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有人親我
言亦君睜開眼時,天花板上老式的白熾燈亮得有些晃眼,蒼白的燈光在視角邊緣膨脹。
窗外日光淡淡照進來,原來已是第二天了,小村莊再次陷入沉寂,唯有微風吹拂風鈴的聲音遙遙傳來,整座村子仿佛只剩下他們三個活人。
“言醫生,你終于醒啦!”是白簡的聲音,“唉,是我不好,沒想到你們居然沒有一起牽手走姻緣洞。”
姻緣洞?
尚未從夢境裏完全回過神,言亦君曲着指骨敲了敲混脹的腦袋,勉強支起身,他皺着眉四下環顧,身邊只有白簡正一臉憂愁地望着他,五官都快擠在一起。
“回川呢?”這個名字下意識脫口而出,昏迷前的記憶終于清晰回籠。
是了,他們本來在榕樹洞前,段回川要獨自去樹洞裏看看,他剛走進洞口,竟然莫名其妙暈倒在地!
言亦君大驚之下急忙上前攙扶,沒想到那樹洞着實古怪,仿佛有種詭異的吸力撕扯着他,連自己也是一陣頭暈目眩,他沒踏進去,就在洞外勉強将段回川拽出來。
随後,就不省人事了。
“回川在哪兒?”言亦君起身下床,白簡忙扶住他,指了指隔壁。
段回川正靜靜躺在一張竹床上,言亦君挨着床沿坐下,握住他一只手腕。
綿長溫和的巫力緩緩注入他體內,沿着經脈游走至全身,他細細感知巫力的反饋,對方氣機渾厚沉寧,并未有什麽不妥。
言亦君稍稍安心幾分,皺起的眉頭卻沒有徹底舒展,回川為何昏迷不醒?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目光凝重望向白簡,後者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脖子,低着頭,像個做錯事被抓包的孩子:“抱歉,是我的錯,把老板害成這樣……”
“怎麽回事?是不是那個榕樹有問題?”言亦君平和的語氣裏透着一股凜然威嚴。
穿堂而過的風似也被他輕描淡寫的質問震懾,不敢造次。
白簡唯唯諾諾地道:“那對榕樹洞叫姻緣洞,十分神異,倘若情侶一起穿過樹洞時,能看見兩個人在一起的甜蜜情景,所以大家都說樹洞能讓情侶看見彼此最想看到的畫面,我沒有撒謊。”
言亦君已經意識到問題出在哪兒了,撫了撫額頭,問:“單獨走會怎樣?”
白簡瞥一眼已經昏睡了一整晚的老板,咽下一口唾沫,道:“如果單獨走,則會看見一些最不願看見的東西,具體因人而異,最常見的就是陷入噩夢,我們村除了小孩子誤入,幾乎不會有人這麽幹,我以為你們肯定會一起,所以……忘記告訴你們了。”
言亦君握住男人手腕的手不易察覺地緊了緊,蹙眉道:“那他何時會醒?”
“這個不好說,但最多不會超過三天。老板這麽厲害,興許一天就醒了。”白簡讪讪地道。
最不願意看見的東西……回川究竟會看見什麽?
言亦君回頭看他,男人呼吸平穩,只是眉尖在睡夢裏時不時蹙起,嘴唇微翕,無法分辨在說什麽。
看見什麽都好,只要別看見那些事……
指尖撫上對方臉龐,可眉宇間的千溝萬壑怎麽也熨不平。
言亦君無聲地嘆了口氣,把無法訴之于言表的惶然不安和憂慮盡數壓下,深黑的眼底醞釀着某種不甚明了的情緒,剖開又仿佛只剩戚戚。
“白小哥。”言亦君站起身往外走,向白簡點了點下巴示意他跟上。
白簡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後來到陽臺上,日光從雨檐下斜斜淌進來,言亦君背光而立,只留給他一個淵渟岳峙般的背影。
漫長的沉默讓白簡有些局促和緊張,他低頭研究着欄杆上的斑斑鏽跡,終于忍不住出聲:“言醫生,我真是不是故意要害老板的,你要是不高興,打我罵我都行,絕不還手!”
“我不是在責怪你這個。”言亦君搖了搖頭,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欄杆的陰影處輕輕擦過,最後停在陽光裏,讓這只冰涼的手逐漸有了溫度。
“那你叫我是……”白簡疑惑地擡起頭望着他。
“你其實察覺到了吧?這個村子的異常之處。”言亦君轉過身,開門見山,他的神情隐沒在背光裏,白簡卻依然感覺兩道凝肅深沉的視線,筆直地看進自己眼底。
一時之間,周遭萬籁俱寂,一切的掩飾都失去了意義,他仿佛赤條條站在言亦君面前,任何秘密在對方眼裏都成了笑話。
白簡幾乎被某種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下意識想要避開對方的目光。良久,他長長嘆了口氣:“我也沒想能瞞過你們,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從我出生以前,這裏就是如今這副模樣了,就像一個盒子倒扣在這裏,白天盒子塗了顏色,看不見裏面,晚上太陽落山,盒子就變得透明了,可是大家依然在盒子裏,盒子打不開,大家也出不來。久而久之,大家習以為常忘卻了自己身在盒子裏……”
“盒子?”言亦君若有所思,“這個比喻,倒也貼切。那你呢?你不在盒子裏?”
白簡緩緩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我似乎與其他人不太一樣,我的家人反對我離開村子,他們害怕盒子外的世界,怕我遇到危險。但是,我不想一直呆在盒子裏,我也想在太陽下見到我的家人。”
像是被某個字眼觸動,言亦君眼神有些微動容,他深深望着白簡:“你找我們來村裏作客,其實是想拜托回川尋找解決的辦法?”
白簡垂頭喪氣地點點頭:“其實我離家出走,本就是想尋訪世外高人,我偶然看見了老板的事務所招人廣告,立刻就上門應聘了。我以為老板那麽厲害,一定有法子幫我,可是沒想到,因為我的一時疏忽,害了老板……”
他越說越傷心,眉毛塌陷下去,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言亦君無奈地捏了捏眉心:“別亂說,他只是昏睡而已,又不是在重症病床上。”
“哦,對……”白簡吸了吸鼻子,“那你陪着老板,我去樓下給你們弄點吃的。”
言亦君回到竹床旁坐下,段回川在夢裏不大安穩,眼皮下眼珠不斷轉動,應當過不了多久就會蘇醒了。
他握住男人的手,指尖細細描摹掌心的紋路,溫暖,幹燥,一如多年以前,擁抱過他那樣……
對于擁有漫長壽命的巫族和龍族而言,修行是一件永無止境的事。
龍淵界的祭塔是一個特殊的地方,這裏只收天賦卓絕者,不問出身,不問種族。
當時巫族叛亂已經被鎮壓,龍帝沒有繼續趕盡殺絕,剩下的巫族罪民四分五裂,有的四下流離,有的投入祭塔,更有不願屈服者,橫渡虛空,躲入人世。
言亦君以巫族人的身份被大祭司收為弟子,自然遭人嫉恨。
但祭塔是個奉行實力為尊的地方,在不明不白死了幾個暗中找茬的家夥,又尋不到一絲證據之後,漸漸的,再也無人敢小觑這個看上去斯文寡言的男人。
祭塔中日月如梭,等回過神來,時光已然倥偬而過許多年。
曾經那個冷漠寡言的言亦君,在歲月的雕琢打磨裏,氣質越發溫文如玉,城府越發藏得深沉,哪怕那些背地裏嫉恨咒罵他的弟子們,見到他當面,也要恭恭敬敬稱一句師兄。
唯有一人不同,哦不,是一龍。祭塔不問出身,在龍族諱莫如深下,衆弟子對小金龍的身世有諸多猜測,但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麽身份。
自從大祭司欽點了言亦君代為教導回川這條尊貴的小金龍後,他就多了一條小尾巴,整日裏跟進跟出,調皮搗蛋,短短時日,就成了祭塔有名的一霸。
闖禍如同家常便飯,皮得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被苦主告上門來,就扭頭往言亦君懷裏一撲,反正有人會替它擺平。
這麽熊,都是慣出來的。
時光荏苒,眨眼間,當初奶兇奶兇的二頭身,如今也身段抽條,長成英姿勃發的翩翩少年郎。
天賦強橫,又兼身份尊貴,一時風靡祭塔無數少男少女,論祭塔風雲人物,他認第二,無人敢認第一。
眼看龍族成人禮就要到了,天天都有人前仆後繼往他身邊湊,擾得回川殿下煩不勝煩,躲到花園裏一棵梧桐樹上,浪蕩着一條腿,曬太陽。
言亦君輕而易舉找到他,一襲薄紗青衣站在樹下,束起的黑發與輕盈的衣擺飄搖在風中,像濃淡得意的青墨,暈開在宣紙上繪成一叢挺拔的竹。
回川從樹梢間悄咪咪探出半個腦袋,見到是他,從懷裏掏出一捧蓮子,獻寶似的抛給他:“紫心蓮,剛摘的,可甜了。”
言亦君低頭看向掌心圓溜溜幾顆蓮子,上面似乎還沾着某人的口水,又是好氣又是無奈:“老祭司讓你收集雷霆種子練紫蓮雷印,一整年就孕出這麽幾顆,又偷偷昧下吃?”
回川懶洋洋往樹幹上一靠,理直氣壯地:“反正它們的最終歸宿也是到我體內,早吃進肚早超生。你不吃嗎?那還給我。”
言亦君抿着嘴,不動聲色把蓮子收進袖中:“還不下來?”
回川低頭丈量了一下樹梢到地面的距離,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太高了,萬一摔破皮了怎麽辦?”
“……”言亦君挑眉,目視那連牆頭都夠不着的樹梢,還有某人刀槍不入的龍鱗,終是無可奈何地朝他張開雙臂,口吻帶着一分縱容,二分寵溺和七分甜蜜:“跳下來,師兄接着你。”
少年嘿嘿一笑,從樹梢一躍而下,無比熟練地撲入對方懷中,像只歸巢的飛鳥。
言亦君被他的力道沖得後退幾步,抱着他轉一個圈,手臂收得緊緊的,仿佛懷抱着不可示人的珍寶。
“我的成年禮,師兄準備送我什麽禮物?”回川趴在他耳邊,溫熱的鼻息頑皮地撩撥着耳垂。
言亦君耳後蔓出一絲薄紅,他低頭看着個子已經竄到自己肩膀的少年,微微一笑,忍不住親了親他的眉心:“你想要什麽師兄都給你……”
再後來呢?
關于成年禮的記憶仿佛不那麽真切了,也不知是否是因為他不願意去回憶。
掌心傳來一絲微弱的動靜,言亦君自失神裏驚醒,轉頭向竹床上沉眠的男人望去,緊皺的眉頭不經意舒展開來:“你醒了?做噩夢了?”
段回川迷迷糊糊睜開眼,尚未從夢魇裏徹底清醒過來,聽見問話,嘟囔一句:“好像夢見,有人親我……”
言亦君:“……”
作者有話要說:
段:你男票被人占便宜了!
言:……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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