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姻緣洞
“怎麽?害羞了?”段回川沒有察覺到對方的異樣,扯了扯他的袖子,笑嘻嘻地道,“放心吧,我不會笑話你的。”
失态只是一瞬,言亦君轉過身時,目光恢複一如既往的端然和溫和,不漏半點心事的端倪,他握住段回川的手腕,微緊了緊,淺笑道:“比起這個,你還是擔心叫我看見小時候尿床的你,比較合适。”
“你手指怎麽這麽涼?是不是吹風了? ”段回川沒有理會他的揶揄,将言亦君兩只手牢牢握在掌心,用力搓了搓,直到搓得發熱,嘴裏不忘叫住白簡,“小白啊,你家到底在哪兒啊?”
被喂了一嘴狗糧的白簡默默圍着大榕樹轉了兩圈,冷不丁聽見老板的呼喚,才磨磨蹭蹭挪過來,擡手指了指小路的盡頭:“就快到啦,前面就是。”
三人不緊不慢地繼續游覽片刻,最後在一處三層吊腳樓前站定。
這是整個村莊裏最為高大的一座,底下密密匝匝地壘着青石方磚以充地基,上面牢固地架着粗大的木樁和竹板,木制的屋子塗滿了一層灰泥,顯得古拙而質樸,屋檐四角高高飛起,有未幹透的雨滴順着雨檐落下,在磚地上敲出一串清脆的聲響。
細雨滋潤後的青苔和一些不知名的植被,從縫隙裏冒出頭來,頑強地往石頭上爬,給冰冷的石塊點綴了稀疏碧綠的紋飾。
“小白,這裏就是你家?”段回川啧啧有聲地仰頭觀望,“還是個地主階級啊?”
白簡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腼腆地嘿嘿直笑:“我家在村裏是大族,這裏的屋子都是大夥幫忙一磚一瓦蓋得,進去休息吧。”
他率先邁開腿,蹬蹬跑上樓,樓房從梯子到牆板和支柱都是木頭,年代頗為久遠,踩在上面嘎吱作響。
大門挂着一把鏽蝕的老式鐵鎖,白簡從兜裏摸索出一把鑰匙,搗鼓一下便開了。
推開門,陽光争先恐後地滲進屋裏,動靜驚起一大片灰塵在光束裏飛揚,屋裏無人,更無燈火,從門和窗漏進來的光線,勉強照亮了這間昏沉的大屋,一股經年的腐朽味随着陌生客人的闖入,漸漸彌漫開來。
屋裏十分寬敞,陳設古樸簡單,客廳正對面牆上靠設一方供桌,左右立着兩根燭臺,實木桌椅擺在側牆邊,桌子相當大,坐十來人不是問題。對面的鬥櫃上一臺款式老舊的電視機,恐怕是這裏最貴重的東西。
掀開竹簾進去,就是通往卧室廚房的走廊,還有上下樓的樓梯。
白簡并沒有覺得有哪裏不妥,取來抹布随手擦了擦落了灰的桌椅,神色輕松地招呼他們坐下,熟門熟路燒了熱水倒茶,水是引來的山泉水,清冽裏隐隐帶着一絲甘甜。
段回川是藝高人膽大,向來只有妖魔鬼怪懼怕他的份兒,他可是在墳地裏也能睡得香甜的人,哦不,的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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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神經再粗,也感覺到一絲不對勁。他捧着竹杯,來回打量這間木屋,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屋子,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唯一缺的,就是人氣。
段回川與言亦君對視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底的懷疑,他看着白簡忙進忙出,開口問道:“小白,這屋這麽大,你家有多少人啊?”
白簡掰着指頭數:“好多,我爸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姨媽姨父,姑婆叔伯,一大堆呢。”
“……”段回川無語地停頓片刻,再度開口,“這麽多親戚,都住在一塊兒?”
“當然,熱鬧嘛。”白簡一臉理所當然,“小時候,他們對我可好了,每天晚上打工回來,都給我帶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其實我也想偶爾跟他們出去看看,但他們都不讓。”
段回川眼裏的疑惑越發深重了,白簡不疑有他,興沖沖地道:“天色還早,我再帶你們四處逛逛?不過白天沒什麽好玩的,要晚上才熱鬧呢。”
……
日暮在寂靜的村落裏悄然降臨。
當最後一片晚霞的餘晖從山巅收回,月光開始灑落大地的時候,遠處依稀傳來歡騰的人聲和犬吠,原本荒蕪的村莊仿佛忽然自沉睡裏蘇醒,有了生氣和煙火氣。
段回川迷迷糊糊醒過來,發現自己靠在言亦君肩上。
兩人下午在村子裏亂逛了會,沒找到任何怪異之處,只好回到白簡家,在陽臺上的躺椅裏小憩一會兒,沒想到一睜眼功夫,夜晚已經來臨了。
幾張大餅臉湊在他眼前,好奇地望着他,齊聲道:“小白的老板醒啦?快起來吃完飯咯!”
可把段回川吓了一跳。
言亦君坐在一旁,看他難得被吓到的一幕,莞爾一笑:“他們是小白的家人。”
“???”段回川揉了揉眼睛,這才回過神來,面前站着一群男女老幼,三姑六婆,穿着樸素,眼神一個賽一個稀奇,像是圍觀動物園裏的猴子似的。
其中一位年長的老奶奶,一臉慈眉善目,極親近地拉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道:“我們家小白第一次帶朋友回來玩呢,他在外面沒少給你們添麻煩吧?”
旁邊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弟弟大聲嚷起來:“阿姆喊你們下樓吃飯啦,一會菜要涼了!”
“對對,下樓坐吧,我們村裏小地方,沒有啥好招待的,兩位別嫌棄,吃完飯,讓小白帶你們去夜市玩,可熱鬧了。”
段回川和言亦君被衆人擁簇着下樓,被白簡家人樸實的熱情淹沒,段回川不知所措地拉着言亦君,直到連吃了幾碗香噴噴的白米飯,肚子快撐到走不動路才消停。
白簡更慘,整晚都在應付親戚們的喂投、父母嚴厲的批判和數落,還有來自三姑六婆的說媒,一群不到膝蓋的小朋友圍着他,叽叽喳喳詢問外面的世界長得怎麽樣。
熱鬧,喧嚣,人聲鼎沸,跟白天沉寂的村子恍如兩個世界。
“天吶,小白就是從小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的。”兩人崩潰地逃出大屋,來到街上,段回川還對白家人的好客和熱心心有餘悸,唏噓又同情,“難怪養成了一副天真單純的性子。”
不過短短幾個小時,整條街道都變了樣,大紅的燈籠挨家挨戶地懸挂在屋檐下,四處張燈結彩,路邊的小販兜售着月兔和嫦娥的糖人,仿佛在迎接中秋節的到來。
三三兩兩的孩童,在街上飛奔而過,手裏攢着大人做的月餅,還有小情侶點着孔明燈,一盞一盞,往天上放。
一輪圓盤似的銀月挂在夜幕之中,銀亮而溫柔的光芒在邊緣處膨脹,一視同仁地投向每一寸土地,投在每個人臉上。
段回川和言亦君面面相觑,心裏越發古怪了。言亦君擡頭望着那輪月色,微微抿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還有兩天才到中秋節的。”
“……你的意思是?”段回川的視線穿梭在來往的人群裏,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并沒有妖魔鬼怪作祟。他皺了皺眉,“這裏的時間不對?”
言亦君沉吟着搖了搖頭:“如果時間不對,白簡的記憶會出現破綻,可是他沒有察覺。我感覺,像是某種,空間錯位。”
“白天和晚上,是兩個時空?”段回川揣摩着他的話,若有所思,“這些人,包括小白的家人都是真實存在的,或者至少是存在過的,但是,他們只有在夜晚,才能與我們所處的時空重疊,所以白天村子沒人,晚上就變得十分熱鬧?”
言亦君微微颔首,他的目光不由又飄向那棵過分醒目的大榕樹,倘若時空重疊的巧合是真的,那麽如白簡所言,樹洞裏或許能看見一些記憶裏的片段,多半所言不虛。
正當他神思不屬的時候,段回川驟然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向那對擁抱的千年古榕——他的脖子上的紫色戒指,再度發出了震顫和微弱的光亮!
那預示着,第三枚鑽石,就在附近!就在這個重疊的神秘時空裏!
運氣這麽好?随便出來玩一圈都能碰到新鑽石?
段回川努力壓抑着激動的心情,難道這就是龍脈裏挖出來那顆氣運石的威力?
“走,我們過去看看那棵榕樹!”
他不由分說,拉了言亦君就往人群裏鑽,後者無可奈何地跟着他的腳步,眼睜睜看着兩人離古樹越來越近,言亦君垂着眼,若無其事地按捺下一絲微弱的緊張和惶然。
夜幕裏的榕樹與白天初見時一模一樣,數不清的紅色絲縧在月下随風起舞,宛如月老的紅繩,是曾經來過這裏的情侶們,一根根親手系上去的。
“你不是不相信這個傳說嗎?”言亦君側過臉,望着段回川興致勃勃的臉,作最後的掙紮,“要不,我們還是別……”
段回川不意對方竟對一個傳說如此在意,若是別的什麽,或許他也就不勉強了,但是事關鑽石和戒指,他必須要一探究竟。
“一個傳說而已,不用緊張。”四下人來人往,段回川不便過分親昵,只好悄悄牽住他的手,撓了撓言亦君掌心,笑眯眯地道,“我白天只是開玩笑的,就算什麽也沒看見,我也不會跟你分手的,放心好了。”
“我不是說這個……”言亦君欲言又止,低垂着眼簾,任由夜風拂亂了額發,眼神疲倦地落在虛無的某處,仿佛對路邊花壇雕刻的紋路燃起了興致,“倘若,當真看見了某些幻影,那未必就是真實發生過的……”
段回川微微一怔,原本對傳說不屑一顧,不由産生了些許動搖,這裏的空間這麽古怪,還有遺落的鑽石藏着附近,萬一真的——豈不是會讓言亦君發現自己不是人的秘密?
于是各懷心思的兩個人,在人來人往的巨大榕樹下,同時陷入掙紮和沉默。
“那個,要不然……”段回川率先出聲,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我自己去看看,你就在這裏等我。”
白簡說要手牽手兩個人一起走進去,如果獨自一人,應該就無所謂吧?
言亦君神情微微一松,像是卸下某種難以言表的防備,微笑地望着他:“也好。”
那廂,好不容易從一大家子魔音摧殘下掙脫而出的白簡,裏外都找不着老板和醫生,黑皮小弟從電視節目裏擡頭,指了指門外:“我看見他們出去逛街了。”
“哦,肯定去走榕樹洞去了,唉,老板嘴上說着不相信,實際上心裏肯定暗搓搓地期待着呢。”白簡咧着嘴偷笑。
黑皮小弟睜大眼睛:“那不是兩個大男人嗎?他們是情侶?那姻緣洞可非得兩個有情人一起走才能安全出來,看見都是美好的姻緣,一個人不行的,上次隔壁的阿豆不信邪,跑進去,結果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一直在做噩夢。”
“放心吧,我就是知道他倆是情侶,才告訴他們榕樹洞的事,他們肯定會一起走的!”
段回川站在洞口,伸手撫摸着粗粝的樹幹,在無數年歲的風雨侵蝕裏,樹皮不知剝蝕多少,又從枯枝裏生出新芽。
樹洞極高,寬度恰好能容兩人經過,他一只手握住不斷顫動的戒指,心中騰起一股明晰的念頭,新的鑽石就在樹洞裏。
不料,一只腳剛踏入洞中,眼前驟然一陣天旋地轉!
他的意識像是瞬間被吸入某個不知名的黑洞,黑暗漫湧如潮,吞噬了他……
再次蘇醒時,睜開眼是一片湛藍的天幕,段回川揉着嗡鳴的腦袋,艱難地支起身,茫然四顧,榕樹不見了,言亦君也不見了。
段回川心裏咯噔一下,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被白簡那小子坑了!
他飛快地爬起身,周圍貌似某個不知名的小村子,沒有吊腳樓,只是一排普通的民居。他順着人聲走去,見一大群村民圍在一棟小木屋前,手裏拿着棍棒鐵鍬,大聲咒罵些什麽。
可是他聽不見,段回川疑惑地撥開人群,來到木屋門口,衆人似乎壓根看不見他,空氣般,一道眼神也欠奉。
緊跟着,那木屋打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言:出來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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