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姻緣石
時空交錯的混亂和疲乏尚未褪去,段回川甩了甩昏沉的大腦,勉強從竹床上爬起來,身邊是言亦君關切的臉。
記憶回籠的那一瞬,心緒如潮水般洶湧起伏,段回川目光落在言亦君眉眼間,是前所未有的專注和溫存,家破人亡時的無助,孤寂囚禁時的絕望,還有大仇得報後的悲涼,對方所有的模樣都在此刻重合,最後化作一個獨一無二的身影。
“怎麽了?怎麽這樣看着我?”言亦君把唇抿了又抿,在對方憐惜的目光裏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手心微微見汗,莫不是,被他看見了什麽不該看見的……
将對方極力掩飾的忐忑和緊張收入眼底,段回川數度欲言又止,在那些似是而非的夢境裏,他只能看見畫面,聽不見聲音,無從分辨言亦君那些黑暗的過往糾結是怎麽一回事,他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出陰影,成為如今沉穩立于陽光下的模樣。
唯一能猜測到的,言亦君必然不是普通人類,否則也做不到瞬息之間,屠殺一個村子的人。
但那些舊時的瘡疤,早已深深烙印在言亦君心裏,他一個旁觀者尚覺得觸目驚心,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冒冒失失再次揭開,于是他決定把這個秘密埋在自己心裏,直到有一天,言亦君願意主動同他提起。
段回川張了張嘴,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腦袋一歪,紮進對方肩窩,半是抱怨半是玩笑:“我以為我應該在你大腿上醒來,沒想到居然只有竹床的待遇。”
“……”言亦君簡直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哭笑不得,這小子,這些年究竟經歷了什麽,怎麽就歪成這幅德行?
仔細想想,這家夥似乎從小就沒正經過。
“看來你已經沒事了,枉我和白簡一直擔心你。”言亦君想給他腦門來一記狠的,終究舍不得,只好重重捏了捏臉頰上的軟肉。
聽說了白簡關于小村莊“盒子”的論述,段回川摩挲着下巴,長長“唔”了一聲,道:“這個事……也許是那棵榕樹洞裏的東西造成的。”
“樹洞裏有東西?”
段回川搔了搔淩亂的黑發,聳肩:“要不我非要去裏頭看看呢?”
姻緣洞……
言亦君隐約猜到幾分,若無其事道:“那你看出什麽了?”
“總之,”段回川遲疑一瞬,斬釘截鐵道,“把裏面的東西弄出來,興許就能把‘盒子’打開,讓重疊的時空回歸它既定的軌道。”
“老板!你終于醒啦!”白簡把飯菜擱下,飛快地沖過來,欣慰地握緊了雙拳,“我還以為你——”
“閉麥!”段回川指着他的鼻子,嘴角抽搐不已,在這烏鴉嘴說更加欠揍的話之前,勒令他趕緊收聲。沒辦法,這家夥一張破嘴實在太有天賦,簡直坑人坑已。
白簡只好讪讪把“醒不過來”幾個字咽了回去,狗腿地端來熱騰騰的飯菜,給自己的失言贖罪:“你們餓了吧,來趁熱吃。”
嗅到撲鼻而來的香氣,段回川才恍然發覺真是餓得狠了,迫不及待夾了一枚金橙色的棍狀油炸物,咬一口,酥酥脆脆,他随口問:“這是什麽?”
白簡殷勤道:“油炸青蠶。”
“……”段回川咀嚼的動作僵住了,他的筷子又艱難地挪到另一盤上,“這又是?”
“油炸面包蟲。”
“……”段回川一言難盡地望着他,瞬間沒了胃口,“咱能不吃蟲子嗎?”
白簡滿臉疑惑:“很好吃啊。言醫生也不吃嗎?”
言亦君微微一笑,似乎覺得段回川這只無法無天的小霸王吃癟的樣子很是有趣:“我不挑食。”
段回川像是被這句話觸動了什麽,忽然握住言亦君的手,認真道:“我不會讓你吃蟲子的。”
“?”言亦君莫名地眨眨眼,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後者已經起身,雄赳赳氣昂昂往廚房走去。
“完了!”白簡哀嚎了一聲,“老板想不開,要煮他的清湯挂面了!”
言亦君:“……”有這麽難吃嗎?
酒足飯飽後的幾人重新回到村裏那對标志性的大榕樹前。樹冠遮天蔽日般的樹蔭籠罩下來,為秋後的悶熱帶來一絲涼意。
“老板,真的沒問題嗎?”白簡攥着衣角,忐忑不安地望着他,“要是他們白天沒回來,晚上也不在了,那可怎麽辦?”
段回川揉了揉額角,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都問三遍了,這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兒?想要完全不冒風險是不可能的,但你想要改變現狀,就必須拿出承擔後果的勇氣來!”
白簡深深吸一口氣,這番話終于讓他下定決心,開弓沒有回頭箭,當他決意把老板帶來村裏的時候,就應當料到這一點。他用力點點頭,握緊拳頭:“我知道了。”
“手給我。”段回川朝言亦君攤開掌心,輕輕一笑,“我可不想再暈過去。”
言亦君垂眼望着伸到他面前的這只手,毫不猶豫,與之十指相扣。
無論是黑暗的過去,還是崎岖的未來,立場也好,種族也罷,此時此刻,沒有人能阻止他握住他。
兩人并肩攜手,一同步入姻緣洞。
段回川立刻感覺到有股詭異的氣場彌漫于周身,從外面看,他們似乎只是置身于一個普通的榕樹洞,可從他的視界,這裏仿佛一處相對獨立的空間,空間上了鎖,鑰匙就藏在裏面的某一處角落。
他知道那是什麽,頸項間的戒指,已經開始興奮地顫動起來,那是發現了同源的共鳴。
天黑了?
當四周被黑暗圍困的時候,段回川疑惑地轉頭同言亦君對視一眼,緊接着,一陣暧昧的呻吟在兩人耳邊同時響起,他們霍然發現樹洞不見了,竟回到了事務所二樓的房間。
熄了燈的卧室,散落的衣物,吱嘎作響的床架,還有不斷拱動的被子,無不提醒着他們眼前正發生着什麽羞羞的事情。
言亦君面頰漸漸染上一層胭脂色,赧然的目光無處安放,與段回川驚訝的視線交錯一瞬,又別開,落在床沿無助搖晃的領帶上,輕咳一聲:“你腦子裏在想什麽東西呢?”
段回川一臉無辜:“我不是我沒有……”
他裝模作樣四處查探,心裏暗搓搓地樂開花,沒想到這顆鑽還有如此善解人意的功用,那豈不是……
他背對着言亦君,眼珠滴溜溜地轉,不知在想什麽歪心思。
周遭畫面宛如浸透了墨汁的畫一般,在兩人的視界裏模糊褪色,走馬燈似的閃過幾個片段,最後定格在一間幹淨整潔的手術室裏,明亮的燈光照亮了每一處角落,也照亮了靠在手術臺邊的兩個男人。
其中一個穿着素白的襯衫,外面罩着白大褂,聽診器挂在頸項間,抱着一身病號服的段回川抵在手術臺熱吻,眼看襯衫的扣子就要被解開——
言亦君于一片緋色中目光幽幽望過來,段回川搶在他開口前倒打一耙,一本正經地鄙視道:“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的言醫生,滿腦子都是制服play,太讓我失望了!”
“……”言亦君幾乎被他的強詞奪理氣笑了,忍了又忍,還是禁不住啐了他一口,“你這小壞蛋你信不信我……”
“噓——噤聲!”段回川豎起食指抵住嘴唇,面容嚴肅,言亦君明知道他是借故轉移話題,揚了揚眉梢,終是把後面的話咽回肚子裏。
他摸出襟口下的戒指撚在手裏,盈盈的淡紫色光芒在指尖綻放,波浪般蕩開一圈圈漣漪。
幻想的親密場景在這一刻瓦解崩潰,像無數面粉碎的鏡子,紛紛揚揚的碎片飛濺如雪落,反着動人的光澤,宛如一場壯麗的流星雨,又像盛大的煙花極盡華美的洗禮。
漫天晶瑩的碎片中,最為明亮的一枚,在戒指光芒的牽引之下,緩緩向段回川所在的位置飄浮而至,最終化為一粒微小的碎鑽,契合無比地嵌入其中。
言亦君睜大眼睛,心跳如擂鼓,定定地看着這一幕,視線牢牢鎖在那枚造型怪異的戒指上,就是它了,龍族聖物!
四枚祝禱石已經現世三枚,只剩下唯一一塊,它即将恢複完整的力量!
段回川把戒指舉到眼前,灼熱的溫度撲面而來,他隐隐感知到裏面有什麽東西在松動,它們壓抑在戒指深處蠢蠢欲動,在沖撞,在吶喊,應和着他的心跳,試圖點燃他的血液,甚至焚化他的骨骼!
當它們噴薄而出時,必然山河動蕩,天地為之變色!
段回川漆黑的瞳孔中,淡金色的光芒轉瞬即逝,言亦君失神地望着他,仿佛離某種宿命近在咫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在外人看來只有短短幾秒鐘時間,腳下的震動驚醒了兩人,段回川回過神,忙拉住言亦君跑出樹洞——
翠綠的樹葉簌簌抖落,紛揚如雨,段回川三人跑遠了些,不約而同屏住呼吸,在三雙眼睛的見證下,那對高大粗壯宛如彼此擁抱的古榕樹,其中一棵竟然開始緩緩消散!
咔嚓一聲脆響,在每個人心底響起,如同鏡像破碎。老邁的枝條依依不舍地搖晃抖動着,仿佛在對逝去的老伴兒揮手作別。
“以後再也沒有姻緣洞了。”段回川喃喃嘆氣,想到洞中看見的某些畫面,頗有幾分遺憾。
白簡卻沒心思管什麽姻緣洞,他緊張地四處觀望,可是除卻少了一棵榕樹外,村子似乎跟以前無甚區別。
“怎麽回事?大家人呢?”白簡幾乎急得哭出來。
段回川安撫着他:“別急,再等等。”
——直到幾聲犬吠,從村子另一頭遙遙傳來。
吊腳樓裏,漸漸有了動靜,一面面竹窗悄然打開,裏面的人似乎不太能适應突如其來的變化,要小心翼翼推開門窗,伸出手來,觸摸陽光,如同觸摸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
“他們出來了!他們出來了!”白簡歡呼一聲,就要往回跑,剛跑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來,一臉歉意,“老板,村裏窮,沒辦法支付給你那麽高的委托金,我,我會給你打白工的!”
段回川微訝地揚了揚眉,輕輕勾起唇角,同言亦君相視一笑:“我已經提前拿到報酬了哦。”
日光從天邊斜打下來,溫暖的顏色在青石小徑上鋪開,倒映出兩人彼此交握的手。
待白簡興沖沖跑開,段回川湊到言亦君耳邊,小聲哔哔:“其實吧,你要是有什麽特殊的愛好,我保證不會嘲笑你的。”
“……”
言亦君微微一頓,似笑非笑地低低說了一句什麽。
段回川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耳後騰起一片緋紅:“你、你——!”
作者有話要說:
穿山甲到底說了什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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