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搶先號召赈災】
“果然不愧是武陵郡王府,這糕點都美得像花似的。”趙之懿像是主人似的招呼着四周十數名貴女,“都坐下來吧,難得相聚,也別為了郡王府的芝麻小事不痛快。”
率先坐下來的是刺史手金,在家中,她娘總耳提面命的要她向寧若月學學,說她是知書達禮才貌雙全的大家閨秀,她也一直如此以為,但如今寧傾雪的一席話,讓她明白這人根本就表裏不一。
幾個貴女年紀雖不大,也不是真不知事,在世家大戶後院裏生活,沒點眼色可不成,想到寧若月表面對自己熱絡,背地裏對自己多有議論,不由留了個心眼,日後對此人再也不敢全然的推心置腹。
寧傾雪看出衆人轉變,知道經此一事,寧若月想要擁有上輩子的好名聲已成奢望,她最是看重名聲,如今心頭怕是極不好受。
寧傾雪在趙之懿的招呼下,拿了塊糕點咬了一口,雖說比不上如意樓或是桂露山莊的廚娘所做,但味道還是極好,看來寧若月為了賞花宴下了不少功夫。
一食一飲、一草一木費盡心思,寧傾雪擡眼望去,腦中想的卻是桂露山莊那片荷花池,沒有太多的雕琢,天然獨樹一格的美。
身邊一班貴女,個個打扮花枝招展,滿園子的脂粉味道都快要蓋過花和茶點的清甜之氣。
素來與寧若月交好的府尹千金上前,心知好友此刻心裏并不好受,“別把郡主的話放心上,等你嫁進庸王府,成了她的嫂子,還怕她一個小姑子不成。”
寧若月勉強的扯了下嘴角,令她最為難受的不單是趙之懿的态度,更多是幾個貴女對她似有若無的疏遠。
她苦心經營多年,寧傾雪不過幾句話便幾乎前功盡棄,她心中的不甘可想而知。
她微吸了口氣,臉上帶着甜美的笑,走到寧傾雪身旁,拿出絲帕,彎腰輕拭了下她的嘴角:“瞧你,像個孩子似的,還吃了整嘴。”
寧傾雪肯定自己的嘴角無碎屑,但也沒在衆目睽睽下拂了寧若月的好意,“謝謝姊姊。”
“你我姊妹,還道什麽謝。”
趙之懿在一旁見狀,幾乎忍不住輕哼出聲。這個郡王嫡女就會裝模作樣。
“姊姊看你吃得香,真覺得幸福。”
寧若月陰陽怪氣的話令趙之懿直接皺起了眉頭,不過吃塊糕點又要做什麽妖?
寧傾雪則是一臉淡定,拿起茶盞喝了一口熱茶,她早習慣寧若月踩在自己頭上彰顯大度,所以也沒打斷她。
果然,寧若目露出擔憂的神情,輕嘆了口氣,“妹妹吃得歡,但吳越卻是大雨成災,百姓連吃點東西都難。”
府尹千金聞言,立刻在一旁搭腔,“是啊,這事我在家也聽過我爹提過幾句,但詳細如何倒是不知。說到底還是慶幸武陵郡有武陵郡王,愛民如子,如今大家才能過上好日子。”
寧傾雪冷眼看着兩人唱作俱佳,手無意識的撫着手中的茶盞,靜靜聽着。
寧若月未覺她的異樣,繼續嘆道:“我想到吳越百姓正受苦受難,實在食不下咽。”
幾個原本正在喝茶吃糕點的貴女聞言,全都不自覺的将手中的茶點給放。
寧傾雪倒像是故意似的放下手中茶盞,在衆人目光之下,拿了塊糕點,放在唇邊,輕咬了一口,她的淡然在別人眼中是不知民間疾苦,沒心沒肺,但她卻絲毫不自覺。
寧若月見了,嘴角微揚,這丫頭終究還是太小家子氣,難登大雅之堂。
寧傾雪不在乎別人目光,迳自吃着甜食,借由咀嚼壓下心中千頭萬緒。如今吳越大雨成災,災害慘烈,百年難得一見,死傷逾百萬,而今只是開始。
接下來疫病橫生,不單饑民铤而走險,攔路搶奪,最可怕的是還出現人吃人的亂象。
上輩子在災情還未傳出前,寧若月便趁着賞花宴讓衆世家子弟、貴女慷慨解囊,傳到了百姓耳裏,博得了美名。
之後她更進一步的號召百姓出錢出力,當吳越災情越發慘重時,所莫得的金銀、糧食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當時百姓提起寧若月皆是感激贊嘆,将她的聲勢推到最高,最後她如願嫁入庸王府。
郡王府得到美名,郡王命邊城的寧九墉帶兵與郡王世子一道攜三百萬兩赈銀赴吳越救助百姓,偏偏途中遭遇匪徒攔路,寧九墉順利退敵,誰知事後清查,發現赈銀短少五十萬兩,寧九墉難逃責難,背負罵名。
郡王為寧九墉傾家蕩産賠上五十萬兩,經此一事,郡王府一家仁善之名傳偏四海,甚至最後朝廷動亂,郡王随二皇子叛亂,最後功敗垂成退守武陵郡時,竟還得到不少百姓相助。
寧傾雪的紅唇一抿,秀麗的眉眼低垂,幽幽開口,“姊姊說的極為有理,百姓遭難,着實讓人心傷。”她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糕點放下,直勾勾與寧若月對視,“只是姊姊竟然如此悲天焖人,今日為何還有心思辦這個奢華的賞花宴?”
她輕描淡寫的一問,激起千層浪,寧若月也是一愣,臉上的笑意微僵。
“姊姊明知吳越有災,偏大張旗鼓找來衆家世家公子、貴女同歡,姊姊就不怕傳出去,對郡王府、對與會的衆家千金公子名聲有損?”
寧傾雪的指控令幾個貴女聽了皆皺起眉頭,有些脾氣不好的更是直接拉下了臉。
百姓都在水深火熱之中,寧若月卻辦賞花宴,備着美食,嘴上還說什麽擔憂得食不下咽,這不存心惡心人嗎?
寧若月在衆人厭惡懷疑的眼神中,開口想要辯解,一時間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
“看來姊姊也是無心之過。只是錯既已發生,”寧傾雪微斂下眼,一副乖巧的模樣,“不如趁這賞花宴慨解囊救助吳越無家可歸之人,将來傳出去,也算是給衆家姊妹留個美名。”
寧若月臉上的笑徹底隐去,方才一席憂國憂民之言只是起個頭,最重要的是在賞花宴上出言募款赈災,沒想到寧傾雪不單搶先了一步,弄亂她的盤算,還倒打了她一耙。
沒等寧若月回神,趙之懿已經拍手叫好,“好,寧二小姐這個提議太好了,既是為善,可不能把我給落下。咱們說說,該捐些什麽好?”
幾個貴女聽了也覺得有理,立刻交頭接耳的商量。
寧若月的腦子一陣昏沉,竟是有種如在夢中的不真實感,福寶這小丫頭果然士別三日,令人刮目相看。
“其實今日都得多虧姊姊有心,不然諸位小姐也無法趁賞花宴盡份心力。”寧傾雪話中棉裏藏針,聽來似沒有太多深意,但細細一品,卻是暗諷滿滿。
寧若月垂下眼眸,嘴角揚起一抹自嘲的笑意,這時她再不知自己中了套就太愚蠢了。
“算了吧,寧大小姐算什麽有心,不過就是嘴上說說悲天憫人的話,”趙之懿一點都不介意再往寧若月身上踩上一腳,“我看,寧家真正大善的是寧二小姐。”
“郡主言重了,”寧傾雪并不想居功,“我只想助人,從未曾想仁善之名。”
“那是你良善,沒有那些花花心思,別人——”趙之懿瞟了沉默的寧若月一眼,“可是未必。”
寧傾雪聽出趙之懿的針對,心情複雜的看向寧若月,“真心實意也好,沽名釣譽也罷,最終能幫上百姓便好。”
寧傾雪的話觸動了寧若月的心弦,由始至終她想的只是名聲,百姓死活從不在她的考慮之中,她從不認為自己何錯之有,現下卻莫名的覺得臊得慌。
“真心實意也好,沽名釣譽也罷,最終能幫上百姓便好……二小姐這話說得挺妙。”
聽到伴随着聲音而來的爽朗笑聲,趙之懿眼睛一亮,起身脫口喚道:“哥哥。”
寧傾雪擡頭看過去,就見趙之懿的兄長趙元昱與一行公子從正中央的水榭走來。
趙元昱長得高壯,在一行人中顯得鶴立雞群,他打小習武,一身肌肉健壯,看着駭人,但慶幸一雙劍眉下生得一對細長鳳眼,将一身厲氣消去不少。
“二小姐不愧為寧大将軍之後,”趙元昱贊賞的看了寧傾雪一眼,“心懷天下。”
趙元昱的誇贊迸沒有帶給寧傾雪太多的喜悅,她的目光落在慢條斯理走在一行人後頭的趙焱司。
他冷漠的與周圍的人保持一段距離,從上次桂露山莊一別,兩人便再沒見面,如今見他行走自如,看來腿傷已愈。
她嘴上不說,但接連幾日未見,她的心頭卻空落落的,今天在郡王府遇上,她着實意外,與他四目相接的瞬間,她敏感的察覺他平靜無波的神情底下暗藏殺機——
她都能想到趁着賞花宴讓郡王府得不到體面,他又怎麽可能想不到?
她垂下眼,心頭莫名一松,一切與上輩子不同,她确實可以将心放下,她的心願小,只想護着自己家人一生安然,但趙焱司卻有足夠的能力能阻止衆多悲劇發生——只要太子不死,皇子争鬥不發生,拉攏庸王,不讓郡王府有機會壯大。
上輩子趙元昱曾在開始助武陵郡王謀反,卻在最後一刻倒戈,上輩子可以說沒有庸王府相助,趙焱司幾無勝算。
寧修揚的眼神微冷,但面上帶笑的上前,眼光意味深長的看着寧傾雪,“寧家女自然都是極好的。”
寧修揚的聲音令寧傾雪莫名的打心底發寒,這些日子,她不是沒機會見他,只是她下意識的躲着。此生她都不會忘記,他與她站在屈申城上看着由遠由近的輕騎……
趙元昱不置可否一撇嘴角,對站在不遠處的小厮使了個眼色,“寧二小姐大義,我們可不能輸給幾個姑娘家。”
小厮上前,拿出錢袋。
趙元昱接過,直接走進水榭,将錢袋放在桌上,側頭對寧傾雪一笑,“寧二小姐瞧瞧,若不滿意,我回府再多送些銀兩。”
鼓鼓的錢袋落入寧傾雪的視線中,看得出裏頭的銀錢不少。
“世子爺,”寧傾雪的聲音輕柔,“銀錢不在多寡,有心便是美事。”
趙元眼底過認同,“寧二小姐說的好。”
有了趙元昱開頭,旁人自然不好落了下乘。
幾個貴女見狀也拿出了身上值錢的東西,誰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失了出頭的機會。
寧修揚身為主人家自然也不好不捐銀兩,只是心中氣憤難當,今日他本與寧若月商議要趁吳越大雨成災,讓衆人出錢出力赈災,以博得好名聲,沒料到最後寧傾雪竟橫插一腳,壞了他們的計劃,如今他也只能照着原本盤算,讓下人送上早就備好的一箱金銀元寶。
箱子打開,露出裏頭的銀兩,對于郡王府的大手筆,衆人忍不住眼睛一亮。
“福寶,”寧修揚帶着親昵的口吻問着,“哥哥這點東西可還行?”
寧傾雪心中的憤怒翻騰,袖子裏的雙手緩緩緊握——她忍着心頭惡心出聲說道:“堂堂郡王府,放眼望去古董瓷瓶、金銀玉器不少,就連裝糕點的盤子都極其精致,如今只送上區區一小箱的銀兩,”她的聲音軟糯,聽來極為舒心,偏偏一字一句卻像針似的紮進了寧修揚的心裏。“郡王世子難道不覺贻笑大方?”
寧修揚原以為得到的會是誇贊,卻沒料到竟是一陣嘲諷,不由氣惱,臉上的笑容隐去。
“不過郡王世子也是有心了,”寧傾雪意有所指的看着桌上的金銀,“随意出手便是一箱真金白銀,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郡王世子是早就将銀兩準備好在等着了。”
寧修揚銳利的目光看向寧傾雪,這個小丫頭,他還真是小瞧了。
“福寶,瞧你說的,”他伸出手輕觸着寧傾雪的睑,“人家聽了,還以為哥哥是有所算計。”
寧傾雪将頭一側,一陣惡寒,躲過了他的碰觸。
“在下不過屈屈一個百姓,無法像郡王世子般随便一出手便拿出一箱金銀。”趙焱司上前,狀似不經意的擋在了寧修揚的面前,聲音冷冽,“回去後,在下親自送上百兩黃金至濟世堂,還要勞煩寧二小姐了。”
趙焱司一身黑色衣袍,神情清冷,但出手豪氣,修身的長軀站在同樣高大的趙元昱身旁不見一絲遜色,瞬間吸引了衆人視線。
寧傾雪可以聽到一旁貴女低語,紛紛猜測着他的身份。
一口氣就能捐出百兩金子還自稱普通老百姓——寧修揚氣得心肝都痛了,有個寧傾雪下他面子也就罷,就連一個他向來看不上眼的商戶也來打他的臉面,偏偏那麽多雙眼睛盯着,他就是再氣也得硬生生的忍着。
寧傾雪的雙眼因看到寧修揚吞聲忍氣的模樣而熠熠生輝,反擊果然是件極為舒爽的事!
趙焱司是趙元昱帶來的,他與趙之懿自是認得自家兄弟,只不過沒有點破,他爽快的說道:“這可不成,不能讓你們搶了風采,等我回府也讓人送上百兩黃金,寧二小姐,你千萬別嫌棄,這可是本世子的全部身家了。”
趙元昱的話惹來了一陣笑聲。
寧修揚自知落了下乘,只能硬着頭皮讓下人也補上百兩黃金,只不過有了趙焱司和趙元昱珠玉在前,他就算做得再多也失了先機。
寧傾雪眉眼含笑,只是看着桌上的金銀珠寶,她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
她來賞花宴的目的是阻止郡王府借救助災民一事提升名聲,如今做到了,但她卻壓根不知如何處置這些財寶,她明日便要離開屈申城,不可能親自去送銀子,但給郡王府發落卻又是萬萬不可能的。
她的目光看了看趙焱司,他如今只是一個商戶,若将錢財交給他,只會增添他的麻煩,最後她的目光落在趙元昱的身上——
趙元昱含笑的看着她,“寧二小姐有話要說?”
寧傾雪點頭,對他淺淺一笑,“我乃一介女流,不好出面處置這些銀兩,這些金銀皆是衆人善心,一分一毫都馬虎不得,所以還勞煩世子爺帶人收下銀兩,妥善處置,免得有心人從中謀私,失了美意。”
趙元昱眼底因她的笑臉而過一絲光亮。沒料到傳聞中沉靜寡言的寧二小姐還是個性情可愛的姑娘,只是她的要求實在古怪,畢竟生為寧家人,實在不該向他這個外人求助,看來郡王與寧将軍也并非如外人所見的團結一致,他揚起的嘴角多了絲玩味。
郡王府的財富傲人,從何得來他并不在意,只要郡王府別捅出太大的樓子,庸王府是不會插手的,但如今是寧傾雪自己提起——
“沖着寧二小姐一句話,這事兒包在我身上,”趙元昱本就是個爽快人,滿口答應,“我不會辜負寧二小姐的請托,讓有心人有機會從中動手腳。”
兩人的對話聽似平常,但落在寧修揚的耳裏卻是另一番滋味。
如今百姓普遍不富,武陵郡王府的日子卻過得奢華,除了賞賜外,還有許多原本是賞給寧九墉的封賞被武陵郡王用以次充好的手法給扣了下來,至于百姓上繳稅務,那王府也沒少中飽私囊。
此事若被揭穿,便是欺君大罪,但他們在京城有二皇子護着,在西北又有寧九墉的威名在,郡王府有所倚仗,便有些得意忘形了起來。如今好好的賞花宴,倒令他發現自己小看了寧九墉的閨女,單看他們撒了重金,擺設這些花花草草,最終也沒讓郡王府風光有面子,反而讓一個丫頭出了風頭,還被指桑罵槐了一頓,就知道這步棋下錯了。
寧修揚看向寧傾雪的目光帶上了幾絲玩味,他原就喜愛柔美的相貌,平時她的畏怯雖令他多瞧幾眼,卻也沒真的動了心思,如今看來,倒是個挺有趣的女人。
寧傾雪故意視而不見寧修揚的眼神,對趙元昱行了一禮,“那就勞煩世子爺了。”
“不過舉手之勞,寧二小姐就別謝了。”
寧修揚看着趙元昱的笑,心頭冷哼,上前說道:“時候已不早,這裏就由着這些姑娘家折騰吧,世子爺方才不是要與我去西院賞畫,咱們走吧。”
趙元昱喜畫,為了與他交好,寧修揚特地尋得一幅丹青,打算趁今日贈予他。
這幅畫出于前朝的丹青大師之手,可惜十數年前亡國之後,這位大師便立誓不再執筆做畫,隐居于寺廟之中。
趙元昱本對賞花宴不感興趣,但沖着這位丹青大師的作品難得,所以才走了一趟,這時聽聞此事,心思浮動,但看着寧傾雪的眼神,他忽地一笑,輕輕揮了揮手,“救災一事刻不容緩,現在我可沒什麽賞畫的心思,賞畫就改日吧。”
因為有趙焱司擋在身前,寧傾雪看不到寧修揚的神情,但可以預想他心中有多憤怒,不過有趙焱司護在一旁,她甚為心安,看着趙元昱指示下人謹慎仔細的将衆人所捐的珠寶銀兩仔細記下,看來這次就不用擔心有人趁機中飽私囊了。
趙之懿一等下人記上最後一筆,立刻開口說道:“記好了便走吧,方才人家寧大小姐都說了,吳越百姓水深火熱,咱們也別愣頭愣腦的在這裏賞花玩樂了,到時被人背地裏傳出去,想哭委屈都沒地方哭去。”
趙之懿這張嘴巴之毒,令寧傾雪佩服,就見寧若月一張臉蒼白得幾乎要暈過去似的。
花了大心思,沒讨到半點好,今日的賞花宴肯定會在兩兄妹心中留下沉重的打擊。
衆人離去,寧若月也沒厚顏留人。
“跟上。”
趙焱司的低語在頭頂傳來,寧傾雪一個機靈,擡頭就見趙元昱令小厮收拾妥當,帶着趙之懿告辭後還站在不遠處看着她,她立刻會意的跟了上去。
寧修揚原要上前留人,但卻被趙焱司擋下,他的眉頭一皺——
“世子爺大度,應當不會跟個小姑娘過不去。”
“寧家人的事,輪不到一個外人插嘴。”對着趙焱司,寧修揚可沒有面對趙元昱的好臉色。
趙焱司略高于寧修揚,低頭看着他,“外人确實不該插嘴,只是勸世子爺一句,凡事小心,三思而後行。”
寧修揚正要開口怒罵,可對上趙焱司黑亮的眼神,竟從心底生出一抹怯意。
趙焱司帶着涼意的目光銳利地瞟了他一眼,随即大步離去。
寧修揚只覺顏面盡失,憤怒的揮手将桌上的酒菜全掃至地上,“竟然被寧傾雪給擺了一道,你這個蠢貨!”
寧若月沉默的任由兄長咒罵,她沒有失控的與他争執,目光木然的看向已見不着人影的小徑,原以為今日能夠大出風頭的令趙元昱另眼相看,最後卻是成就了寧傾雪。
外頭驀地傳來騷動,竟是西院走水,瞬間大火蔓延,寧修揚的表情丕變,今日為了讨好趙元昱,他可将不少好畫都放在西院,這把火可是令他損失慘重。
看着寧修揚焦急的樣子,寧若月心頭沒有一絲同情,反而有些幸災樂禍眼看着眼前的一團混亂。
“寧二小姐,等會兒你便随本世子走一趟庸王府。”郡王府的大門前,趙元昱開口說道:“你可不許拒絕,這事兒畢竟是你起的頭,縱使銀兩交到我手裏,你也不能就這麽撒手不管。”
趙元昱的要求合情合理,只是寧傾雪并不想與庸王府太過接近,一方面是上輩子庸王府在一開始是與趙焱司站在對立面,另一方面則是寧若月終究會嫁入庸王府。
她不喜寧若月,但偏偏重活一世,她的心眼依然沒有寧若月多,也沒有寧若月狠,她可以不毀了這段姻緣,但絕對不想跟庸王世子交好,讓寧若月有機會來對付自己。
随後趕上的趙焱司穩穩的握住寧傾雪的手,将人給拉到自己的身後,趙元昱微訝的看着他的舉動。
“不過是一點小事,相信以世子爺的能耐足以勝任,”趙焱司目光平視趙元昱驚訝的眼眸,“不需旁人協助。”
趙元驚訝過後心頭一陣了然,趙焱司來到屈申城已有年餘,除了初至時登府求見并買下城外幾座無人的荒山外,便從未主動上庸王府,可前些日子找上他,還與他在軍營裏待了一上午,随口說了句将士散漫,為保江山,要他好好訓練,他腦一熱的認同了,将府上的将士狠狠的操練了一番。
接連個把月的人仰馬翻,自然将士的訓練有所成,但如今想來除了将士之外,他還特別針對了寧齊戎——讓他将人留在軍營中,原本他便覺得古怪,但也未曾細思,今日倒是明白了。
他略帶可惜的看了寧傾雪一眼,這丫頭笑起來溫柔,眼睛幹淨,他倒不排斥有這樣的妻子,只是看向趙焱司——他揚了下嘴角,收起不該有的心思,翻身上了等在一旁的馬匹,不再多言,帶着載着趙之懿的馬車走遠。
趙焱司低下頭看着寧傾雪:“走吧!”
寧傾雪點頭,但目光卻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他仿佛未見,牽着她走向等在旁的馬車。
劉孋上前伸出手要扶人,趙焱司卻面不改色的忽略,直接将寧傾雪抱上馬車,自然的跟着坐上去。
劉孋瞪得眼睛都要凸了,只不過她家小姐沒開口,她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寧傾雪,讓她出聲說句話。
若能選柽,寧傾雪也不願與趙焱司獨處,但一看到裘子上前,與其在大街上看着他與劉孋拉拉扯扯弄得人盡皆知,倒不如自己先認分的開口,“阿孋,你與裘子去吧。”
劉孋抿了下唇,不太情願的跟着裘子去了另一輛馬車。
馬車平穩的上路,趙焱司不說話,她也沒打算開口。
最終,趙焱司打破沉默,“今日為何而來?”
她沒料到等了半天,他竟只是問她這麽一句,她垂下眼,“當初還在郡王府時,便知年年皆有賞花宴,想來便來了。”
“以你的性子,躲着都來不及,怎麽可能主動想來?”趙焱司伸出手,揉了揉她微紅的耳尖。“承認自己心中有所不甘,很難嗎?”
她的身子一僵,縱使騙得了別人,但騙不了自己,她确實有所不甘,不然也不會來破壞今日的賞花宴,但她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趙焱司點破又是另一回事。“你不覺得……我很可惡?”
他忍不住輕笑,“不,我覺得你這樣極好!”他伸出手環住她的腰,不顧她的僵硬,硬是将她擁進自己的懷裏,“至少不會被人欺負了還像個悶葫蘆。”
她輕咬着下唇,她很清楚要被人看得起,首先自己要自立,只是上輩子被父母和兄長護得太好,養成她的性子懦弱,将凡事都看得太過美好。
“你可知為何庸王府會暗助郡王府叛變?”
他的問話令她有些局促,只能裝傻的說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異常灼熱的目光緊盯着她的耳尖,她一陣別扭,極不自在。
他輕笑,她想裝傻,他也由着她,“不懂也罷,你聽着便是——趙元昱愛畫,寧修揚投其所好,趁賞花宴尋來丹青相贈,這幅丹青中的玉兔惹人憐愛,殊不知一旁猛虎潛伏,虎視眈眈。偏偏趕了巧,當今聖上屬兔,趙元昱屬虎,這張圖最後還落入了聖上的手中,趙元昱被污蔑意圖造反,你說庸王府能如何?”
與其說巧合落入皇上手裏,倒不如說是有心人特意為之。
寧傾雪知道當今聖上的身子在後幾年越發不行,疑心也越重,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令他草木皆兵,這也是在太子死後,他遲遲不願再立太子的原因,怕的便是自己的大權旁落。
一旦得知庸王意圖叛變,屠刀便高高在庸王府上頭懸起,為求自保,庸王府不得不反。她斂下眼,明白趙焱司今日前來郡王府,就是為了那張日後會引起動亂的丹青,她想開口問他如何處置那幅畫,但又覺得多餘,他既已知前因後果,自然不會讓那幅畫再存于人世。
“事情變了,再信我一次,”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輕撫着她的臉頰,“一切都不一樣了。”
看着他略帶讨好的神情,她的心不知為何堵得厲害,他看來總是堅不可摧,但為了改變上輩子的遺憾,他應當過得極為辛苦——
只是縱使改變再多又如何?要不是上輩子造化弄人,他本與首輔大人的嫡長女有婚約,而她一生無子,對他毫無助力。
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低聲呢喃,“我真的不懂你在說什麽,只是我是将軍之女,身份有別,上下有節,你我還是保持距離為好。”
他唇邊緩緩帶了笑意,“出息了啊小福寶,拿身份壓我。”
她的臉有點紅,明明局促卻強做鎮定。
看她小臉蛋越發燒紅,他差點笑出聲,“你可記得那日在桂露山莊,你醉後跟我說了些什麽?”
他從未提及那事,她滿心以為此篇已翻過,沒料到他會在這個節骨眼提起,她的腦子一轟。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唇,察覺她的輕顫,微揚嘴角,“看來真是忘了,所以也忘了我的另一個身份和名字。”
她着他閃着笑意的眸子,暗道不好,幾乎可以猜到他接下來的話,她想捂着耳朵,自欺欺人,但是他緊捉着她的手,她嘟着嘴,微惱的看着他。
“聽仔細了,将軍之女。”傾身向她,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我乃閑王趙焱司,既然你懂事,知道身份有別,上下有節,以後要乖乖聽我的話,別想着跟我保持距離!”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抖,臉色漲紅,他微揚起嘴角,低下頭,吻住她的唇。
她雙眸微猙,心亂如麻,伸手去推他,他卻反應敏捷的将她的手緊壓在他胸口,兩人呼吸交纏,天地仿佛一瞬間安靜下來。
他動作蠻橫,上輩子令人發瘋的記憶沖撞襲來——
她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死在他面前,他幾近瘋狂的殺了所有人,但終究換不回她的一條命。
當他重生歸來,他早已盤算要回到她上輩子視為遺憾的開始,她縱使貴為閑王妃,然而一生都沒有擺脫對幼童見死不救一事。
他滿心以為重新來過就有個全新開始,唯一沒料的是她對他竟生出發自內心的畏懼。
上輩子她最是聽話,在他為死去的兄長複仇而無法顧念她太多時,她總是默默的跟随他複仇的腳步,沒想到今生卻如此抗拒他。
“對不起。”這三個字是他欠她的。
她的心神一陣恍惚,她從不認為他對不起自己,若是心懷有愧,大可不必,一切都是她的選擇,她張口欲言,卻最終沉默。
她只想回邊城,與爹娘過一輩子,而他——太子未死,他日登基,他依然能享有榮華富貴,而她不屬于那份令人窒息的尊榮。
“難道就不能當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嗎?”
他的臉色一沉,“什麽事都能依你,但這事兒不成。”
她低下頭,不願再言語。
馬車停在濟世館前,趙焱司松開她,躍下馬車,寧傾雪知他氣惱,不由一嘆,“你要如何才能放下心頭執念?”
他的身子一僵,最終沒有回答她,迳自上了跟在後頭的馬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