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并非困局

孔老板的老家山清水秀, 村裏都蓋起瓦房,聽人說孔老板發了財,就各家每年發了二百人民幣, 人們都說他衣錦還鄉,是個厚道人。

聽說他要回來拍電影, 財大氣粗, 村民們熱切歡迎, 翹首以盼,不知道盼下一筆錢, 還是真歡迎孔老板,但孔老板人并不在,一幹人等開車進山裏, 要原汁原味, 要淳樸,要符合孔老板心裏的預期——劇組裏有個人替孔老板監工,據說是年幼時光屁股的玩伴, 時刻要說幾句。

寧珏觀察出來了, 前幾天,導演還當着人說的是話,後來,就當他說的是屁,該怎麽拍就是怎麽拍, 就是寧珏自己也頗受折磨, 被導演搓圓捏扁,這也不對那也不對……後來她聽人說了,導演很看不慣她這樣傍着大款的女孩子進組糟踐藝術。

她本要辯解,但仔細一想, 自己可不就是這麽個性質,于是坦然了,導演指揮她跟從,導演吃飯她端碗,導演罵人她點頭,把自己土鼈小三的樣子改造成了更聽話的土鼈小三。導演也不好拿她撒氣,一來二去,戲居然也拍下來了。

孔老板在電影中的投影是個黝黑魁梧的小夥子,透着一股傻氣,寧珏偶爾也翻翻孔老板的自傳,字裏行間粉飾了一番自己的發家史,說起現在的苦難,說現在的年輕人不行,吃不了苦,不如他那個年代經歷太多……總歸一番陳詞濫調,看不出少年時的孔老板是個什麽樣子,也就無從對照。

小夥子會來和寧珏搭話,因為他也是孔老板親自地挑來,是從工地裏找來的,由衷地感到自己幸運,但人說他吃軟飯,四下查看,只有寧珏和他有共同語言,他相信寧珏和自己一樣清清白白,絕不是和別人說的一樣做什麽小三。

寧珏當然也沒有做小三,但也懶得和他搭話,被導演收拾,自己已經疲于應對了。

小夥子碰了一鼻子灰,轉臉就對別人編排寧珏,認定她就是當小三了,寧珏也沒有說什麽。

就是那一般的淳樸的電影,山間青年男女的快樂回憶,他愛她但是她不知道的一個遺憾的山溝溝青春文學,竟然也拍了四個月。

來的時候穿了外套,回去時又是薄襯衫

,仿照鞏俐的樣子白襯衫黑長褲,顯得格外窈窕。

整個團隊為錢而來,鳥獸散去,那幫人拿了帶子找孔老板然後剪片,寧珏從助理那裏得到孔老板的通知,要是片子好,剩下十萬塊再給她。

倒是沒有提睡覺的事,寧珏從車上下來,就打發助理走了,拎着背包挂了一半在肩上,另搭公交去找謝一塵。

上回聊得不愉快,她心裏惴惴的,這四個月忙得她人憔悴,腦子被那片山清水秀的地方刷成一片綠,看什麽都面如菜色,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回想那天自己說錯的話,那些話實在傷人,實在不體面,心緒石沉大海。

那天謝一塵說完,她也沒說什麽,默默地吃飯,默默地收拾了碗筷,謝一塵坐在桌旁拿紙寫着什麽,疊成小方塊順着桌子推過來。

打開看,居然是奶油蛋糕的做法。

謝一塵不緊不慢地給圓珠筆扣上帽子,把信紙收起,慢條斯理地抓起拐杖拄起,眼神朝下只看地板,似乎怕眼神掃到寧珏,寧珏就又說些不恰當的話。

寧珏自認很會察言觀色,可某些時候并不是察了言觀了色就能做出恰當的抉擇,好像她很會折紙飛機,哈一口氣能飛得很遠,但情緒就是半路席卷而來的風,把好好的航道摧毀了,她就一塌糊塗。

若是遵從本心,她早就逃了。

這次她不願逃,逼迫着自己面對,卻從無這類經驗,一次次地搞砸了。

拍戲四個月,短暫地逃離之後,寧珏自認冷靜了一些。她是黑白色的窈窕淑女,穿過豔麗的玫瑰叢,舉目望去,鵝黃的窗紗都還拉着,大白天的拉着窗簾做什麽?

上樓,謝一塵不在家,無人來應門。

不在?啊是,她來拜訪,是該提前打電話問問家裏有沒有人的。

有些慶幸,又有些失落,寧珏下樓在小區裏走了幾圈,理清思路,疲倦姍姍來遲,把她壓得身體沉沉。就是走着走着,忽然看見了熟悉的車——姜望開車回來,開了車門,下來的卻不是姜望,是一個有些混血的男子,靛藍的上衣,紅色的內衫,明明這麽鮮豔的怪異搭配,放在他身上就洋氣得像是剛從巴黎秀場回來。

這個男子回過頭,從車上拽下一副拐杖捏在手裏,弓腰,托着另一只纖細的手下來。

是謝一塵,穿了件黑色吊帶裙,先扔下來一雙系帶高跟鞋,男子低頭撿起來,又一雙白色布鞋,光着腳踩上,扶着這個男子,回身從車裏抱起一束花來。

然後姜望才探出頭:“我去停車,你們先上去——六點多他們就到了,阿丹是最愛占便宜的了,把我的酒藏起來。”

謝一塵回身朝自己的丈夫笑,就猝不及防地看見不遠處偷看了一半急忙低頭拽玫瑰花的寧珏。

羅賓應了一聲:“知道。”

車子徐徐開走,門前沒有停車的地方,是居民樓背面的車位。

前面一片花團錦簇,又是花開的時節,色彩豔麗,簇擁着光彩奪目的謝一塵。

謝一塵捏着鑰匙給羅賓:“你先上去,我和熟人打個招呼。”

“熟人?是晚上一起來?”

“恐怕不來,不是我們這樣的。”她拍着羅賓的後背把人推上去,回過頭,寧珏已經一步一拽,摧了一路的花,眼看就要躲着走了。

要喊她一聲?謝一塵遲疑了,真該不喊的,就讓寧珏躲吧,躲幾回都好,這次她就不喊,要寧珏一個人老了後悔——

但終究沒能忍心這樣做,慢吞吞地走出幾步:“喂——”

寧珏縮了縮肩膀,然後坦然地回頭了。

頭發變長了好些,攏了起來,愈發地纖細蒼白,寧珏就是給人這樣的印象,謝一塵從手裏的捧花中拽出一朵郁金香,輕輕走幾步:“來附近散步?”

這是自然而然的胡話,是明知故問,寧珏接了那朵花,有些難為情:“我該打個電話再來。”

她低頭凝視邊緣有些鏽了的嬌嫩的花朵,忽然記起先前惡補過的諸多電影中的情節(注1),她盯着這朵花,無所适從,拿在手裏不好,她還背着包,撇棄了又不可能。

謝一塵說:“戲拍完了?”

“嗯,前天我殺青,我們都收工,今天從風城回來,在南城北下車,坐公交過來的。”

是剛結束了拍戲就來找她的,謝一塵有些不動聲色的得意。寧珏卻低着頭,用眼神反複揉搓那朵花,索性一張口,用牙齒扯破了它,抱成一團的花瓣都被她咬得淋漓,花瓣都碎了,沁出頹敗的汁液,咀嚼在齒間,居然不是甜的,而是苦澀。

心裏也是苦澀的,她茫然無所适從,猝不及防地見了謝一塵,心事如水流轉:“那個穿紅戴綠的男人是誰?”

“是羅賓,姜望的男友,”謝一塵說,凝望寧珏,忽然起意,“晚上,我們有個聚會……都是我們這樣的人,有男有女,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

她并沒有提出邀請,反而是有些不容置疑的口吻,寧珏剛咬過那口花,嘴裏苦澀散去,只剩花渣,腦子卻清醒了,和謝一塵面對面,心裏安定下來。

“我晚點再來好麽?要是孔老板找我,我恐怕就不能來。”寧珏把自己很可能身不由己的情況說了,也并沒有怨怼的心情——她是自己選擇的,代價都清楚。

不過她很想來看看。

去拍了戲,方知自己的世界太過狹小。她見過“周四晚上的公園”,只見過一些同性戀,其中絕不包括謝一塵這樣的體面人,原來同性戀這回事,也并不是全都不體面,也并不是全都體面。以謝一塵為代表,就是去掉心裏那喜歡,她也相信謝一塵不是變态,是個好人,至少不壞。

但謝一塵眼裏,那個世界又是什麽樣?寧珏知道自己貧窮,自己的世界和謝一塵恐怕永遠交叉不起來,她要去看看,要是這些人真如她所設想,有人體面,有人不體面,這不是就和芸芸衆生一樣麽?

她想去看明白,或者,即便不明白,也想去了解。

哪怕是她真的賣了自己,做了孔老板的小三,她和謝一塵有緣無份,也要知道她該怎樣面對這些人。寧珏上回就反思自己的偏見,如今終于有機會用眼睛來見證。

“孔老板,你提了很多次。”謝一塵其實有許多話,質問或者提問,但此刻花香馥郁,辰光大好,她不願意在這裏和寧珏吵起來,有些事是說不明白的,非得自己丈量過,才能領悟。

“是啊,那些時候,我稀裏糊塗的。想做這件事,又考慮那件事,好像一個笨手笨腳的人,扶起醬油瓶,碰倒鹹菜缸,有些事想起來後悔,可做了又沒有後悔藥吃……我晚上一定想辦法來。”

寧珏最後字正腔圓地允諾了,從背包裏拽出從鳳城帶來的特産給謝一塵。

四個月不見,謝一塵沒有拐杖也可以走得不錯了,雖然偶爾還能看出不利落,寧珏由衷地喜悅。

和謝一塵聊天的淺嘗辄止好像一只手,吊起她的心,使她晚上非得來不可——見了謝一塵,自己的心短暫地安寧了,可事情擺在面前,她要去做,要去讓自己的心弄明白。

一件件地做,一件件地弄清楚。

她毅然地回了出租屋,剛扔下東西,樓下就傳來房東喊她:“電話——”

孔老板約她晚上吃飯,不過時間較早,是五點半。

半個小時能說明白麽?謝一塵約定的時間是六點,但是或許她要再準備準備,六點半再去也不晚……寧珏斟酌片刻,孔老板也沒給她拒絕的餘地,電話一挂,房東就撸起膀子跟她收錢。

找到五毛錢遞過去,她身心俱疲地上樓,暫時想不到應對之策,坐車也累了,她只好睡覺恢複體力。

累極了,這不比做工輕松,人情的思慮也像是排兵布陣,厮殺幾個回合下來,累得好比在工地搬了一天的磚。

她坐在地上就睡着了,地上比床上更硬,接近她在平都豐收大樓的待遇,在冰冷堅硬的平面上她感到安全,蜷縮起來抱緊自己。

夢見一片山清水秀中,她被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子踩在腳下,她做着那個人的影子跟随在後,默然無聲地看孔老板和這個人打情罵俏。

起來的時候她迷信地将其視為某種啓示,換了衣服,把刀放在腰間,對着鏡子比劃了半天,最終扔下了,裙子和刀并不相配。她在大腿上捆一條皮帶,裏面裝了孔老板給她的十萬塊,那一張存折彎曲成該有的弧度,用裙擺遮掩了。

推開窗,孔老板的車正往這邊來。

她的夢啓示她,這并不是什麽困局。她所有的困局都是困于自己,而孔老板……她并不是沒有這樣的經驗。

作者有話要說:注1.電影《戰場上的快樂聖誕》,吃花這一段來自這裏。

題外:連配角欄的姜望我都沒有給他表演空間,何況這個連姓名都不存在的孔老板。開文之前說這本會很短(因為要體會結構,學習結構,就不會加很多支線來增強難度),目前為止我還是很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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