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言亦君的往事

從木屋裏走出一個三十歲許的女子,穿着黑色的布衣長裙,烏黑的長發綢緞一般披在肩頭。木屋沒有開窗,光線暗淡,熾熱的陽光從門外刺進去,照出一張蒼白憔悴的臉,仿佛許久未見陽光,過于強烈的光線令她不适地擡手擋住眼。

毫無疑問,她很美,艱難的歲月并未在這張臉上留下過多痕跡,即便不施半點脂粉、素衣布鞋,也難掩清麗絕倫的姿容,衣袖間露出的一截皓腕,纖細白皙,宛如象牙雕琢而成。

她目光平靜,逐一在村民們臉上環視而過,幹枯的紅唇緊抿着,眉眼豔極也冷極,欺霜賽雪。

衆人在這樣無聲的質問下,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眼神心虛地錯開,不敢與之對視,不少男人低這頭,卻拿眼角餘光偷偷瞄她。

段回川也望着這個陌生女子,注意她裙擺間微微晃動一下,露出一個男孩的腦袋,六七歲的模樣,長得粉雕玉琢,繼承了其母七分美貌。

男孩身量瘦弱,靜靜地呆在母親身後,拉着她的裙擺,神情也是一樣的安靜端和,絲毫沒有這個年紀的孩童應有的頑皮和天真。

段回川細細打量這個男孩,隐約覺得五官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為首的村長見大夥竟被孤兒寡母的氣勢震住,一下子啞火,心頭大怒,率先舉起燒火棍揚了揚,喝罵一聲:“就是這個巫族妖婦!隐瞞身份,藏在我們村子裏害人!大家夥兒不要被她的外表騙了!巫女最擅長的就是蠱惑人心的把戲!”

“沒錯!”人群裏走出一個矮胖的村婦,壯着膽子擠到人前,朝女子啐了一口,橫眉倒豎,極是怨恨,“自從這個女人來了之後,村裏年年旱災,你們不覺得奇怪嘛?聽說巫族餘孽都是不詳的罪人,會給他人帶來詛咒和不幸!他們表面上長得好看,實則心狠手辣,都是妖魔鬼怪,專門勾引男人,觸怒了上天,才會遭滅族之禍!”

這時,人群裏傳來一聲小聲嘀咕:“她沒來之前,村子裏也經常大旱啊……”

村婦勃然大怒,沖到那人旁邊揪住了男人耳朵,狠狠地擰:“我就知道你這個死鬼跟這個巫族寡婦有一腿,被她灌了迷魂湯了,替這個妖女說話!你們看吶!還說這個妖女是好人嗎?看看我的丈夫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今天如果不把她趕走,你們的男人和兒子說不定也會被她迷了魂!”

“村頭老張家的兒子前幾天不明不白的死了,死的前一晚我還在她家門口見過,聽說巫族人都是會巫術的,能神不知鬼不覺弄死人!老張家的兒子死的可慘了……”

村民們頓時七嘴八張地議論起來,村長高聲道:“各位,你們別忘了,巫族得罪了龍族,背了大罪,萬一叫外人知道我們村裏窩藏了巫族餘孽,傳揚出去,龍族派人報複,我們如何承擔得起?”

“就是!不如把他們綁起來,交給龍族發落!”周圍群情激奮,紛紛嚷嚷着要趕走這對孤兒寡母。

男孩抓着母親裙擺的手緊了緊,擡頭望向母親冷然的側臉,烏黑透亮的眼中流露出一絲茫然。

雖然年幼,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的惡意,從四面八方逼迫而來,露骨的惡毒和畏懼,幾乎排山倒海,他不明白,明明他母子二人什麽也沒做,為什麽這些人都一個個恨不得生啖其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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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覺得惶然無措。

村長得意地将握着燒火棍的手放下,眯着眼,貪婪地望着女子姣好的臉容,暗暗地咽了口唾沫。

這個女人,太不識趣,自己好心收留了他們,竟不思報恩,瞧得上她這個寡婦,被自己納入房中明明是她的福氣,竟然死活不肯答應!想到這個,村長的心頭就是一陣火氣,對方是巫女,說不定真的會使巫術,他也不敢來硬的,只好暗中撺掇其他人比其就範,這麽多人,還怕拿不下一個弱女子嗎?

哼,等人綁起來,還不是任由自己捏扁搓圓?巫女又怎樣?曾經那麽高高在上,是他們這等邊陲小鎮小民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可如今巫族都滅族了,還指望有人替這餘孽出頭不成?

村長一想到巫女妙曼的身姿,小腹頓時火燒火燎,看着她的眼神愈發不加掩飾了。

段回川在一旁默默旁觀這出充滿了愚昧偏見和刻毒的悲劇,雖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麽,但神情動作流露的惡意卻是昭然若揭,他不認識這對母子,但年幼時同樣遭受厄難的經歷,讓他心有戚戚,情不自禁生出一股同病相憐的憐憫。

然而他依然如同一縷孤魂般漂浮着,一個徹底的局外人,就連想要推開那些不斷逼近的村民也做不到。

“小心!她會巫術!”村長大喊一聲,不知何時,他從領頭者,躲入了人群中,“大家一起上,我們人多!”

于是剪子改錐、鋤頭木棍,還有糞水爛菜劈頭蓋臉擲了進去,他們越逼越近,棍棒鐵鍬一擁而上!

女子緊緊護着自己的孩子,身上傷痕累累,昏暗的屋子裏,兩道冰冷的眼神狠狠剜在村民們身上,怨恨的,絕望的,凍得他們一哆嗦。

“把他們綁起來,拉出去!”不知誰說了一句,接着一只只惡鬼似的手向他們伸去——

“別碰我兒子!”女子猛然爆發出一聲嘶啞的喊聲,墨綠色的狂風憑空而生,在她周身呼嘯來去,将衆人一個個掀翻在地,屁滾尿流。

“殺人了!巫女要殺人了!”村民們驚駭得臉色狂變,紛紛跌跌撞撞逃出門去。

他們将木屋的門堵上,堆上柴火和油,一把大火瞬間鋪天蓋地地燒起來,濃煙滾滾,幾裏外都能看見。

眼看着二人即将被惡火吞噬,段回川心急如焚地在母子二人身邊團團轉,拳頭攥得青筋暴起,可他對此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着火舌啃噬着梁柱桌椅,視野裏的一切被高溫灼燒扭曲變形,濃稠的焦糊味夾雜着熏煙侵蝕而來,就要無情地吞噬這裏的一切,帶走兩個柔弱而無辜的生命。

男孩安靜順從地窩在母親懷抱裏,仿佛對即将直面的死亡并不如何在意,他伸出小手輕輕擦去母親眼角的淚,輕輕叫了一聲媽媽。

段回川看清了這個簡單的口型,微微睜大眼,眼眶一片酸澀,幾乎要落下淚。

那個瞬間,仿佛被某種錐心刺骨的疼痛貫胸而過,于是一顆心在猝不及防的疼痛中痙攣起來,巨大的悲傷和無望洶湧而至,淹沒過無窮歲月,即将沒過頭頂。

眼前盡是斑駁的赤紅色,沉甸甸的往事山岳般朝他壓來,時空在此刻重疊,他不知道這些猙獰的情緒究竟來自哪裏,或許是來自眼前這個懵懂又無助的孩子,又或許是來自他自己。

恍惚間,段回川看見女子朝男孩笑了一笑,那笑容是如此慘淡,像是被苦難稀薄過的哀戚。

“好孩子,将來的路,媽媽不能陪你了……你要一個人,好好活下去……”

她看着周圍墨綠色的氣流越來越稀薄,知道時間不多了。她其實只是巫族一個普通的雜巫,并沒有強大的天賦,更不會厲害的巫術,只是靠着燃燒最後的生命,透支為數不多的血脈力量。

很快,她的力量抽空了,女子最後溫柔地摸了摸兒子的發頂,看着綠色的氣流溫柔的包裹着男孩,送出這棟即将傾塌的木屋,任由焦黑的殘柱當頭砸落,在火光中慢慢閉上眼……

村民們遠遠在木屋外踟躇徘徊,任憑屋子在猩紅的火光裏燒出噼啪的聲響,最後變作一片斷壁殘垣,他們的臉在沖天火光裏被照得陰晴不定,有人心有餘悸地說了一句:“幸好我們動作快,要不,那巫女就要用巫術殺死我們了!”

衆人清醒過來,紛紛附和,仿佛自我安慰充滿正義性的說辭,就能掩蓋犯下的滔天罪行。

村長暗暗藏在人群裏,心下一陣後怕,幸好巫女已經死了,否則……他眯着眼遙望燒成廢墟的屋子,不甘地咂摸着嘴,慶幸之餘又有幾分遺憾,可惜了那麽貌美的女子,他一輩子也沒見過的絕色,到底也沒嘗到嘴裏。

不過,他得不到,其他那些個暗地裏垂涎三尺的家夥,也甭想!

就在這時,變故橫生!

只見一團碧綠色的霧包裹着一個人影,突兀地從廢墟裏飛了出來,輕飄飄落在地上!

在場的村民大驚失色,以為巫女沒有死,有的甚至當場吓出屎尿來!

火焰裏,一個充滿憎恨和絕望的聲音,遠遠地傳出來——

“我,用巫族血脈起誓,詛咒這個村莊,詛咒你們所有人!誰敢傷害我的孩子,永世不入輪回,不得好死!”

那凄厲嘶啞的叫聲,歇斯底裏地在每個人耳邊炸響,宛如雷霆破開黑夜,砸得村民眼前昏黑發蒙!

“咒巫!那巫女是咒巫!”一個村民驚慌失措地大聲嚎叫着,“她竟然對我們下咒!”

“惡毒的巫女!幸好我們燒死了她!”

“那是她的兒子,這個孽種竟然沒有死!”

村民們害怕了,他們畏懼又憎恨地望着那個七歲的男孩,他黑亮的雙瞳倒映着一張張惡毒的臉孔。

他們恨不得他去死,可是巫女的詛咒言猶在耳,他們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于是把目光紛紛投向村長。

村長暗罵了一聲,想了個狠毒的法子:“我們不動手,把他關到山洞裏去!拿鐵鏈鎖起來,讓他自生自滅!”

對面一衆身強力壯的大人,被七手八腳綁起來的男孩,并沒有什麽反抗能力,他還太小,血脈尚未覺醒,也不懂得使用自己的能力,于是只能忍耐。

他茫然地回頭望了一眼,無助地伸出一只手,可是一切都是徒勞的,手心裏空蕩蕩,他什麽抓不住,那是他曾經的家,眨眼功夫,已經淪為一片焦黑的廢墟,母親還在裏面,沒有出來——他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出來了。

段回川站在廢墟裏,男孩回頭時,他們的視線仿佛隔着兩個時空交錯而過,那個平靜裏透着無助和隐忍的眼神,他終于意識到這個男孩是誰,手腳一陣陣發涼。

無邊的怒火沖天而起,灼燒着他的肺腑,段回川想要拉住男孩的手,可是他透明的身軀徑自穿了過去。

隔着兩個時空,年長的段回川看着七歲的男孩,嘴唇艱難地顫動了一下,輕聲呼喚他的名字:“言亦君……”

男孩似乎察覺到什麽,伸出的手虛虛握攏,然而終是只握到一片虛無,一陣抓不住的微風,與之錯手而過,而後沉默作別。

段回川擡腳追去,眼前畫面又是一轉,目之所及,色彩斑駁褪去,一切靜止後,面前出現了一個黝黑的山洞,依稀傳來滴水的聲音。

他腳步微微一頓,走進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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