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是信物還是診金】
寧齊戎每月都要來桂露山莊數次,所以對于周遭景物早沒了打量的興致,看到趙焱司卻不見寧傾雪,不禁皺眉,“福寶呢?”
“在屋裏歇着。”
寧齊戎的雙眼微睜,方才劉孋在李尹一的帶領下上了軍營找他,那急切的樣子讓他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還沒搞清狀況就被劉孋拉着往山莊而來,“人在何處?可是身子不适?”
趙焱司伸手擋住了寧齊戎意欲探視的腳步,寧齊戎不解的對上趙焱司的目光。
“福寶歇着了。”
“什麽?”寧齊戎懷疑自己聽錯了。
“寧大夫,一切都是小的不好,”裘子在一旁,哭着一張臉上前開口,“小的一時不察,将桂花釀拿成了桂花酒,小姐興致高,喝多了,所以主子便安排小姐在房內歇息。”
寧齊戎狐疑的看着這個向來機靈的随從,沒料到他竟也會犯下這般低劣的錯誤。
在一旁的劉孋聽到寧傾雪醉倒,直覺不好,心急如焚的開口,“少爺,讓奴婢去看看小姐。”
寧齊戎正要開口,趙焱司已經率先說道:“裘子,帶劉孋過去。”
裘子應聲,對劉孋做了個請的手勢。
趙焱司接着對寧齊戎說道:“你來得正好,今日我請了穆雲來山莊唱曲兒,福寶卻連一個段子都沒聽完就已經醉倒了,不如你與我去聽幾段。”
寧齊戎眼睛一亮,福寶有劉孋照料,他自然可以放心,想到了穆雲的身段音調,沒有拒絕之理,就跟着趙焱司走遠。
劉孋口氣不善的低聲問着在前頭帶路的裘子,“我家小姐到底出了什麽事?”她可不是他們家少爺這麽好騙。
“哎唷,小姊姊,”裘子一張包子似的圓臉擠着讨好的笑,“你別氣惱,小姐好着呢。”
沒見到人前劉孋壓根不會相信裘子的話,她難掩急切的跟着裘子的腳步走進了院內,目光略略瞟過月洞門上寫着的素馨園,滿園濃郁的菋莉花香襲來,縱使懸了顆心,但眼前雅致的小院依然令人驚豔。
“小姊姊,小姐就在屋裏歇着。”
劉孋聞言,收回自已的視線,急不可耐的越過了裘子。
“小姊姊,”裘子的聲音在劉孋的身後響起,“你也知道咱們都是做奴才的,有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你是懂得的。”
劉孋正要推開門的手頓了一下,沉下臉,微側着身子看他,“你是什麽意思?”
裘子只是一笑,露出手中拿着的紫草膏,“這是我家主子交代的。”
劉孋愣愣的接過,心頭七上八下的推開門,裘子倒是識趣的留在屋外。
寧傾雪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劉孋見狀,一顆心落下,見她額頭上冒出細汗,拿出帕子輕拭,替她整理了下被子,忽地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被子底下的主子衣衫不整不打緊,更令人無法忍受的是她頸肩處的點點紅痕。
這是被人占了便宜了?想到裘子方才的一番話,劉孋的腦子一轟,急切得想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寧傾雪給搖醒,問清到底發生何事,但看寧傾雪睡得沉,只能無奈一嘆,一邊在心中咒罵,一邊在紅腫處擦上藥,一臉的欲哭無淚。
寧傾雪醒來時天色已暗,屋內只有床邊微小燭光明亮,她略微失神的看着燭火發呆了會兒。
燭臺上的仙鶴栩栩如生,趙焱司因外祖之故,特別喜鶴,所以閑王府的燭臺常見仙鶴,她已許久未見這般好看的燭臺,腦中察覺異樣,這才猛然坐起身。
聽到內堂動靜,劉孋立刻上前,看到寧傾雪醒來,松了口氣,“小姐,你可醒了。”
“阿孋,”寧傾雪看着四周的擺設,眼中的驚駭藏不住。“這是何處?”
“桂露山莊的素馨園,”劉孋将屋內的燭火全都點亮,聲音有些悶悶不樂,“是李公子平日所居之處。”
寧傾雪臉色大變,垂下眸子極力思索……她記得太子來了,她只顧着打量,耳邊聽得穆雲唱的曲,嘴裏喝着桂花釀,然後呢?她咒罵了自己一聲,伸出手,敲了敲自己的頭。
“小姐,你做什麽?怎麽打自個兒!”劉孋連忙拉下她的手。
寧傾雪的臉色因為腦中閃過的片段而變得蒼白,她從未有過醉酒的經驗,平時聽人提及酒後失态,如今她是真切的體驗,後悔莫及,她隐約記得自己數落了趙焱司一頓,但實際到底說了什麽,卻又記不清楚,她在心中咒罵自己,怎麽就這麽點出息,喝個桂花釀都能醉倒。
“小姐,你別怕,”孋孋連忙出聲安慰,“少爺來了,小姐受了委屈跟少爺說,少爺肯定會給小姐主持公道。”
讓寧齊戎主持公道?雖記不得自己真真切切說了什麽,但是她沒忘幾乎窒息的氣息交融——若讓寧齊戎知情的下場只有一個,就是讓趙焱司娶她為妻,而這偏偏是此生她最想逃開的結果。
所以今天的事,無論如何,她都是咬死不會認的,還要死死的瞞着。
“哥哥現在人呢?”
聽到這個,劉孋不中心中一嘆,語帶無奈的說:“方才聽裘子說,少爺看完了戲,正跟李公子和穆雲姑娘一同用膳。”
邀來穆雲唱戲、做陪客,不得不說,趙焱司很懂得投寧齊戎所好。
她垂眸思索了片刻,“尹一也來了嗎?”
劉孋點頭,“是。”
“讓他備馬,我們先回濟世堂。”
“不等少爺了嗎?”
若等兄長,就不可避免的要與趙焱司碰上,如今她正慌亂着,最不想見的人是他。
“交代一聲,等哥哥用膳後再自己回去吧。”
劉孋見寧傾雪神情不對,也不敢遲疑,連忙出去找李尹一,可沒料見到他時,他的嘴角帶傷,臉上還有未幹的紅色血痕,她不禁皺起了眉頭,“你這傷是怎麽回事?”
李尹一搔了搔頭,不太好意思的低語,“是李公子身邊的護衛叫衛鈎的,他找我切磋了一番。”
“他找你切磋,你就傻傻跟他打,你是蠢的嗎?”讓孋一陣惱火,這一個個的都不讓人省心,“小姐醒了,想要回濟世堂,快去把車備好。”
李尹一見劉孋動怒,不吭半聲,連忙轉身照辦。
寧傾雪換了身衣物,幾乎不敢去看自己身上還未消下的痕跡,趙焱司的舉動着實令她心慌意亂,這輩子确實與上輩子不同,他明明是個冷情之人,怎會做出這樣輕薄唐突之事?
一聽馬車備好,她想也不想的在劉孋的陪伴下離去。
正要踏上馬車,一旁響起了趙焱司的聲音,“怎麽不說一聲便走?”
寧傾雪的身子一僵,劉孋則是如臨大敵似的看着從黑暗之中現身的趙焱司。
趙焱司壓根沒有理會劉孋,只是居高臨下的看着寧傾雪,“身子可好些了?”
被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寧傾雪有些畏怯的往後退了一步,不能克制熱氣直往臉上冒,硬着頭皮開口,“我很好,只是方才我喝多了,不論說了些什麽,公子都別往心裏去。”
“公子?這個稱呼,未免太過見外。”
聽出他語調下的濃濃嘲諷,寧傾雪輕咬着下唇,硬是裝傻充愣,“李公子說笑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稱一聲公子是打心底敬重你李公子大恩,我此生難忘。”
“這就是你最終給我的身份——救命恩人?”
他的話令她一時啞口無言,真想問問他,她到底醉酒時胡言亂語了些什麽,但又不敢。
“你——”她滿是無奈,“我真記不得我說了什麽,李公子就別為難我了。”
為難?他的唇一抿,冷漠的看她。
寧傾雪看他一身寒氣襲來,空氣瞬間凝結,微微垂下眼,掩飾一閃而過的痛苦和掙紮,心底升起逃離的沖動,抓着劉孋,再也不管不顧的轉身上了馬車,她懸着一顆心,怕他會不顧衆目睽睽将她拉下馬車,但慶幸當馬車前進時,他始終不發一語,她因此松了口氣。
寧傾雪故意視而不見劉孋擔憂望着她的眼神,不是她想隐瞞,只是有些事,她真無法坦誠以告。
她的手不自在的碰着自己的胸前,身上點點紅痕令她莫名的覺得一陣燥熱,記憶中的趙焱司向來高傲,并非死纏爛打之人,今日她讓他別為難自己,日後應該不會再對她窮追不舍才是。
接連幾日寧齊戎天還未亮就出門,回來時月已上樹梢頭,縱使嘴上未多提,但寧傾雪也隐約猜出軍營裏該是出了事。
關于軍中事務,寧傾雪并未多問,只是跟舅舅一起在濟世堂看診,雖然時日不長,但從舅舅身上她學了不少,甚至還生出回邊城也要開設醫館的念頭。
一切都好,除了日日都得與上門的趙焱司周旋。
每每趙焱司一出現,劉孋的眼睛就像是防賊似的在旁緊盯着,讓寧傾雪看着好笑,但又不致顯現在睑上。
今日已快到午時,沒人上門看診,注意到孋孋有些坐立不安,寧傾雪不由開口,“阿孋,有事嗎?”
劉孋微愣了,總不好說每天都見趙焱司雷打不動的來到濟世堂,今日都快到時用膳了還沒見到人影,她覺得不對勁嗎?
這時門外傳來動靜,劉孋擡頭看過去,原以為是趙焱司來了,但進門的是位身段妖嬈、長相甜美的姑娘,她立刻低着頭退了出去,只留寧傾雪和這位姑娘在裏間。
這位姑娘姓連,單字一個憐字,半個月前有些狼狽的來到濟世堂,雖臉色蒼白,但人如其名,模樣極好,眉眼之中透着一股妩媚,頗有我見猶憐的味道。
劉孋在寧傾雪問診中得知連憐姑娘出身風月,身子染了不幹淨的病,治了個把月被老鸨趕出去,當時身上的銀兩并不多,原以為自己銀兩用盡只能等死,走投無路中聽到旁人提及了濟世堂有位和善的女大夫,便死馬當活馬醫的上門求診。
劉孋原以為自家小姐一個黃花大閨女該是不會出手醫治這種尋常人都開不了口訴說的病症,但偏偏出意料的,寧傾雪不但出手救助了甚至為顧及連憐姑娘顏面,每每私下都與連憐姑娘在裏間交談,甚至自己親自抓藥。
如今過了這麽些日子,她也不知道連憐姑娘的病到底好全沒,但看連憐模樣有如嬌花,看來縱使還未痊愈,應該也要不了多少時候。
劉孋站在屏風外等待,隐約可以聽到寧傾雪與連憐姑娘輕柔的交談,她家小姐果然仁慈心善。
沒一會兒功夫,連憐臉上帶笑,千謝萬謝的拿着藥包離去。
除非寧傾雪主動提,不然劉孋從不多問病人的病情,因此她只是給淨手後的寧傾雪遞上帕子,輕聲道:“小姐,可要休息了?”
寧傾雪想了一會兒,正要點頭,卻看到外頭走進了個老婦。
這老婦也是每幾日就上濟世堂看診,寧傾雪看了舅舅一眼,讓舅舅先休息,自己親自診治。
兩人進了診間,過了近半個時辰才走出來。
老婦一張老臉笑眯着眼,“寧姑娘年紀輕輕,但手勁挺好,我這把老骨頭被你一捏,紮了幾針,舒爽了不少。”
寧傾雪對于張嬷嬷的感謝只是淺笑點頭,這位張嬷嬷來了幾趟,今日才透露了口風是庸王府的人。
身為庸王妃的奶嬷嬷,雖因年事已高不再管事,但有庸王妃敬着,日子過得很好,只是因年輕時勞累,落下些筋骨酸痛的病根。
“日後若王府有需要,寧姑娘可一定得到王府走一趟。”張嬷嬷向來喜歡好看的小夥子、小姑娘,寧傾雪個子小小,皮膚白嫩,說話語氣輕柔,可人的小模樣正好就入了她的眼。
庸王府內有自個兒的府醫,平時府中貴人有個病痛無須上外頭醫館,但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府醫是男子,府中女眷若有女大夫照看也是極好的,而寧傾雪可是放眼武陵郡唯一看病的女大夫。
“我家小姐确實醫術了得。”劉孋聽人誇贊寧傾雪,比誇贊自己還要開心,“只是我家小姐過幾日便要回邊城,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張嬷嬷聞言,臉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雖不管事,但是對自家的小主子還未婚配一事極為上心。
西北一帶各名門大戶人家的閨女全在庸王府的考慮之中,其中最為看重的是武陵郡王嫡女,但庸王府已足夠尊貴,無須靠着子女嫁娶圖謀,王妃私下叨念親事首重品行,原覺得郡王嫡女不論身份名聲都是極好,但這幾次接觸寧傾雪,看她溫柔婉約,診治之間也不見不耐,除了因行醫抛頭露面有些不妥外,實在不失為個好人選。
只是她沒料到,自個兒的心頭盤算還未來得及向王妃透個信,讓小主子找個機會來看看,人便要走了。
劉孋陪在張嬷嬷身邊,等着抓好藥送人出門,眼角餘光有人影一閃而過,就見趙焱司帶着裘子出現了。
張嬷嬷眯着眼,打量了與她錯身而過的趙焱司,心道,這個小夥子好生俊俏,通身氣派絕非尋常人出身,眉眼間帶了幾分眼熟,她肯定自己見過這人,但年紀大了,竟然一時想不起來。
她原想探問這個俊俏小夥子的身份,恰好此時小丫頭拿着包好的藥過來,她便在小丫頭的扶持下踏出濟世堂。
寧傾雪低頭寫着醫案,察覺有人坐在自己的案桌前,聞着空氣中熟悉的檀香氣息,無須擡頭便知是趙焱司到來。
她放下手中的筆,擡頭一聲問道:“今日有何不适?”
這幾日趙焱司日日來濟世堂報到,而且一待大半天,不知情的人還真以為他身染重病。
“夜寐難眠。”
每每都是同一個病因,寧傾雪壓住想要嘆息的沖動,耐着性子柔聲的問:“可有按時服藥?”
“有!”他将手放在脈枕上,專注的看着她,那日在桂露山莊的事成了禁忌,她不多提他也不多說,“但總在夜半驚醒。”
他專注的眼神令她不自在,要不是周遭還有人來去,她還真擔心他會突然做出出格的舉動。
趙焱司瞄了下自己在脈枕上的手,“把脈。”
寧傾雪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其實他的脈象并任何不妥,如今不過只是做做樣子,她收回自己的手,掙紮了一番才出聲,“該是我學藝不精,察覺不出公子有何不妥,不如公子以後找林大夫看診,或是我兄長——”
“寫藥方。”趙焱司收回自己的手,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語氣冷冷的下令。
寧傾雪咬了下唇,只能在他銳利的視線之下寫下藥方,開來開去,不過都是些補身的藥材,喝了也不會有所危害。
一旁的裘子等她寫好,立刻伸手接過出去抓藥,還不忘拉走劉孋。
劉孋雖早有準備,但還是沒來得及閃過,胳膊被裘子一把拉住。她心中咒罵,這幾日裘子都是突然來這麽個招數,看完診就把她拉走,讓她這個一心想要保護主子的丫鬟又氣又惱。
主子煩人,就連奴才也是!劉孋氣在心裏,直接表現在臉上,今日可不想再給人面子,直接嗆道:“你又想怎麽樣?”
“還不是因為小姊姊泡的香片極好,我家公子特別喜愛,”裘子似乎看不懂臉色似的笑開着一張臉,“今日特來讨教,請小姊姊過來教教我。”
“不要,”劉孋不假思索的拒絕,“立刻放手,我還得伺候我家小姐。”
“小姊姊,外頭有一群夥計,還擔心小姐無人伺候不成。小姊姊別害羞,過來幫幫裘子吧。”
兩人拉扯不下,趙焱司看着寧傾雪,清冷的聲音響起,“借你的人一用。”
寧傾雪圓圓的眼眨了眨,拒絕嗎?她不敢,只能軟糯的出聲,“阿孋,你去教裘子吧。”
劉孋氣得瞪着趙焱司,但一看到他瞟過來的目光,她又沒骨氣的萎了。好吧,裘子跟主子一個德行,她跟她家小姐也是——只是她家小姐是真沒膽子,而她是惡人無膽。
兩人拉拉扯扯的走了,寧傾雪暗暗瞧了下外頭,無人候診,她在心中失望的嘆了口氣,只能默默的跟趙焱司隔着案桌相對面坐。
“你沒話跟我說?”
她的眼睛轉了轉,她能有什麽話跟他說?斟酌了下,才開口,“你夜晚睡不好,午時過後就別再飲茶。”
趙焱司緩緩的吸了口氣,“還有呢?”
還有?她的腦子極力的思索着,“我哥哥近日較忙,你——”
他曲起手指,一擊桌面,她瞬間閉上了嘴。
“你要離開屈申城?”她不說,他主動提。
寧傾雪微愣,她是打算離開屈申城,但她并不想告訴他……突然想起方才劉孋跟張嬷嬷的對話,看來被他聽見了。
她不由在心中一嘆,怎麽就忘了交代讓劉孋少說幾句,但如今他既然聽到了,她也沒有隐瞞的必要,柔順的點了點頭,“是。”
他的目光一沉,“什麽時候?”
她下意識的不想告知,只在他的目光逼迫下随口答道:“過幾日。”
“确切日子。”他一點都沒打算放過。
她只能乖乖的回答,“初九。”
想來不管經過多少年歲,對着他,她總無招架之力。
“我明日便将赤霞送回來。”
提到赤霞,她的雙眼閃着光亮,他救了落水的她之後,赤霞便一直養在桂露山莊裏。她也不是沒想過要回來,但是趙焱司不提,她又不知如何開口,所以就只能将此事擱下,如今趙焱司能開口主動送回,自然是最好。
“多謝,”她連忙說道:“你将赤霞送來後,便将桂露山莊的馬車派人駕回去。”
說來濟世堂正經的主子只有她和寧齊戎,除了原有的馬車外,如今又多了兩輛,一輛是落水時送她回府的馬車,另一輛是趙焱司特地派去接她離開郡王府的那輛低調卻奢華的馬車,她不若一般貴女,平時常與世家來往,需要馬車彰顯身份,所以壓根用不上。
“不用,給了你便不打算要回,回邊城時坐我的馬車,你會舒适些。”
給?她搖了下頭,“太過貴重,我受之有愧,所以——”
她的話聲因他放在她面前的花梨木盒而隐去。
“診金。”
“太過貴重。”她近乎耳語,沒有伸手去接。
看着她神情轉變,他的眸色微黯,知道依她的性子,若真将事情挑明,只怕會逃得更快,所以他由着她裝傻充楞,但是想要躲着他是萬萬不可能的!只不過她竟打算瞞着他離開屈申城,這點已經觸及他的底線。
他的聲音冰涼,“不過是小東西。”
在權貴人家,這點東西确實不值錢,但她卻清楚這是他母後的遺物,上輩子與他成親時,他親手交給她,之後她從裘子口中得知風釵來由,這是定情信物,自己還開心過很長一段日子,即使離開京城,直到死前,她也始終戴着這支鳳釵。
“你救我一命,怎好再收診金?”其他事她可以不争不吵,但這支鳳釵,縱使惹怒他,她也不打算收下。
“你要便收下,若是不要便丢了吧!”
他的話令她皺起眉頭,他向來霸道,對她的态度極不講理,她不是無所覺,只是不想無謂的争執,但他越發得寸進尺。
她抿着唇,終究沒有去接不屬于她的鳳釵。
裘子小心翼翼的上前,手上托着一壺茉莉香片和如意樓拿來的糕點,看兩個主子的神情,聰明的将木盤往桌上一放,“唷,這是主子要送給小姐的,劉孋,你快點收下!”
跟在身後的劉孋還搞不清狀況,手裏就被塞進了木盒。
“阿孋,放下。”
劉孋聽到寧傾雪嚴厲的命令,她從沒見過自家小姐發脾氣,吓了一大跳,立刻将木盒給放回桌上。
裘子也是一驚,氣氛瞬間凝結。
趙焱司黑漆漆的眼看不出情緒,死死的按着手中扳指。
跟在主子身邊多年,裘子知道他這是動怒了,“小姐,這是我家主子的小小心意,你不收下,我家主子只怕越發夜不成眠了。”
他無法入睡,與她何幹?寧傾雪好氣又好笑,若他少些算計,或許就能有個好眠。
裘子這個人向來不要臉皮,不死心的勸道:“小姐,裏頭是對鳳釵,特別适合小姐,我家主子打一開始便念着要送給小姐,小姐收下吧。”
趙焱司就像無事人似的坐在一旁看着,可寧傾雪亦同樣堅持,“別再說了,我替公子看診,不過幾個銅錢的診金,此物貴重,我受之有愧,拿回去吧。”
裘子聞言,還要開口,但是趙焱司驀然一動,大手一揮,桌上的木盒應聲而落。
寧傾雪臉一白,黑溜溜的眼眸透着氣惱,連忙起身彎腰撿起,打開木盒,慶幸裏頭的鳳釵沒有損壞。
他一身黑袍,眼神冷冽,“你不要便丢了,終歸是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寧傾雪撫着鳳釵的手頓住,先皇後的寶貝是先皇還未登基前所贈,當時戰亂方起,生活艱難,雖只是一對鳳釵,卻也是先皇費盡心思弄到的。
之後建國,縱使帝王無情,終是辜負了發妻的情深意重,但是先皇後依然珍視這對鳳釵。
或許光陰變了,人變了,但當時的情是真的,留着未必是因為還有情,只是想記得當時的真情。
她不知上輩子鳳釵最後是否重回他的手中,只是聽他說這鳳釵不祥,她突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聽到堂外有動靜,趙焱司冷着臉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寧傾雪擡頭,正好看到寧齊戎跨進濟世堂,這才午時,就見兄長返家,實在難得。
看到趙焱司,寧齊戎挑了挑眉,“你倒是清閑。”
這幾日,寧齊戎已從舅舅和濟世堂夥計口中得知趙焱司日日過來,每每不待到未時不走,就連午膳也是跟着自己的妹子同桌而食,他以前覺得趙焱司冷情,如今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看走了眼,至少對着他妹子,趙焱司還挺親熱的。
“身子不适。”趙焱司說得一本正經。
這話騙騙旁人還行,卻別想逃過寧齊戎的眼睛,他可是個大夫——寧齊戎好氣又好笑的看着趙焱司一本正經的胡扯,以往不知,但縱觀這幾日趙焱司的反常,他再察覺不出古怪就奇了。
他走進診間,就見寧傾雪站着,神情有些不自在,他瞄着案桌上頭的熱茶和糕點,還真是享受啊!
莫名的,腦子閃過自己與趙焱司相識不久時的事,他至如意樓賞戲時提過關于如意樓的往事——他記得當時不過四五歲的寧傾雪,小小的個人兒,首次吃着如意樓的甜食,像是嘗得人間美味似的雙眼大睜,可愛的小模樣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之中,當時戰亂方休,能吃飽飯都屬難得,她雖是将軍之女,卻還沒能過上好日子,天真的以為擁有酒樓就能一輩子吃上好吃的飯菜。
那時趙焱司說了什麽他已經記不清,但似乎也是從那一刻起,趙焱司動了念頭買下如意樓,而那時……他應該還未見過寧傾雪。
他轉頭玩味的看着趙焱司,他的妹妹在自己的眼中雖是千萬般好,但他也知寧傾雪性格中的沉靜寡言并不容易讨外人喜愛,趙焱司的好感來得太過突然,他心中不由多了層防備。
寧齊戎意有所指的開口,“福寶小時也曾想過買下如意樓。”
寧傾雪沒料到自己的兄長會突然提起她年幼時說的傻話,臉一紅,低喃的說道:“哥哥,那不過是我幼時不懂事,胡言亂語罷了。”
“若是成真,就不是胡言亂語,”寧齊戎專注的看着趙焱司,“寶樂,你說是嗎?”
寧傾雪聽出空齊戎話中有話,她不想看趙焱司,卻抗拒不了誘惑的朝他看去,他正望着她,她的心莫名的懸了起來。
一抹柔情浮現他的眸子,“如意樓送給你。”
這句話出乎意料又是意料之中,她沒有反應,只是瞪大了眼無言直視他。
趙焱司的話令寧齊戎皺起了眉頭,“寶樂,這可是個大酒樓,不是你莊子裏随意的一只雞或鴨,福寶還小,別吓壞了她。”
寧傾雪已是二八年華,尋常人家這般歲數的姑娘早已婚配,就寧齊戎大言不慚的說着自家妹子還小。
趙焱司不以為意,只是淡淡反擊,“寧大夫的意思是福寶還小,等她長大便成了?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長史配之。十七——再過一年,我能等。”
趙焱司的厚顏令寧齊戎難得詞窮,竟大剌剌的跟他講起律法。意會到趙焱司的認真,他不由感嘆自己怎會遲鈍至此?
他與趙焱司走得近,真心覺得他雖性子清冷,但進退有度,尊重長上,是個值得相交之人,縱使心知肚明這人來到西北絕不像表面看來那般單純,但也沒有想過探究,卻未曾想到他有朝一日會對自己的妹子生出不尋常的心思。
“可惜邊城長史是我爹的手下,縱然年過十七,福寶是否婚配,真不是長史說了算。”
寧齊戎所言不假,世家公子、貴女為求個好姻緣,年過二十不嫁娶也是有的,他就是個例子,所以寧傾雪就算再多留兩年也無妨。
趙焱司只是冷冷一哼。
寧齊戎被他的反應氣笑了,這是擺明不把他寧家看在眼裏,他不知趙焱司是從何而來的底氣,但卻肯定他絕對難以如願。
縱使趙燚司俊俏的長相挺招人喜歡,但他爹血戰沙場,一身陽剛,偏就最不喜這樣俊俏的相貌,趙焱司想要娶寧傾雪,不論身份背景是否般配,單就長相,他爹第一個就看不上眼。
他突然想起這幾日被庸王世子趙元昱強留在軍營之中,只因這位世子爹腦子不知抽了什麽風,突然起心動念要軍中将士來個秋訓,以騎射肉搏論高下。
軍營整個熱鬧了起來,每每天未亮就弄得人仰馬翻,他這個軍醫自然也被叫到一旁随時候命,他原也沒往心中去,如今看來——他一忙就顧不上寧傾雪,而趙焱司日日上濟世堂,這不就恰好給了他機會。
寧齊戎語氣徐緩低沉,“如此大費周章,我倒是小瞧了你,連世子爺都能任你左右。”
趙焱司當沒聽明白寧齊戎的話,只道:“這幾日我讓穆雲排了新戲,今日第一天上,難得你早回,可以去聽聽。”
寧齊戎原本銳利的眼神一亮,“你說,穆雲排了新戲?”
兄長的轉變令心情沉悶的寧傾雪差點忍不住笑出來,真真是個戲癡,看戲對他有極大的吸引力。
寧齊戎的喜悅一閃而過,覺得自己為了看戲舍下妹子太不仗義,拒絕道:“不必,他日得空我再去吧!”
寧齊戎雖說得大義凜然,但寧傾雪還是能看出他的隐隐不舍,不由輕聲勸道:“哥哥想去便去吧,正好可以請李公子作陪。”
寧傾雪一語驚醒夢中人,寧齊戎雙眼發光,是啊!他何苦糾結,只要拖上趙焱司,讓他無法親近寧傾雪便成了。
“有道理。寶樂,”寧齊戎興沖沖的說:“你與我一起去聽曲兒!”
趙焱司意味深長、似笑非笑的看了寧傾雪一眼,還知道反将他一軍,讓他不得不走,誰說她是個傻的,也有聰明的時候。
寧傾雪意識到趙焱司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她硬是裝傻,視而不見。
“走吧,”寧齊戎的手已搭上了趙焱司的肩,連更衣的時間都省了,将人往外帶,“聽曲兒。”
看着趙焱司離去,寧傾雪松了口氣。
“小姐,李公子的禮該如何處置?”
劉孋的話拉回了寧傾雪的視線,她眸光複雜看着閃着亮光的鳳釵,心頭動搖,越是想逃卻反而越是陷入泥沼。
她輕聲一嘆,靜靜的将木盒蓋上,這世上之事,一飲一啄皆有定數,死過一次的人,她不怕死,只是不願見家人陷入危難。
這一世雖與上輩子不同,但她心中總藏着不安,他們成不了夫妻,似乎也當不成朋友,鳳釵與其說是定情信物,她倒情願如他所言,将之視為診金。
他不想要,她就留下,根本無須思慮過多。她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嘴角露出溫和的笑意,就當是銀貨兩訖,她并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