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咫尺如天涯【小番外】

昨夜裏又下了一場雨,江南的雨素來比上京裏的雨要柔情蜜意一些的,只是昨夜下雨之時竟還起了風,江南的風當真多情,拂開了柳枝的嫩芽不夠,還擁了滿懷的杏花花瓣。

春杏枝頭本是開得正是熱鬧,偏生一場雨一襲風便将那些熱鬧零落了一個幹淨,只餘滿地雪似的花瓣鋪地滿滿的。

天還早,将雨未雨,謝泠踩着滿地落花走入青石小巷。

杏枝壓得很低,有些花瓣打着小卷飄落到了他肩頭,然後順着錦緞衣裳滑落到了青石板上,填滿了那小小的一個落花縫隙。

還有些欲墜未墜的雨珠子,在他拂開枝桠之時,跳躍着落上了他的眼睫。

謝泠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春雨尚寒,昨夜的雨水在杏花枝頭上涼了一夜,落上了眼竟讓人覺得有一陣冷意沁骨。

然而還未等他睜眼,便忽然聽到了有一曲小調被風送入了耳。

小調大約是江南的漁家小曲,有着些江南特有的輕煙柔雨的軟糯曼妙,只是哼唱那人很是随意,斷斷續續地,咬字也并不清晰,不過依稀能聽清那哼曲子的聲音低低的,柔柔地。

謝泠的睫羽輕輕顫了顫,像是枝頭被風拂得将要落下的杏花花瓣,他有些不适當的猶豫,他甚至于忽然膽怯地往後退了一步。

小巷口的白牆被雨水打得微濕,謝泠身體靠着牆,半樹杏花掩蓋住了他的身子,他這才敢慢慢睜開了眼睛。

杏花飄落的間隙裏,他看到了那個身影,白牆灰瓦,滿地落花,素裙羅裳。

她很快活。

像是街市上的庶民之婦,挽起了衣袖,拿着掃帚,哼着小曲,掃着滿地落花。

她很快活。

謝泠忽然便覺得呼吸間胸腹生疼,然而他依舊那麽看着,認真地,死死地,不願意眨一下眼。

她放下了掃帚,接了落花,眯着眼睛微微地笑,然後微微偏過頭,似乎想起了什麽,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許。

許是盯得太久,眼睛酸疼,謝泠眼睫顫了一下,他想忍住,卻又不願閉上眼偏過頭,于是終究只能任那淚水滑落臉畔。

天際微暗,有雨絲飄落,驚醒了那微笑的人,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似乎是低聲喃喃了一句什麽,謝泠離得太遠聽不清,只是卻能清楚看到她臉上那不盡興的可惜表情,只是再可惜,她依舊毫不留戀地拂盡了一身的落花,轉身,毫不猶豫離開。

前唐大觀十七年,春,上京杏花林。

謝泠被滿目的杏花亂了眼,深色淺色的花濃得在風下起伏如浪,花吹落,更如雨。

他用青竹扇一路拂枝分花而去,染了一袖子的香。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精怪。

穿着淺色宮裝,寬袖如能飲風,裙裾微揚,披帛飄飛,她滿身陷在了那杏花裏,還在墊着腳尖想要折了那開得最美的一枝。

待她轉過身的時候,早有沉穩之名的少年謝泠忍不住驚訝了。

十六歲的少年将這個少女當做了杏花林裏不世出的精怪。

精怪神情冷淡,偏生眉目天生又似是含情,一眼看過來,便讓謝泠怔了怔。

然後,便聽得她問:你是誰?

謝泠終于回了神,含笑行禮,便又是士族的那些貴族子弟做派,他清和從容地回答了這個毫無禮貌的問題,他說:在下謝氏謝泠。

花中少女眨了眨眼睛,打量了他一眼,嘟囔了一聲哥哥不來弟弟來了,這一句謝泠倒也沒太聽清,然而卻聽清了後面一句,那少女說:

這謝家人長得果然一如傳說中的美貌啊……

謝泠幾乎便要失笑,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貴女,果然是不識人情的花中精怪罷。

然而不待多言,少女便拂盡了一身的落花要轉身離開,離開前,不曾多看謝泠一眼,只不過倒是用可惜的目光看了好幾眼那枝頭開得最好的那一支杏花,不過區區一支杏花到底留不住那精怪。

謝泠畫過杏花妖,借了那少女的身姿容貌,廣袖長裙幾如半仙,只不過眉眼淡薄,素來就是無情。

大觀十九年,春,謝泠娶了兩年前在杏花林裏見過的那只精怪。

花釵翟衣,姿态雍容,小扇遮面,只一雙眼,靜靜淡淡,毫無波瀾。

果不其然,到頭來,終究是,十年夫妻不入心,不過一只無情妖。

******

時間線。

前唐大觀十七年,李詢謝二,上京杏花林初遇,是年一十六歲。

前唐大觀十九年,成親。

前唐大觀二十年,二十一年,沒羞沒臊的新婚夫妻生活。

前唐大觀二十二年,李詢懷七郎。

前唐大觀二十三年,二十四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沒羞沒臊的老夫老妻生活。

前唐大觀二十七年,李唐亡,謝氏立新朝。李詢奔赴江南,于臨安。

梁元平初年,李詢于福城。

梁元平二年,李詢于旅途路上。

梁元平三年,李詢暫居杏花小村。是年冬,謝泠出上京。

梁元平四年,春,本文開篇場景,是時,謝泠再遇李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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