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固然不該
“拍電影做女主角?”謝一塵疑惑。
羊腸小道僅容兩人并排通過, 寧珏偏過輪椅讓過晨跑的大爺,等人跑遠了,才不緊不慢地解釋:“走了狗屎運。”
“你從沒說過做什麽女主角的事, 你喜歡表演?”
謝一塵很是謹慎,之前見到的寧珏, 無論如何和女演員搭不上邊, 她的經驗來看, 多半是給人哄騙了——可在哄騙與被哄騙這條道上,寧珏走得更黑, 比她有經驗,不至于見了網羅懵懂無知地鑽進去,她沒立場在社會經驗上提點寧珏。
“說起來勾勾繞繞的, 解釋不清。”
寧珏推着謝一塵走到林蔭的大道, 讓過一輛停在路邊沒人看管的嬰兒車,謝一塵順手把搭着的快要掉地的外衣替人撈起來,放回車裏。
徐徐走着。
寧珏為這所謂的電影, 暫時地向家政公司的老板請了假, 說自己有些麻煩事處理,老板樂樂呵呵:“有什麽我能幫你的?你可要盡早地回來,到時候我們組織骨幹去日本團建學習去,一定少不了你,到時候要你做主管。”
于是寧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自己要去拍電影去。
老板毫不意外:“那更好了, 等你紅了我們請你做代言人!我就說你像山口百惠, 一副明星相。”
“前兩天不是還說吉永小百合?”寧珏懷疑自己到底長了張什麽臉。
“你可比她們好看多了。”
“臭流氓。”寧珏憑空給老板扣帽子,老板摸着腦袋低頭笑,為自己知道的人太有年代感而感到羞慚,寧珏笑笑, 正式地辦了手續,但和自己組裏的女人們說的是,家裏有些事要辦,老板也沒有多嘴。
謝一塵忽然打斷她的追憶:“那,是在哪家公司?”
“還沒有簽公司。”
“和誰簽了合同?”
“也還沒有簽……”
“收你錢沒有?”
“倒也沒有。”
“那……”謝一塵遲疑了一會兒,才篤定問道,“要占你便宜沒有?”
“還沒有。”
寧珏說的是“還沒有”,自己也不确定,總覺得接下來,孔老板就要把她拐騙到床上去,可她沒有證據,孔老板是動手動腳,但是動手動腳的人很多,也不全是有色膽的。
謝一塵卻以為是的确沒有,依照經驗想了想,總覺得奇怪:“總不能是學生拍作業吧?”
“這倒不是。”
孔老板和她,是依照所謂的“君子協定”的,寧珏自己也并不敢簽合同,她文化水平有限,簽了,在法律上自己就要吃虧,不如江湖義氣,流氓一點,她還能有點兒發揮的空間……她是這樣天真地依照過去的經驗想着事情。
見了導演一面,不算有名也不算沒名的一個導演,一起吃了個飯,談了些文藝創作的事,寧珏半懂不懂,旁邊坐着一個編劇,年紀不上不下,随身帶一個小本,菜單上來,人家點完菜收菜單,他一把抓住,自己的小本把菜單抄下來,拽着服務員問這些菜是怎麽做。
投資方的孔老板其實也并沒有過分用自己的故事脅迫誰,只是拿出厚厚一本自傳,當然,是別人代筆,放在編劇面前,要他參考,故事怎麽樣不要緊,要緊的只是這個初戀的人物形象。
導演說:“您都交代八百回了,我們這班底您也見過了……藝術創作這碼事,完全依靠現實,沒勁。”
孔老板就讪笑起來:“我不懂文藝創作,你們斟酌,但我花了錢,提點要求。”
“妥妥的。”
寧珏一杯檸檬水喝到見底,若有所思。
孔老板從前做過導演的,現在這麽說,有點意思。
當天晚上,孔老板就拿出十萬元的現金給她,告訴她再等一個禮拜就進組去,到時候食宿他全包,還派給她一個助理使喚。寧珏想到平都時張力那副凄慘樣子,把助理這職位想得可憐巴巴,立即給助理放了假,等進了組再來。
然而這周還是沒有空下來,孔老板請來表演老師為寧珏上課,似乎是專心地要在銀幕上呈現一個完美俏皮的女孩子的形象,寧珏天生習慣僞裝,老師說她有靈氣有天分,可是太晚了,她缺乏系統的鍛煉,需要導演好好地栽培——是能吃這碗飯的。
但這碗飯,寧珏不想吃。她如今已經二十一歲了,并不是青春年少的,也不敢和專業院校的那些孩子們比拼實力和演技——就是這些時間,她還看了近幾年的片子,久違地見了李娟娟。
李娟娟是真的厲害,李娟娟才是一門心思地要吃這碗飯,她卻是三心二意,是被迫的,孔老板非要把她立在神壇上,神明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除非當即離開南城,可她不想離開了。
開機的前一天,她才找到了謝一塵,得以休息一天,把這事說出來。
謝一塵總是擔心:“雖然說文藝圈都是差不多的,可我和姨媽與電影界的人并不熟悉,照顧不到你,你吃了虧……”
“想我點好吧,怎麽我去就是吃虧?”寧珏撒開輪椅,走到謝一塵前面,謝一塵肆無忌憚地關心她了,她有些恃寵而驕的意思,心裏卻惴惴的,總覺得沒法回應。
背着手到謝一塵面前,謝一塵自己走動,她倒着走,面對謝一塵笑了會兒:“快別說我了,我和你打聽打聽姜望——他下班去他……去那個男人那裏,三天兩頭,總有些日子還在你這邊,那個男人會樂意麽?”
“小聲點。”
“知道了。”
“羅賓目前為止還沒有提過分的要求,有時候他會來,但不過夜,他們兩個還算是有分寸有禮貌的,和我見過的……其他人不一樣。”謝一塵說。
寧珏自從來南城這邊,還沒有正式地見過姜望,更不要說那個在外人看來都不存在的男友,上次她偷姜望的錢包這事,還沒讓謝一塵知道呢,知道了又怎麽樣,姜望掩飾得太好了,錢包裏都放和謝一塵的合照,不是知根知底的話,真是無懈可擊的僞裝。
“那他們兩個都是男人,都是……嗯……那東西,誰在上頭?”寧珏越問越沒譜,可她笑盈盈的,單靠一張漂亮臉蛋,就不讓人讨厭,背着手走得輕快,像是嘲弄似的。
“你就亂打聽吧。”謝一塵惱了,輪椅一轉,背對寧珏就要走。
其實問了男人,自然地聯想到女人,女人之間是要怎麽做呢?寧珏也很好奇,可是好奇歸好奇,謝一塵想必是肯定知道了?可這樣是不是在試探謝一塵呢?還是在故意騷擾她?明明不回應……
寧珏自知失言,接過輪椅,再拽回來:“前兩天我見到李娟娟了。”
生硬地把輪椅方向調轉了,話題也随之一轉,謝一塵站起來,支起拐杖走路,寧珏扶着空輪椅慢騰騰的:“其實不是見到,是另外聽到有這麽一個項目,李娟娟回平都,據說是那出《白蛇新編》又被看中了,要改編做電影,據說是要創新地加入些舞蹈的元素,現在還在商議。”
提起白蛇,謝一塵面色和緩了一些:“是好事。”
“那出白娘子,又有舞蹈……”寧珏心裏說還是謝一塵好,可是謝一塵現在還瘸着腿,又說過什麽“已經不太想這些事了”,她自知無趣,不明白今天怎麽總是說錯話。
“那李娟娟是最合适了,她舞蹈的功底很好的。”謝一塵坦然地稱贊李娟娟。
寧珏摸摸自己發燙的耳垂,稍微退後半步,沒有讓謝一塵注意到自己的窘态。
謝一塵卻主動談起過去在舞團的事:“李娟娟像只驕傲的孔雀,要是我不去,她一定更好——可指導是我姨媽,我又是國外回來的,直接占了領舞的位置。她很努力,做事也很有态度很有章法,也從不背地裏搞小動作……當初是我太狹隘了,其實是認可她的,可我想要展現自己,好像癡了一樣,感到自己一無所有,非得抓住一個東西不可……”
淡淡地笑了笑,謝一塵沉默一瞬間,轉臉看寧珏:“你覺得呢?”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寧珏不多言。
“那你不認可了?”
“我當然覺得你更好了……可我不懂這些文藝的東西,也不像你們有文化,”寧珏自顧自地朝前走,“但我覺得是有股勁兒的,好像一出戲的魂兒,雖然我說不出來,但我能看明白,知道有這個魂兒,這出戲就讓人哭讓人笑,我也沒有看過你跳舞,只看過你跌跤,可我覺得李娟娟還差點。”
“這麽會誇人的?”
“不喜歡聽?那我也很會罵人的。”寧珏說。
這一點謝一塵頗有體會,伸出拐杖佯裝要戳她腰窩,寧珏急急忙忙躲開,回身笑:“明天我就進組了,之後好久見不到我,你今天珍惜我吧。”
“明天?”謝一塵又驚愕了。
且不說明天進組今天才說的遲延,就說什麽都沒簽就進組……進哪裏的組,導演是誰編劇是誰……她一一地打聽了,發現的确是正經導演正經編劇正經攝像……全是正經人,顯得寧珏才是其中最不正經的那個。
演戲……演戲……她們紛紛地不做自己,去做別人了。
可謝一塵已經回到自己,寧珏卻要做別人,她驚愕片刻,最終也沒再多說什麽:“你知道分寸的。”
“像是在恐吓我呀。”寧珏說。
謝一塵:“當然不是……可這事太意外了,你要我說什麽?茍富貴,勿相忘?”
寧珏吃吃地笑了起來,惹得謝一塵也不好板起臉。
寧珏考慮了許多事。她本該躲開的,可躲開就要離開南城,她又不想離開南城,選來選去,索性賭了一把,就賭她看着謝一塵心裏的喜悅可以支撐自己,像是新的奔頭——
就是單純的,沒有任何企圖的喜歡。
喜歡又是怎麽樣?要是謝一塵現在說,不顧世人的眼光就這樣一口氣地離了婚,在謝女士面前坦承自己的感情,寧珏就是立時和她赴死也心甘了。
可最終不能的,大家各有顧慮,況且寧珏對女人之間的感情仍舊心存疑慮,她矛盾極了,覺得謝一塵的愛有一半符合她曾經的念想——自己也不該回應這種感情。
有點怪異的,就連謝一塵自己提起姜望,提起他者,也要她小聲一點。
終究是少了一股不管不顧的不要臉。
可這份體面就是謝一塵本人的特質。
想明白了這些,喜歡不能當飯吃,不能當日子過,就是喜歡櫥窗裏精致的禮物,也要隔着窗戶惦念很久,不是唾手可得的。
她忽然非常難過。
露出笑容,眨着眼,故意去搶拐杖,要謝一塵手忙腳亂地維持平衡,最後不得不再坐在輪椅上,寧珏就推着她散步。
末了,一起去買了菜,做了豆腐皮包子,煎了雞腿,煮了清粥,謝一塵在廚房門口看她忙碌。
蓋上鍋蓋,熱氣騰騰。
寧珏擦擦手,回頭望謝一塵:“看什麽看?我又不是表演做飯。”
有些嗔怪的意思,她做家政久了,什麽菜也都會做一些,有時候客戶偷懶,她也會搭把手,偶爾還能學一些菜式,和在平都大不相同了。可謝一塵看着,她總覺得怪異,忽然想到,過去在平都,在海京,謝一塵就經常默然無聲地凝望着她。
手腳都不知道放到哪裏才好,她險些把自己打結。
“等我腿好了,烤蛋糕給你。”謝一塵或許是因為站在旁邊什麽都沒做所以特意地允諾了一句。
蛋糕……寧珏想起許立文給她那個蛋糕,還是活到現在唯一一個。
她忽然很想要胡攪蠻纏,說不要等腿好了,她現在就要……可沒立場,謝一塵又是一向言而有信的,說給她,一定給她。
“哦對,你家有烤箱……”到頭來只是漫不經心地墊了這麽一句。
“一會兒我教你吧?”謝一塵忽然說。
寧珏笑笑,背過身子擰開水龍頭洗手,怎麽會有人不喜歡謝一塵?恰到好處地體察她細微的需要,從來不像她這麽難搞。
“我不學,技多壓身,好重。”寧珏朝謝一塵走過來。
“人家說的是技多不壓身。”
謝一塵還在笑,寧珏忽然按住她的肩膀,壓低聲音,就在她耳旁,就着鍋裏咕嘟嘟的聲響:“謝一塵,再說一遍,你喜歡我。”
四周忽然寂靜一片,什麽都消失了,聲音止息,空間泛白,腳下虛浮,只剩兩個人。
寧珏把自己送進謝一塵懷裏,柔軟的身體,輕柔的語調,還有些讓步的态度……謝一塵松開扶着牆的手擁抱她,但總覺得不安。
“我可以說很多遍……但你不是想聽這個吧……”
“不要喜歡我……”寧珏側臉,一字一頓,“我,會,逃,跑。”
“這怎麽還好意思光榮地說出來,”謝一塵縮縮腦袋直視寧珏,忽然坦然地告白,“我喜歡你。”
寧珏受了驚,立即跳開:“不是說不說嗎?”
“你不想聽,但我想說。”
“不許說!”寧珏捂上了耳朵。
“反正你明天要進組,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你就是要給自己找借口。”謝一塵說。
寧珏逃出廚房。
“我喜歡寧珏。”謝一塵的話音追着她跑。
寧珏東躲西藏,四處全是這個聲音,捂着耳朵,它就順着骨髓鑽進來。她猶如一條鑽入陷阱的老鼠,四面撞牆,慌張失措,找不到出口,盲目掙紮。
“我可你比你大……我怎麽能被你算計進去……你不允許我說,寧王玉……你為什麽這麽怕?我喜歡我的,我沒有要你回應,我沒有給你壓力,我沒有現在說我要離婚,你不和我一起我就脅迫你,我沒有……是你——”
“我不怕!”寧珏無畏地站起來,像是要赴死似的堅決,趕赴廚房關火,從蒸籠裏夾出豆腐皮包子碼在盤子裏,另外地調醬汁,背對謝一塵,做出灑脫的樣子:“我是怕你執迷不悟,到時候謝女士要說我是小三,破壞人家家庭和諧!”
筷子磕在白瓷碟子一角,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開火煎雞肉,雞皮朝下,油脂碰撞出熱燙的香氣,寧珏用長筷子翻面,慌不擇言地補充:“我怕什麽?我們是朋友,是勸你迷途知返……就是當小三我也不怕,我拍電影不就是做小三,投資的老板說我像初戀情人,二十萬買我——”
完了。
她今天三次說錯話,今天黃歷上應該大字提醒她,宜閉嘴,忌多言,莫談情/事!
寧珏從沒覺得自己這麽不會說話。
閉了嘴,把雞腿肉一股腦地倒進鍋裏,挑出姜絲,雞皮貼着鍋底滋滋作響。
她是為了謝一塵留在南城,她本不想躲,可她不想回應,所以她才接受了孔老板的意思,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怎麽自己說出來,就成了這副樣子。
這麽說起來,倒真像是呼應了謝一塵說的“自己這種人”,連小三都不如,是道德有損……
是燈下視而不見的灰塵,大家都裝作關了燈。
心裏的燈明明滅滅,寧珏想道歉,但再說下去,她怕自己羞憤難當,從窗戶跳下去,栽倒在玫瑰叢裏,死個無邊浪漫。
都夾出來放好,舀了粥吃飯,兩個人默默地動筷子。
豆腐皮裏包了肉餡,蘿蔔玉米和圓白菜,咬了一半,寧珏吃不下去。
因為謝一塵說:“在蓮花縣的時候,要是你不走,和我們在一起,你至少會明白怎麽愛你自己。”
寧珏張張口,卻保持沉默。
“我固然不是正常人……不該喜歡你……”謝一塵的筷子有些抖,但沒再說什麽,話音吊在半空始終沒落下。
然後,就是沉悶的咀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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