,低聲對費遠舟道:“可能你說的有道理。謝謝費警察,你快回去吧。”
費遠舟不放心:“你先回廠吧,別在這兒曬了。”
何如月卻不想回去,她要在這裏将心情平複好,不想回去讓周文華看到自己的慌亂。
她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沒事了,這樹蔭下不熱,我在這兒靜一靜,理一理思緒就回去,你快回去上班吧。”
費遠舟是抽空溜出來的,也怕局裏有事,見何如月這麽說,費遠舟猶豫了一下,推起自行車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趕緊回廠啊,別在這裏曬中暑了。我回局裏再打電話給你。”
“好。”何如月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事,甚至向費遠舟揮了揮手。
費遠舟這個沒經驗的孩子,終于被何如月強裝的鎮定給騙過,騎上自行車走了。
一直到費遠舟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何如月走到樹下,面對着圍牆蹲了身子,抱住膝蓋傷心地哭了。
圍牆裏的建築,正是三層的水泥鍋爐房,何如月檢查了樹後,卻沒有檢查頭頂。
豐峻在屋頂上檢查煙囪,望見了何如月。
他以為何如月和費遠舟利用上班時間偷偷約會,卻沒想到,聽到了陳新生的死訊。
一開始他想,何如月明明都難過成那樣了,費警察你怎麽也不擁抱安慰一下?
後來想,哦,這個年頭的人,都好保守的。
可是再後來,他看出來了,這兩人不是處對象,或許費遠舟有些意思,但費遠舟顯然完全不懂何如月。
就在他打算下屋時,他望見何如月躲到牆角去哭了。
這個丫頭,竟然哭了。
幾乎沒有多想,豐峻就順着煙囪爬上了圍牆,又一躍而下,落到何如月身邊。
“為什麽哭?因為你的努力白費了嗎?”豐峻問。
何如月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到,猛然噎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豐峻猶豫了一下,終于脫下了手套,在何如月背上輕拍了幾下。
好久,何如月終于停止了咳嗽,轉頭望向豐峻,低聲道:“謝謝你……”
她臉上挂着淚,聲音亦還哽咽,縱是堅冷如豐峻,也看得有些心軟。他在何如月旁邊蹲下,也對着圍牆,高大粗壯的梧桐樹叢掩映着他們,圍出一個安靜的空間。
“為什麽哭?”他又問。
這一聲卻是溫柔低沉,瞬間包裹住了何如月。
不知怎的,何如月覺得說不出的難受,這難受不僅僅因為陳新生的死,還因為在這個世界、在她高昂的鬥志背後,她其實寂寞。
陳新生是她來到這個世界,拼力去拯救的第一個人,可他依然像一顆流星一樣,劃過後,天空一點兒痕跡都沒有。
“我的努力不重要。我只是不懂,他為什麽要放棄。”何如月轉頭望豐峻,忍住喉間的梗塊,“他明明二十年後就可以回來,他明知道小蝶在等他。”
豐峻回望她,用少見的認真回望她:“剛剛費警察說的盧醫生是怎麽回事?”
“是我家鄰居。盧叔叔是醫生,祁阿姨是老師,他們想收養陳小蝶,聽說陳新生宣判了,今天就要被押解去西北,昨晚上……”
何如月低下頭,“昨晚上,我帶他們去見了陳新生,辦理了收養協議。”
豐峻沒說話,任憑蟬兒在頭頂肆意的鳴叫。這鳴叫似乎也襯托着周遭的安靜。
半晌,豐峻幽幽地嘆了一聲:“所以陳新生已經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他當然要死。”
“可他不想想小蝶嗎!”何如月憤怒。眼淚又流了下來。
“他就是因為小蝶。”豐峻道,“一個醫生,一個老師,能給予小蝶的教育,遠勝過一個電工和一個保育員。與其讓小蝶以後一直被人說是殺人犯的女兒,不如将親生父母的痕跡全部抹掉,讓她有一個全新的身份。這就是陳新生自殺的原因。”
将親生父母的痕跡全部抹掉,這說的是陳小蝶嗎?
誰能将親生父母的痕跡全部抹掉,比如穿越的何如月嗎?何如月驚駭地望着他:“親生父母的意義,絕不是用職業和地位來衡量,這是血緣,不是他說沒有就可以沒有的。他憑什麽用自己的死來決定小蝶的未來。”
豐峻深深地看她一眼:“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死,徹底地退出小蝶的生活。”
他不是幹涉,他是退出。
一個父親,用自己的死亡,來退出女兒的餘生。
何如月望着豐峻,心裏有一萬句話想要反駁他,可是一句都說不出來,只有眼淚不斷地湧出,模糊了視線。
一塊手絹遞了過來,有些泛黃,但洗得特別幹淨。
何如月接過手絹,擦了幾下,手絹已經濕透。
豐峻道:“他一定想了很久。二十年後,一個出獄的老人,沒有工作、沒有妻子。那時候女兒也許有着幸福的人生,也許有個美滿的家庭。他去找她嗎?打擾她安靜的生活嗎?”
“可是……二十年後他也才五十多歲,他還可以找工作……”
豐峻卻打斷了她:“二十年後的世界只會比現在更嚴酷。何如月,別天真了。”
何如月低聲道:“不是我天真,是你太冷酷。”
豐峻沒有反駁。
冷酷兩個字,從來與他如形随行。他不介意被人說冷酷,甚至還會作為別人對自己的表揚。但今天,這兩個字從何如月嘴裏說出來,他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別一直蹲着了,我陪你走走吧。”豐峻道。
何如月低低地應了一聲,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站不起來了。
豐峻太聰明,立即就猜到她蹲太久,腿麻了。
他很自然地伸出去,将何如月扶着站起來,緩緩地走了幾步,終于何如月低聲道:“謝謝,可以了。”
豐峻縮回手,很紳士地點了點頭,然後從地上撿起手套拍了拍:“今天怎麽沒問我為何出現?”
何如月嘆道:“你屬猴,你在哪裏出現我都不奇怪了。”
“我不屬猴。”豐峻卻認真地回答,然後指了指圍牆內,“裏邊就是鍋爐房,我正好在檢查煙囪。另外……我聽力比常人好。”
這點早在書店就領教過了。
經過剛剛梧桐樹下的那一段,兩人似乎共同擁有了某種默契,何如月不想再去回想書店裏的不愉快,和豐峻在背後的大嘴巴。
陳新生的死重重地壓在她心上,豐峻的話将這塊石頭稍稍地移開,給了她喘息的空間,卻依然未能讓她完全釋懷。
“你……回去吧。”何如月指指煙囪,“你繼續去檢查吧。”
“你呢?”
“我也回去。”
豐峻一個字都不信:“你眼睛都腫的,你不可能回去。”
“那你讓我一個人走走吧。”何如月又道。
豐峻卻說:“我不是那個傻警察。”
這是在拉踩費遠舟啊。何如月有點無奈,又覺得有點好笑:“可咱們也不能一直這樣走啊。”
豐峻擡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我們可以消失一個小時。我可以保證鍋爐房不會有人找我,你呢?”
有人找我又怎樣!
何如月認真工作了二十四天,突然就想在這一天放縱一下。
“沒有我,地球還是一樣的轉。”
“的确是這樣。”豐峻的嘴角勾起微笑,危險分子的微笑。
“去哪裏?”何如月問。
“跟我來。”
二人沿着吳柴廠的圍牆往南走,穿過運河上的橋,又沿河走到一片荒僻的民宅。
何如月被眼前這連綿的白牆黑瓦給震驚,這片民宅起碼有一兩百年歷史,如今破敗不堪,白牆全是歲月賜予的痕跡,黑瓦碎了很多,卻依然烏沉沉地壓住。
民宅群中,有些房子梁塌了,有些房子牆倒了,幾只野貓蹲在牆頭的草叢裏,綠幽幽的眼睛警惕地望着他們。
他們像是某個時空的入侵者。
“這是哪裏?沒人住嗎?”何如月問。
“這是我們廠新收的一塊地,全是危房,以前的居民早就搬走了,現在是野貓的樂園。”
何如月好奇望着這一切:“可是,這裏有什麽好玩?”
話音未落,腳下踩到了一塊碎磚,何如月一個踉跄就要摔倒……
有豐峻在,當然不可能讓她摔倒。
“小心腳下。”豐峻一只手就将她扶住,指了指右前方,“我們去哪裏。”
何如月突然驚喜起來:“城牆!那是城牆!”
這個城市的城牆,曾在歷史的長河中抵禦過無數次外敵的入侵,但在風吹雨淋和市民的蠶食中,城牆一點點被瓦解,消失在歲月中。
何如月以為,這個城市已經沒有城牆了。卻沒想到在這一片廢墟中,還有這樣一塊隐秘的領地。
幾幢民宅依然頑強地依附在城牆上。它們倚牆而建,鑿牆而居,說不清是城牆保護了它們,還是它們撐起了城牆。
“想上去嗎?”豐峻問。
“想!”
站在斷垣殘壁前,何如月仰望着高高的城牆,又問:“可我們要怎麽上去?”
“來。”豐峻伸出一只手。
何如月鼓起勇氣,牽住了他。
她以為豐峻要帶她從哪個斷口爬上去,誰知道并沒有。
豐峻牽着她的手,推開跟前的一扇木門,竟然進了其中一間民宅。
民宅裏一片昏暗,高處有幾縷光亮照進,勉強望得見裏面的陳設。豐峻帶着她穿過堂屋,後屋赫然出現一架旋轉的木樓梯。
“這樓梯還能用嗎?”何如月心跳不已,竟然有了探險的感覺。
“能。結實得很。”豐峻的聲音在黑暗中如此篤定,宛若光亮中的天神。
二人在木樓梯上踩出古老的吱啞聲。
“樓梯上有坑。”何如月低聲道。
“多少代人踩出來的。”豐峻答。
豁然,眼前一片明亮,他們轉上了三樓。
何如月震驚了,她發現自己竟然已經站上了城牆!
原來這幢民宅的三樓,就是搭建在城牆之上。眼前的景象是她站在民宅前,永遠也無法想象的。
運河就在她的腳下,如此寬闊浩蕩,渾黃的河水悠悠地流淌,像是千百年都未曾有人打擾的模樣。不斷有船只在運河上駛過,有單艘的,有幾艘連接在一起的,有高高地浮于水面的,也有吃□□已經将将到船沿的。
船上有女人在挽水淘米。
船上還有小孩在追逐打鬧。
天地如此廣闊,連驕陽似乎都不是同一個驕陽。
“我——來——啦——”豐峻将雙手圍攏在嘴邊,作喇叭狀,高聲喊出長長的尾調。餘音被送到河面上,似是綿長不絕。
遙遠船上的小孩聽到呼喚,興奮地向這邊揮手。
何如月也興奮。她像是穿越過了時空的隧道,将那個世界的眼淚抛到了腦後。
“我也能喊嗎?”何如月問。
河面上的風徐徐吹來,将豐峻額前的發絲吹得微微拂動:“想怎麽喊就怎麽喊,這是一個不需要負責任的世界。”
不需要負責任的世界。
多麽誘人的世界。
何如月學着豐峻的模樣,也圍起小喇叭,大喊:“我——來——啦——”
她的聲音和豐峻不一樣,又清脆又嘹亮,直直地送到對面的船上,船家的小孩更興奮了,在甲板上舞動着沒人看得懂的手勢,作為對他們的回應。
終于,這艘船漸漸地從他們眼前駛過,遠遠地向遠方的橋洞而去。後面的船又駛來,卻已經不是剛剛的風景。
“好痛快!”何如月喊得精疲力盡,靠在了身後的矮牆上。
“這牆髒。”豐峻想要阻止她。
“無所謂了。”何如月看看身後的矮牆,甩了甩頭,将額前的劉海甩到後頭,“一開始我還想,這牆是民宅的?還是城牆的?應該是城牆原有的吧,民宅借它作了自己的矮牆。可是現在想,是誰的也不重要了,無所謂。”
豐峻也靠到了矮牆上:“我經常會來。這幢民宅就像一個時空隧道,當我在一個世界感到困惑了,我就穿過它,來另一個世界看看。”
何如月心中一動,覺得豐峻這話似乎在說自己。
但她沒有接。她怕自己說漏了嘴。
“你說,陳新生也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嗎?我曾經跟陳小蝶說,她媽媽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也許不久的将來,我又要跟她說,她爸爸也去了另一個世界。”
豐峻道:“去哪個世界又有什麽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在哪個世界,我們都能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存。”
“你想要什麽方式?”何如月突然問。
豐峻望着腳下浩蕩而去的河水,眼中有着奇異的光芒:“我要和別人都不一樣的方式。即便投生到河水中,也要做這河水中最勇猛的蛟龍。”
剎那間,何如月幾乎就信了他的話。
這男人似乎可以。
他真的像是一條沉默的蛟龍,在吳柴廠這池靜水中,掀起翻江倒海的聲勢。
“你做到了。”何如月喃喃的,“起碼在獎金改革上你做到了。”
豐峻嘴角泛起淺淺的笑:“我還會做到更多。何如月,你也是。”
“我?”何如月反問。
“你也有抱負,對吧?”豐峻道。
何如月笑了:“當然有抱負。是個人就有願望,何況我還是何總工和劉站長的女兒,可能廠裏的人,對我的期望會更高。”
“不,你并不在乎廠裏的人怎麽看你。你有你自己的抱負。”
豐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何如月,我們是同類人。”
一時間,何如月有些迷失。
但随即她就笑了:“豐峻。我和你不是同類人,你是冷酷的人,而我是天真的人。”
豐峻挑眉:“冷酷也好,天真也好,都只是對待世界的态度。信不信随你。走着瞧吧。”
何如月正要再問,豐峻卻已經擡起手腕:“呵,時間過得真快,已經過去四十分鐘。咱們的一小時之約快到了,應該來得及趕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12-02 23:52:36~2020-12-03 23:58: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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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