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初見龍崽段
漆黑的天穹裏,圓月撥開雲霧,灑下朦胧的銀光。
細雨後的花園,假山嶙峋的鉛灰色石塊被月色照得發白。
言亦君背在身後的手虛虛握攏,墨綠色的巫力在掌心凝結成印。
他早已不是多年前孱弱的幼童了,自從被大祭司救出那個暗無天日的山洞,來到祭塔潛修,他沒日沒夜的泡在書山學海裏,像海綿一樣如饑似渴的汲取知識。
同齡的孩子們還在玩鬧嬉笑的時候,他唯有與苦修為伴,比旁人多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在試煉中出生入死覺醒血脈,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親手報仇雪恨。
仇恨的力量支撐着這具行屍走肉般的軀殼,在磨牙吮血裏隐忍蟄伏,茍延殘喘着活下去,他向來擅長隐忍。
大祭司告訴他,他只是千萬不幸巫族後裔中的一個,還有許多的同族,在遭受着同樣苦難。
言亦君對群族并沒有什麽概念,這麽多年以來,他的同族唯有母親一人。
那些人迫害他們,僅僅是因為不同族嗎?
如今,他終于得以手刃仇敵,甚至血腥地屠殺了整個村子,大仇一朝得報,他應該感到快活、欣慰才是,可是那些悲恸的過往并沒有放過他,它們蛀空了他的心髒,凝固了滾燙的鮮血。
賴以生存的支柱仿佛被驟然抽走了,于是剩下他一人在滿目瘡痍的深淵裏茫然四顧,不知該去往何處。
言亦君深吸一口氣,摒棄掉大腦中一瞬間多餘的紛亂情緒,緩緩繞過假山,預料中潛在暗處窺伺的“敵人”,終于在月光下水落石出——
有那麽一剎那,言亦君忘卻了呼吸。
那是一條暗金色的幼龍,修行不到家,化人形都勉強,像個二頭身的娃娃,額頭上頂着一對剛剛分叉的嫩角,鵝黃色,顫巍巍的叫人擔心會不會晃掉下來,尾巴上的暗金龍鱗都沒長齊,尖端還依稀帶着幾分奶白。
偷窺不成被抓包的小龍崽吓了一跳,他注意到言亦君視線落在自己光禿禿的尾巴上,不好意思伸腿踹了一腳,仿佛把尾巴藏在身後,對方就看不見了似的。
言亦君在祭塔裏見過不少異族,也包括龍族,作為龍淵界的統治者,龍族向來高高在上,輕易是見不到的,更何況一只應該被嚴加看護的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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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龍見他發愣,壯着膽子邁動四條小短腿爬上假山,借着假山的高度才能堪堪與之平視,它伸長了脖子湊過來,好奇地瞪圓了一雙烏溜的眼,瞳孔泛着淡淡的金色。
那是太陽的顏色。
言亦君莫名的聯想到毫不相幹的東西,毫無疑問,眼前這條金色的幼龍,是他平生見過的最漂亮的龍,他不知道為什麽這條小龍會出現在此處,也不知道,冥冥天意已将他們的迥異的命運用紅線牢牢綁在了一起。
此時此刻,言亦君忽然生出一股不可言說的沖動,想要伸出手,摸一摸這條漂亮的小金龍,就像很多年前他被囚在黑暗的山洞裏,也曾努力伸出手,想觸摸遙不可及的陽光。
小龍崽見男人一言不發朝自己伸手,它沒有感受到敵意,也并不害怕——它原本就天不怕地不怕。
它甚至還學着對方的動作,主動伸出了自己的爪子——而後兩者在空中掌心輕輕相貼。
言亦君微微笑了笑,并不意外高傲的龍族會拒絕自己的撫摸,但仍不放棄,換了只手,從另外一個角度伸去,想要摸摸它的尾巴。
小龍崽反應十分迅速,爪子再次抵住他的手掌。
幼龍歪着腦袋眨眨眼,忽然開口:“你要跟玩我擊掌嗎?”
然後它意猶未盡地收回爪子,滿臉期待地望着他,龍尾情不自禁翹起來,興奮地甩來擺去,仿佛在等待第三次擊掌。
言亦君:“……”
當時的他尚未曾意識到,此刻他倆的動作是多麽沙雕。
“不玩兒了嗎?”小金龍失望地垂下尾巴,鼻子卻湊過來,鼻尖微皺了皺,“你身上有血腥味兒……”
言亦君臉色微變,他差點忘記,自己渾身還沾着仇人的血,像個殺人如麻的鬼魅。
不等他作出反應,一條濕漉漉的舌頭已經舔上來,糊了他一熊臉。
“呸呸呸——”幼龍擰着眉頭,誇張地啐了幾口,愁眉苦臉吐舌頭,“真難聞。”
難聞你還舔……
言亦君簡直不知該對這只古怪幼龍擺出什麽表情,他乏善可陳的單調人生并沒有應對這種狀況的經驗,更是從未遇到過這麽不着調的家夥,臉上的污跡倒是被舔得幹幹淨淨的了。
可是手,還有衣服,都髒兮兮的,凝固着暗紅的血色。之前言亦君并不如何在意,反正也沒人看見他失态落魄的模樣。
然而現在,滿身黏膩血腥的感覺,着實令他有些不舒服。
幼龍捏着鼻子,嫌棄極了,但是他沒有丢下男人跑開,而是張開嘴對着漆黑的天空,不輕不重地嚎了一嗓子:“嗷!”
言亦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幾乎以為是幼龍在召喚長輩,要将自己這個形跡可疑的異族抓起來。
但見夜色深處不知從何飄來一朵雲,白白軟軟棉花糖似的,這朵雲從天而降,正好落在言亦君頭頂上,緊跟着,豆大的雨滴傾盆澆頭而下,把他裏裏外外淋了個透心涼!
“……”言亦君勉強撥開濕淋淋貼在身上的黑發,一言難盡地望着小金龍,對方正仰着腦袋,一副等待表揚的樣子。
完成使命的雲朵散去,一股澄明通透之感油然而生,言亦君周身巫力流轉,轉眼之間就将濕意蒸發得一幹二淨,這時他才感覺到方才那不是普通的雨水,而是靈氣凝聚到極致形成的靈雨。
別說只是血污,什麽陰穢污濁之氣都能輕而易舉洗刷幹淨。
連陰暗污糟的心靈,都仿佛被淨化洗滌了一般。
重新變得整潔清爽的言亦君,露出他本來的容貌,小金龍兩只爪子扒在他胸口,仔細端詳片刻,驚訝道:“原來你長得這麽好看!”
言亦君微怔,繼而難得地抿出一絲久違的淺笑。
記憶裏,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就再也沒有得到過任何誇獎和贊美,仿佛他一成不變的生命裏唯餘下尖銳的咒罵。
跟随大祭司來到祭塔修行後,初時,由于太久未曾與人交流,他連話也不太會說了,于是在其他師兄弟眼裏,他就是個孤僻寡言的怪人。
沒有人看見他自虐般的刻苦,只看見他驚人的進步速度和逆天的天賦,于是嫉妒和虛僞的恭維亦随之而來。
從來沒有人真心實意誇獎他,哪怕是教導他的大祭司,對他也只有不茍言笑的嚴厲。
“你叫什麽名字?”言亦君想了想,終是開口問了這麽一句,這麽多年,如非必要,他很少同旁人說話,更何況,是一條罕見的幼龍。
小金龍再度驚訝了:“什麽,原來你會說話?”
言亦君:“……”
他忽然覺得理它或許是個錯誤。
“我叫回川!”小金龍站直身體,對自己的名號十分自豪,“在忘川邊孵出來的蛋!”
絲毫沒有發覺自己的名字,跟春生、路生之類的土名沒有本質區別。
言亦君抿了抿嘴,審視着它:“你不怕我?如你所見,我身上沾着血,興許也對你不懷好意。”
“我為什麽要怕你?”幼龍疑惑地眨了眨眼,旋即昂首挺胸,像是身為龍族的尊嚴被冒犯似的,奶白色龍尾憤怒地拍打在石頭上,發出“啪叽啪叽”的聲音。
“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豆腐!無所畏懼!應該你怕我才對!”
“……”言亦君沉默了一瞬,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龍尾啪啪的拍打得更急了,小龍崽龍顏大怒:“你笑什麽?”
言亦君滿是笑意的眼望着他,眉宇間被皎潔的月光照出一片柔和端方:“笑你可愛。”
怒色在幼龍臉上卡殼,他稚嫩白皙的臉上泛起一層不好意思的緋紅,兩枚龍角顫了顫,矜持地往兩側彎下:“雖然你說的是實話,不過看在你誇我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計較了。”
說罷,它兩只小短爪在鱗片裏摳摳索索掏摸了半天,摸出一小塊暗金色的龍蛋碎片,獻寶似的,捧到他面前:“這個給你,你以後就是我罩的啦!要是有人欺負你,就報上我的名號!我不在的時候,它會替我保護你!”
小小少年明媚飛揚的笑容,在月色下清晰可見,他并不知道自己興之所至的一句話,那會留下那樣深刻的烙印。
言亦君長久地怔在原地,保護他?用這個二頭身的小身板?他忽而覺得啼笑皆非,在心底深處,又一陣悲喜交加,除了已過世的母親,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人想要保護他嗎?
可是那排山倒海的渴望和希冀一瞬間淹沒而來,不可抵擋,不可抑制,在他早已習慣孑然一身,默默挨過無數個孤寂寒冷的夜晚之後,原來,竟依然對人世間的溫暖,存着一線向往。
即便是萍水相逢,一句無心之語,都恨不得朝那一絲光亮伸出手去。
“你還沒說你叫什麽名字呢。”小金龍見對方失神不語,不滿地拿龍角頂了頂他。
“言亦君。”漫長的沉默後,他輕輕開口,語氣卻極是鄭重。
小金龍低聲重複他的名字,皺眉道:“好拗口啊。我叫你什麽好呢,言亦君?言小弟?小亦君?”
“……”言亦君無可奈何地按了按額角,對方還在絮絮叨叨,他終于忍無可忍伸出兩只手指捏住了幼龍喋喋不休的嘴。
“唔唔!”小龍崽揮動地短爪,憤怒地拍打着尾巴。
“你也是在祭塔修行的嗎?”言亦君微微一笑,口吻輕緩,帶了一點誘哄和不易察覺的期許,“我年長于你,就叫我師兄吧。”
幼龍癟着嘴,斜睨他,氣鼓鼓的樣子,言亦君從儲物袋裏摸出一小串紫紅色的果實,誘人的香味立刻吸引了它的視線:“琥珀朱果!”
幼龍圓溜的眼瞳黏在紅潤可人的果子上,夠着脖子想去叼,又意識到自己還在生氣,兩只短爪揣在懷裏,眼巴巴望過來。
言亦君莞爾一笑,摘下一顆果子,在它眼前晃了晃,引誘道:“乖乖叫師兄,這個就給你吃。”
“你太壞了!”小龍崽痛心疾首,為自己遇人不淑感到憤慨不已,虧它還把自己寶貴的龍蛋碎片拿給對方,明明長得這麽好看,沒想到心眼這麽壞!
身為高傲的龍族,它是不會輕易區服的!
“不要就算了。”言亦君不為所動,作勢把果子收回。
“師兄!”
小金龍毫不猶豫撲上來,嗷嗚一口叼住了他的手指。
……
言亦君已經很沒有睡得如此香甜的時候了,他沉浸在曾經的美夢中,幾乎不願意醒來。
耳邊卻有個熟悉的聲音不厭其煩地催促他:“醒醒!醒醒!”
他微微蹙眉,雙眼不情不願地撐開一條縫。
誰在叫他?
作者有話要說:
言:呵,養貓養狗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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