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觀音玉

今天的閑林街也是一如既往的熱鬧。

行人如織,鱗次栉比的鋪子錯落在縱橫交錯的街道兩側,野花似的遍地開放,古玩、吃食、雜貨、藥材……衣食住行應有盡有,只有想不到的,沒有找不到的。

不同的是,這裏的鋪子分為上下兩層,上面那層是賣給游客的,下面那層才是賣給段回川這種“道上”的。

而方小少爺,自然是游客中的一員。

他正愛不釋手地把玩着手裏這串佛珠——有了這玩意,興許那些烏七八糟的破事,能離自己遠些?

“我們這間店可是遠近聞名的百年老店,質量過硬,價格公道,童叟無欺!”老板是個中年發福的禿頂,笑眯眯地指了指牆上懸挂的一大排照片,“您瞧,遠了不說,就那茅山道士捉妖的朱砂符也跟咱們買過呢,還有這個,龍虎山第三十二代傳人贈送的錦旗!”

段回川差點沒笑出聲,慢悠悠地踱進店裏,四處看了看。

“你說這玩意能驅邪避禍,邪氣不侵,那……能治倒黴嗎?”方俊摩挲着一顆顆雕刻着禪語紋路的珠子,頗為意動。

“能啊,當然能。”老板搓搓手,“日夜戴在手上,保管逢兇化吉,時來運轉!小夥子,今日你我有緣,這最後一條福禍珠,我給你打個八折再去個零頭,只要一萬八!嘿嘿,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方俊大方地一揮手:“錢不是問題,只要有用。”

“方少爺不是最不相信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嗎?”

冷不丁身後冒出個不适時宜的聲音,方俊不悅地皺起了眉,他想要的東西,什麽時候輪到旁人指手畫腳了?

待方俊回頭看清了來人的臉,正要出口的呵斥一下子夾在了齒縫裏,在段回川那意味深長的眼神注目下,硬生生憋了回去:“是……是你啊……段先生。”

眼前走馬燈似的閃過那些風雷交加的驚險畫面,方俊咽了咽口水,皮笑肉不笑地道:“段先生怎麽在這裏?莫非你也看中了這串佛珠?君子有成人之美,本少爺不跟你搶就是。”

段回川撚起那串珠子,煞有介事地欣賞了一番:“嗯,上等紅酸枝木,雕工不錯,就是繩子太細,下次得配個粗點兒的,經磨。方少爺,我家附近有個批發市場,做工比這個還好,一串只要八十,你要喜歡,我把地址給你?”

“诶诶,你可別胡說……我這可是開了光的!”老板見來了個懂行的,一把将段回川扯到一邊,壓低聲音告饒,“我說這位爺,小本生意,別拆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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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俊雖不懂這裏的門道,但也不傻,當即大怒:“竟敢騙我!你知道我是誰嘛!”

“誤會誤會!這……是我看錯了,對不住!”老板急了,“您看不上這玩意,我這還有別的寶貝,包您滿意!這次絕對是好東西!”

“不要了!本少爺可不傻,會被你忽悠兩次?”方俊擡腳就要走,不想段回川卻拉住他,指着對方脖子上挂的一枚觀音玉,頗有興趣的樣子。

“老板你戴的這個倒挺別致,還有一樣的嗎?給我來一個。”

方俊狐疑地看着他。

老板摸了摸自個兒的禿頭,為難地道:“這,沒一模一樣的了,就剩這一個,我這還有別的觀音玉,要不您看看?”

“哦,那就算了。”

“诶等等——”老板實在不想放走一個闊氣的大主顧,毫不猶豫地把脖子上的玉佩取下來,谄媚地獻上,“兩位貴客,我這枚觀音玉可是從傳說裏的緬甸玉佛洞裏……”

“行了行,你怎麽不說從秦始皇陵裏挖的呢。”段回川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給個實價,不賣就算了。”

老板眼珠一轉,做出一副肉痛的樣子:“看二位有緣,五萬交個朋友。”

“拜拜了您吶!”段回川扭頭就走。

“诶別走啊,五千!打一折!——五百!行了吧!不能再低了!”

段回川這才停下腳步,給方俊使了個眼色,後者半信半疑地買下來,捧在手裏左看右看,也沒看出朵花兒來。

段回川見狀,神秘地笑了笑:“寶貝談不上,不過上面沾了點靈氣,戴在身上,确實有好處。總而言之,絕對不虧,方公子放心吧。”

“當真?”方俊一臉驚喜,繼而帶了點疑惑:“不過,你真要把它讓給我?”

“把幫助讓給真正需要的人,可是傳統美德。”段回川笑容和善,風度翩翩如三月裏的暖陽:“方公子昨晚躲在桌子底下,不知是否看得過瘾啊?”

“……”方俊的表情僵在臉上,一時尴尬得無以複加,對方和煦如春的目光底下那淡淡的警告之意,直教他心底發毛,“那個,我,我什麽也沒看見!當時光線太暗了,我在桌子底下,也看不清什麽,呵呵。”

“哦?”段回川明了的颔首,“看來方公子是把我的話聽進去了,甚好,你戴着這個觀音玉,能壓制你周圍的煞氣,簡單來說,不會那麽倒黴啦。”

“那就好。”方俊觀他神色不似作僞,長舒一口氣,心裏突然佩服起父親的遠見,跟厲害道士搞好關系,指不定什麽時候用得上呢,他心念一轉,讪笑道,“段大師,那個,我之前不懂事不會說話,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可別往心裏去,以後您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只管開口。”

段回川禮貌地還以一笑:“好說,方公子客氣了。”

擺脫了方俊,段回川步入背街的一間名叫飛仙的小酒館,據說是根據老板的名字命名的。此時正是華燈初上,落日和新月在霞光萬丈的天空中相見,年輕的男男女女紛紛開始絢麗多彩的夜生活。

興許是位置過于隐蔽的關系,飛仙的生意遠不如其他同行,酒客寥寥無幾零散地坐着,酒保自顧自在吧臺後研究新的雞尾酒,有人點單也愛搭不理。

年輕的歌手在臺上專注地彈着吉他,暧昧慵懶的歌聲與昏惑的燈光癡纏着,熱鬧但不吵鬧,夜色,美酒,微醺,便是飛升成仙長生逍遙也不及此刻放浪形骸的快活。

段回川穿過空蕩蕩的桌椅,徑自走到裏間,推開那扇賓客止步的隔音門,順着旋轉樓梯來到地下一層。

靡靡之音逐漸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喧嚣的人聲,或是高談闊論,或是緊張談判,來到這裏的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區別在于,有的人籌碼足夠多,可以挑選位置,而有的人囊中羞澀,只能被別人挑選。

角落裏有個半開放的包間,一個三十歲許的男人跟身旁的女人調笑兩句,便喝一口酒。

段回川半點當電燈泡的自覺也沒有,大喇喇往那一坐,男人微微一怔,似不意會在這個時候看見他,下一刻,便随手打發了女子離開。

“你怎麽來了?”不知是否因為光線過于昏暗的原因,男人的皮膚蒼白的過分,面容有幾分男生女相的陰柔,非但不難看,反而在那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下,顯出幾分誘惑的美。

“斷糧了。”段回川哀嘆一聲,毫不見外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淺淺地抿了一口。

“怎麽用的這麽快?”斐弦微微皺了眉,“你那毛病……發作的時間又縮短了?”

在多年的老友面前,段回川難得袒露了丁點兒隐秘:“是啊,出了一點小意外。總之,還是那副方子,我在外頭幾家老店子裏淘了幾味藥材,剩下的稀有材料都是市面上尋不到的,還是得麻煩你,跟以前一樣,錢我會轉到你賬戶裏。”

斐弦撥了一通電話出去,吩咐幾句,片刻便放下手機,示意他稍等:“會不會是長期浸泡這一種湯藥,泡出抗性來了?要不要換幾味試試?我還知道幾種同樣有禁锢和封凍作用的藥劑。”

段回川搖了搖頭:“我用的這些都已經是同類材料裏面藥效最猛的了,再不行,只能加大藥量。”

“那不行!”斐弦擔憂地看着他,沉聲道,“你是要把自己活活痛死?尋常人一支針管的劑量就足以痛得滿地打滾了,你雖不是口服,但是經年累月地浸浴,那痛苦也不是尋常能夠承受的。”

段回川不由自主地撫了撫額角的劉海,似是自嘲的抿唇笑笑:“總比身上長出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要好吧。”

斐弦只好沉默,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他,哪怕他知道對方并不需要自己的安慰,但總好過這一派冗長壓抑的寂寥。

許是這個話題過于沉重,斐弦話鋒一轉,含笑提起了另一樁事:“你可知道,不少人在尋你。”

“尋我?”段回川挑了挑眉,随手彈起一顆花生米,張嘴接住。

“是啊,準确的說,是想尋那顆會發光的鑽石。還有人想出高價購買呢。怎麽樣?你要是同意,我可以替你安排,賣個天文數字。”

“天文數字啊……”段回川低沉沉地笑起來,半張臉孔被斑駁的光影照亮,半邊陷在陰影裏,他的五官本就俊朗,這般恣意的笑容在迷離的燈光映襯下,更流露出一分風流,三分不羁,“——我偏不賣。”

斐弦有些詫異對方怎麽突然轉性了,但并不開口詢問緣由,此時此刻,他寧願多看一會段回川的笑容,令人着迷的笑容。

——只可惜,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的,無論是笑容,亦或是其他。

“能不能幫我查到,都是些什麽人在尋找這顆鑽石?”段回川收斂了眼角眉梢的笑意,平靜地把玩着酒杯。

斐弦皺眉:“你想知道這個?查到代理人容易,再往上,查他們背後的人,恐怕很難了。”

段回川輕輕點頭,并不如何在意的樣子:“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閑林街區說大不大,兩條腿走個來回花不了一小時,說小卻也不小,盤踞在這座城市以東的上百年間,七橫八拐地蜿蜒了數不清的迷宮似的小巷,人口稠密地令人發指。

你左邊的鄰居可能是曾經某個舉人老爺的曾孫,右邊住的也許是從外地逃竄而來的通緝犯,就連家裏墊桌腳的磚,送到博物館指不定都能中大獎成了文物家族的一份子。

告別斐弦,段回川熟稔地穿梭在狹窄喧嚣的古街巷子裏,搜集完畢所有需要用到的藥材。

匆忙趕回家裏時,已是淡月高懸。

朦胧的月光輕紗一樣輕柔地攏下來,籠罩在疏影橫斜的樹梢枝頭,給歸家的曲折小路細細鋪了一層輕薄的粉。

“小辰!快來看你哥給你帶什麽回來了!”段回川左手拎着大包小包的藥材,右手提着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哥,你可算回來了,今天有客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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