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大仇得報

山洞裏暗無天日,死氣沉沉,唯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為伍。

段回川甫一入洞中,便有潮濕寒冷的陰濁之氣撲面而來,空氣裏彌漫着陰森腐朽的味道,像是有只看不見的巨獸正張着血盆大口,殘酷地吞噬着每一個誤入的人。

凹凸不平的岩壁悉悉索索地爬過某些蟲蟻,他并不理會這些,腳步堅定而沉穩,細微的,山洞深處傳來鎖鏈拖拽過岩石的聲音。喑啞,難聽。

段回川加快了步伐。

隐隐的,前方傾瀉出一絲光亮。他尋着有光的方向跑去,寒冷刺骨的風透體而過,像是要将他的五髒六腑盡數凍僵。

洞的盡頭,是一面寬闊的石壁,另一側有大大小小的洞口,冷風和微光都是從小洞裏鑽進來。

光線能夠到的角落裏,有個人影靠抱膝埋頭坐在牆角,長長的頭發從兩側披散下來,因缺乏營養和打理而枯黃分叉,卻像薄被一樣,為主人保存着一點零星的溫度。

段回川整個人都在發抖,無論是心,還是唇、手,滔天的怒火湧起,又被無邊的壓抑和疼痛澆熄。

“言亦君……”他嘶啞地開口,聲音輕極了,像是害怕碰碎了什麽,墓穴般死寂的昏暗裏,他聽見自己的嗓音也在微微顫抖,就像他朝那人影伸出的手。

對方似乎聽見了什麽動靜,埋在雙臂間的腦袋微微擡頭,人影動了一下,有些艱難地扶着牆壁支起身,鐵鏈鎖在他的腳踝上,不知鎖了多久,暗紅的血跡凝固成鏽,幾乎與皮肉長在一起。

一瞬間,段回川的呼吸驟停,心髒仿佛被什麽攫住了。

他被關在洞裏不知多少年歲,身量早已不是七歲時的身高,長時間的饑寒交迫令他骨瘦如柴。

村民們迫于巫女臨死的詛咒,誰也不敢動他一根頭發,他們每一個人日夜都盼望着他早點死去,不敢出口咒罵,就在心裏詛咒他。

可是他偏生沒有就死,而是虛弱地活了下來,茍延殘喘地活下來。

一天又一天,一年複一年。

不知是什麽支撐着他,或許是巫族僅次于龍族的強大血脈和種族天賦,壽命和生命力都比普通人族悠久得多,或許是偶爾飛來洞中搭窩的飛鳥爬蟲,在他夠得着的地方,饑不擇食吞入腹中,又或許,只是母親臨終前的殷殷希冀,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哪怕是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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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少年人的言亦君,帶着些許疑惑轉過臉,朝洞口的方向挪了一小步,這個簡單的動作于他而言,都相當艱難。

他似乎聽見了什麽動靜,但仔細看去,黑黝黝的洞口依然同平時一樣,死氣沉沉,陰冷的黑暗凝視着他,肆無忌憚的,稍不留神就會撲上來将他拖入深淵似的。

冷風呼呼刮着,刀片一般,單薄的少年在這樣的凜冽裏瑟縮着,搖搖欲墜,确認洞口什麽也沒有,他安靜地垂下眼簾,眼神并不失望,那是千百次希望破滅後的麻木。

岩石縫隙裏浸出來的水滴,順着壁角蜿蜒而下,彙聚在鐘乳石尖,一滴一滴砸落,濺在濕冷的地上,長年累月之下,幾乎把下方的岩石砸出一個凹陷的坑,聲音規律而單調,宛如天然的秒鐘。

他慢慢摸索着岩壁,努力挪到最近的鐘乳石下,仰頭探着脖子,張開嘴,水滴正好落入口中,滋潤着幹枯的嘴唇,他的動作沒有一分多餘,像是已經練過千百次,才能在昏暗裏準确找到水滴的位置。

而後他重新挪回角落,靜靜地蜷縮着身體,如同每一個孤寂黑暗的日子,沒有人同他說話,沒有溫暖,沒有光明,也沒有希望。

段回川緩緩上前,蹲下身,張開雙臂想要擁住他,可他終究只能環抱住一團虛無。

少年不安地動了動,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漆黑裏,他努力睜大眼睛,哪怕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

“言亦君,別怕,我在這裏,在你身邊……”段回川低啞的嗓音如同風中的嘆息,手擡起來,隔着無盡的歲月和時空,撫摸少年的發頂。

言亦君怔怔望着虛空裏某處,像是要擺脫時光的束縛,掙紮着與他對視。

黑暗裏,恍惚間有個聲音,那樣陌生,又那樣熟悉,溫柔的,纏綿的,充滿了他渴望不可及的愛意。

——“別怕,我在你身邊……”

無情的歲月倥偬而過,他的軀殼被消磨殘蝕,變成赤條條一個孤家寡人,胸腔裏的器官仿佛早已凝固凍結,可在這一個瞬間,他仿佛又聽見了心髒跳動的聲音。

原來,在那顆冷硬結冰的心裏,某處角落,依然殘留着一線希望,熱烈地渴望着,連一絲幻覺,都能叫人忍不住伸出手去。

宛如一只受傷的小獸,默默縮在角落獨自舔着傷口,終于有人來到它身邊,問它痛不痛,它便崩潰地哭出來。

背光裏,段回川看不清少年的臉,只依稀看到兩行風幹的淚,反着光,蜿蜒在臉頰上,像兩條難看的疤痕。

段回川鼻尖發酸,一種無能為力的壓抑蔓延至全身,他只能盡力擁住這團影子,哽咽着,一遍又一遍重複着“別怕”……

不知過了多久,他眼前的景象再次變得模糊,漆黑的山洞在一寸寸崩潰,連帶被黑暗囚禁的少年。

穿梭的時光在視界裏打出一片光怪陸離的具象,段回川在夜色裏再次睜開眼,漫天的星光在夜幕裏閃爍着,照落在他眼中。

附近似乎有眼熟的村落痕跡,是否意味着言亦君已經從那山洞脫困而出了?

他心裏微微發緊,加快腳步,還是那片廢墟,因為常年無人清掃而積了幾層厚重的灰塵,自從巫女被燒死後,村民們認為那對母子住過的屋子也沾了詛咒,誰也不敢靠近,任憑這裏破落廢棄。

村口的方向隐約有人影晃動。

村民們依然是那些村民,只是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而過許多年,當年曾在木屋門口圍攻過巫女母子的人已經老了,他們在發現山洞裏的少年無緣無故失蹤後,不安惶恐了很長一段時間,可并沒有什麽詛咒落到大家頭上,生活平靜一如往昔。

漸漸地,健忘的村民們遺忘了這件事,或者說刻意忽略了這抹陰影。

生死未知的少年,巫女臨死的詛咒,像一把懸挂在頭頂的刀,刀久久沒有落下來,可它依然存在,隐藏在暗中,伺機報複。

最近這幾天,村民們晚歸時,總覺得四周有什麽眼睛在黑暗裏窺視,起初,大家只以為是某種大膽的妖獸,村長還組織了圍獵,然而一無所獲,窺視感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強烈了。

如同一種危險的信號。

有人開始害怕,說那是巫女的鬼魂,還有人說是當年的孽種前來報複了,流言風聲四起,恐慌逐漸在村裏蔓延,村長煩不勝煩,他心裏亦隐隐有些畏懼,最後索性把心一橫,一錘定音——從外面請一個厲害的天師來除鬼!

天師很快請來了,是魂族一位道行高深的宿老,魂族據聞心有七竅,可以通靈,最擅長與鬼怪鬥法,鎮壓厲鬼。

天師一到此地,就被村子上方盤旋的濃重怨氣和詛咒驚呆了,如今詛咒的威力已經籠罩了整個村莊,大限将至,縱使他也無力回天,村民們驚慌失措,紛紛央求天師想想法子。

詛咒的根源就在那座廢棄的木屋,想要破除詛咒,只有兩個辦法,要麽村民們将怨靈供奉起來,日日誠心忏悔贖罪,或有超度的一天;要麽,一不做二不休,将怨靈重新釘死在封印法陣裏,永久鎮壓。

不顧天師的再三告誡和勸說,村民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二種,要他們供奉曾經被自己燒死的妖孽,還日日忏悔?那豈不是承認他們殺死了無辜之人?簡直天方夜譚。

就在大家商量着,如何讓這個陰魂不散的巫女怨靈永世不得超生時,一襲黑衣的天師靜靜伫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們惡毒的嘴臉,忽地笑起來。

他的笑聲是那樣幹啞,像是往幹涸的枯井投入碎石,又那樣突兀,宛如一把雪亮的刀光破開森森夜幕。

村民們震驚失語,目光驚悚地望着他,望着眼前這個魂族天師緩緩卸下僞裝,化作一個黑發黑衣的年輕男人。

男人身量修長,容貌俊美,烏黑柔順的長發從側臉垂落披散于肩,露出的五官跟當年燒死巫女竟有七分神似!

冰涼的月光照落于他周身,勾勒出一筆烏青的墨色。他兩點黑眸直直望來時,讓人感覺正被深淵凝視,眼底盛滿了尖銳的笑意,是刻骨銘心的恨,是地獄燒出的火。

村民們在這樣的笑容裏毛骨悚然,恐懼的寒意爬過他們的脊椎骨,舔上滑動的喉結——巫女的孽種終于來報仇了!

“看來你們還記得我,這很好。”男人的嗓音低沉而缥缈,他微笑着看向村長,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姿态從容且優雅,像一只把獵物戲弄得筋疲力盡的黑豹,準備開始享用它的晚餐。

後者臉色慘白一片,腿打着抖,肌肉僵硬而扭曲:“你……你別過來……那事,那事不是我幹的!是他們!是他們!我是被脅迫的!”

“你放心,該償的血債,一個都不會少。”男人豎起食指抵住嘴唇,指尖白皙如玉,“到了黃泉路上,別說我沒有給過你們悔過的機會。”

烏雲遮住了月光,漆黑的夜悄無聲息的籠罩在每個人頭頂上,一如那個濕冷陰暗的山洞。

意識到近在眼前的死亡,衆人下意識要逃跑,可是他們哪裏逃得過男人的掌心?

墨綠色的巫力如同一頭頭饑餓的魂獸,在人群中間瘋狂游走,它們肆無忌憚地肆虐着,抽取着生命力,眼看着周圍的人一個個被抽幹成枯槁的僵屍,村長驚駭欲絕屁滾尿流地跌坐在地上,不斷痛苦哀嚎。

直到那只優美白淨的手扼上了他的脖子,男人的口吻越發溫和,凜冽的目光沒有溫度,卻有重量,壓得人心底發寒:“到你了。”

他的聲音極輕,是一雨珠無聲落入地面。

村長驚恐的表情定格在臉上,他四肢不自然地抽搐着,而後膨脹,炸成一灘醜陋的血肉。殷紅的鮮血濺到男人臉上,被蒼白的皮膚襯得驚心動魄。

他微微仰起頭,冰冷的雨淅淅瀝瀝落下來,卻洗不去身上浸透的血色。

段回川伫立在他身側,眼底是一片支離破碎的動容,他忽然想起許久以前,言亦君曾說過的話。

——“那你小時候都幹些什麽?總不會是上房揭瓦,調皮搗蛋吧?”

——“我年幼時曾荒廢過一段很長的時光,後來,為了彌補,便把每日精力都投入學習之中,再往後……為諸事奔波,偶有閑暇,也只會看新聞和科普類。”

他雖聽不見他們之間的對話,但能感受到深切的恨意和悲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叫人幾近窒息。

為什麽,如此沉痛不堪的過往,能說得這般輕描淡寫?

這個夜晚是那樣漫長,壓抑得叫人發狂。

段回川跟着言亦君,在漆黑的雨夜裏,像一縷孤魂野鬼禹禹獨行。

不知走了多久,遠處終于傳來燈光。

此處沒有山洞,沒有村莊,花樹草木錯落有致,夜風裏隐約送來些許丁香的氣息,像是一座龐大的花園。

段回川跟在男人身後,默默走在曲折的鵝卵石小道上,借着朦胧月色,遙遙望見遠處一座高聳入雲的塔,頂天立地般巨大,每一層檐角都雕刻着一只巨獸,栩栩如生,幾欲飛天。

他不知道這是哪兒,只隐隐覺得似曾相識。

言亦君似乎終于支撐不住了,疲憊地靠坐在一座假山後,烏雲已經被夜風吹得四散流走,重見大地的月光照落在他攤開的掌心,照出滿手冰冷的血色,刺眼得令人生恨。

言亦君垂目長久看着,終于忍不住,驀地放聲大笑起來,在無人的角落裏,薄涼的雨夜中,撕開過去咬牙切齒的隐忍,肆意發洩出經年累月壓抑的暴虐和滔天怒火。

那是大仇得報的歡喜,也是了無生趣的空虛。

突然,一點細微的響動驚醒了他,言亦君霍然回頭,冰冷的笑猶殘留在嘴邊,尚來不及收斂。

“誰?!”

段回川聽不見任何響聲,只能循着他的動作,向後面望去,可就在此時,巨大的暈眩襲來得猝不及防,他眼前再次被黑暗吞噬,久久地失去了意識。

段回川被迫離開這段時空,言亦君對此一無所覺。

月光下,他看見假山後漏出一道影子,那人自以為藏得很好,殊不知冒出頭的一對小角暴露了自己。

像是石頭上長出了兩個嫩芽。

察覺到言亦君走近的腳步,那對小角微微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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