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歸來何太遲【小番外】

今日有宮人來傳話,說是宮中的祖母甚是思念孫兒,盼着能将孫兒接去宮中住幾日。

宮人傳話之時,謝泠并謝夷之父子二人正于棋室手談,恰好輪到該謝夷之落子,聽了宮人的傳話,謝夷之放下了手中的白子,端正跪坐,稚嫩的小臉上一片嚴肅,他說:“祖母思念七郎,七郎本不該推辭,然則父親此刻身子不好,七郎只盼能侍奉于側,聖人言,父母,唯其疾之憂。是以,七郎不便前往,勞煩姑姑如實告知祖母,祖母必會體諒。”

宮人斂裾肅立,聽罷也不勸說多言,只是照例問候了靜王,訴說了宮中皇後對次子的惦念和對他久病的擔憂,在靜王微笑着說無事,今日身子尚好之後,便垂首退下了。

謝夷之在父親說話之時只是安靜端然地坐着,直到宮人退去之後,才又重新執子,看向棋盤認真沉思。

謝泠方才說了話,只覺得嗓子口有些癢意,便側過頭,以袖掩面,輕輕咳了幾下,直到覺得和兒子說話不帶異樣了,才輕聲開口問道:“七郎為何推辭祖母?”

謝夷之謝七郎白嫩的小臉上露出了端肅的表情:“兒子擔心父親的病,何況若是兒子走了,這莊裏又只剩父親一人。”

謝泠随意地落下一子,嘴角含着淡淡的笑,聽了兒子的話,也不去反駁,他心裏清楚自家兒子是什麽性子,說出的話可信的又有幾分。

于是他便清清淡淡地說了句:“是麽,七郎有心了,為父很欣慰。”

謝七郎放下了棋子,端然行禮:“父親言重了。”

棋桌旁,謝泠煮的茶漸沸,響聲隆隆,謝泠攏起廣袖,執起小柄,倒入細研嫩茶,并些許姜末,待水滾熟,再無聲響,又置入些許精鹽,茶香漸起。

謝七郎看了一眼謝泠,又看了一眼他煮的茶,紅嫩嫩的小嘴無意識裏嫌棄地撇了撇,卻不知這個表情已落入了謝泠的眼中。

謝泠嘴角的笑深了幾分,卻依舊是溫雅從容的模樣,他擺好了兩人的茶具,倒也很是随意的模樣,倒了一杯茶便遞到了七郎面前。

謝七郎雙手接過茶杯,謝過父親後,将茶水置于案上卻并不用。

謝泠淺含了一口茶水,又落下了一子。

棋面上,白子縱橫,黑子沉穩,正是厮殺的擂鼓震天之時。

謝泠開口:“七郎為何不用茶?“

謝七郎面容端肅:“父親,七郎不渴。”

謝泠垂眸輕笑,又像是不經意般,輕聲道:“你倒同你母親一般,不愛茶道。”

謝七郎稚嫩的面容神情一變,手指動了動,眼睛盯着棋盤,心中卻盤旋着他父親剛才說出的那句話,猶豫許久,他手指緊握成拳才敢開口輕聲問:“母親、母親她……”

“嗯,她不愛茶道,最厭清茶中置鹽,平日裏倒是常飲果茶,尤愛棠棣,其次果桔,酸甜者最佳。”

謝泠毫不忌諱地淡淡說道。

謝七郎緩緩垂下了頭。

他知道他母親愛果茶,父親的小莊裏常備着果茶,父親卻從不用,那麽愛喝的便只有他的母親了。

他的母親,那個讓所有人諱莫如深的人,連提都不願意提的人,父親多年來不曾有過只言片語的母親,此刻居然被他主動提起了。

“七郎,你母親生性活潑,雖生于皇家,卻最不愛理會規矩,你許是曾聽過閑言碎語,為父可以同你說,那些都是假的。”

謝泠慢慢用盡杯中的茶水,語氣溫和淺淡,像是提起一個毫不在意的故人,然則他的眼裏卻含着最複雜的情感,只是最終到底歸于一片深沉的溫柔之下。

謝七郎并不是對母親全無印象的,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前朝公主,他甚至還記得自己幼時調皮,闖禍後賴在母親懷裏不願意起來的場景。

然而,他記不起母親的容顏了,在一場大病之後,母親于他而言只是一個模糊卻深刻印象。

素色的廣袖雲衫,立于莊中海棠樹下,微彎下身體,向他伸出手,溫柔而寵溺地喊他,小七郎,小七郎。

他記得那麽深刻,母親對他的喜愛,所以,母親怎麽會抛下他離開。

他已不年幼,他已經快到十歲,他知曉,前朝亡,父族上位,母親是多麽尴尬的存在,她怎麽可能不離開。

他幼時哭鬧着找母親的時候,父親告訴他,母親是離開了,但很快就回家了,他相信了。

但是在他七歲那年,在宮宴裏,聽到有世家子說他是前朝餘孽,而他的母親早就被滅口了之時,他咬爛了口中右頰的肉才忍下了眼淚。

他是八百年士族謝家之子,他是今朝皇族謝氏子弟,他是靜王世子謝夷之,他也是謝泠李詢的獨子謝七郎,他甚至還是前朝皇族唯一留下的血脈。

他自然有怨恨,他怨恨父親無能,不能保全母親!他也怨恨身邊的人,只會掩蓋抹去所有母親存在過的痕跡!

他記下了每一個敢于譏笑他母親的人,他怎麽會放過他們,他恨不得讓狗咬碎他們每一寸的骨頭。

然而,就是今日,就在此刻,他的父親,沒有任何預兆地突然提起了他的母親,他甚至說,那些閑言碎語,都是假的。

母親她,果然還在世間!

一陣狂喜湧上心間,謝七郎素來繃緊的小臉都漲紅了,他努力維持着儀态,卻是不依不撓地追問:“父親是說,母親她,還在世上,父親為何不去尋母親回來,父親不願去,七郎願前往,七郎——”

“快了。”謝泠放下了茶杯,淡淡道,“七郎,莫要心急。”

謝七郎頓住了,他在緊張之下習慣性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袖。

面前的父親讓他覺得熟悉而又陌生。

日光從窗柩處映入,謝泠半面容顏端麗,半面容顏冷肅,眉目裏竟有一種荒蕪了半生滄海的冷寂,只唇角還挂着一抹笑,但素日裏的溫雅平和此時看來卻只不過是冷淡至極的敷衍笑意。

謝七郎只覺有冰水淋頭而下,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

然而,下一瞬,當謝泠的目光落到七郎身上時,他的眼神已變得柔軟。

他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兒子的發際,撫摸過未及十歲的幼子端凝的小臉,輕聲喃喃道:

“七郎,快了,你母親她,該回家了,我們,莫要心急。”

謝泠,你不要心急,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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