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歲月忽已晚
元澤六年剛剛入冬便開始陸陸續續地下雪。
昨天倒是難得出了一個日頭,曬化了一些瓦上的雪,然而到了夜間天又陰沉了下來,到了夜半又開始細細密密地飄起了雪。
下了一夜的雪,又将宮裏的過道下得不能過人了。
清早便有宮侍宮女撒了鹽然後清掃出能走人的過道來。
謝夷之下朝的時候天依舊要亮未亮的模樣,他大跨步地向着平樂宮走去,身後替他撐傘的宮侍小跑着跟着他。
雪飄飄灑灑地落到了他的朝服上,被他的體溫融化,成為錦緞上的一抹深色。
他步伐急,然而在路過梅園的時候依舊不忘剪了一支開得最好的花枝替他母親帶去。
平樂宮裏很安靜。
謝夷之揮退了行禮的宮人,到炭火邊烤熱了身體才進入內殿。
內殿也很安靜,偶爾能聽見幾聲悶悶的咳嗽,然而謝夷之知曉,這是他母親睡夢裏忍不住的咳嗽,她沒有醒過來。
睡在床邊榻上的父親眉間折痕越發深了,他睡得并不安穩,謝夷之剛剛撩開簾子他便醒了。
“父親。”
謝夷之輕聲喚。
謝泠睜開眼,他已經很久沒有一個好眠,此刻醒過來,竟一下子覺得眼前昏黑,眨了好幾下眼才看清了站在眼前的謝夷之。
“七郎。”謝泠朝他示意。
謝夷之上前扶着謝泠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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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後謝泠先走到床邊替床上的李詢撚了撚背角,然後伸出手探了探她額頭的熱度,察覺到那熱度好似稍稍退了一點才放心了一般退後一步,然後示意謝夷之先看顧一會兒,他出去洗漱。
謝夷之看了他母親一會兒之後才稍稍離開,将剛才剪來的梅枝插入床邊細口花瓶裏。
謝泠穿戴洗漱好進屋的時候李詢依舊沒有醒,他難掩憂心地皺起了眉頭。
李詢素來身體康健,上次大病還是她小産失了孩子那回,然而她心性開闊,身體底子又好,所以修養了一段時間身體便大好了。
然而這一回卻是從深秋開始一直斷斷續續地病到了而今深冬。
前天難得出了日頭,她身體也有些起色,便纏着他非要出去說是要去透口氣。
他近年來越發經受不住她那般情态,便松了口。
是替她仔仔細細裹好了狐裘戴好了帽子戴好了手套的,然而她那般的性格,說好的只能呆一刻往往也能被她拖得能呆足一個時辰。
他不該随了她任性玩雪,在梅園裏還非要站到梅枝上搖得樹上的雪全部落下來。
然而她笑得開懷,臉上的病容都少了一些,她指着謝泠說:“那年我被你騙到那靜音寺裏看梅花,結果梅花沒看多少,被你一個雪球砸了個暈菜,那時候我哪裏知曉謝二公子是這般無恥的人吶。”
謝泠站在樹下被梅樹上晃下來的雪落了個滿身,聽了李詢的埋汰,只好擡頭對着她露出他慣有的溫柔寵溺的笑容。
樹上的李詢恍了恍神,輕輕念叨了一句:“我的媽,年紀那麽大了殺傷力還那麽大,是要成精啊……”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啊,李詢揪着樹上的梅花想着,那時候她可真不信她能同謝二公子在一塊一輩子呢。
可誰知道呀,
這就一輩子了。
謝泠看到他的阿詢站在樹上忽然就笑了,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如釋重負。
逆着冬日的陽光,披着雪白狐裘的女人笑彎了一雙眼,她指着被雪壓低的枝幹說:
“看,梅花。”
白日裏玩得盡興了,當夜裏便起了熱,燒得臉通紅通紅,迷迷糊糊裏還拉着七郎的手一邊晃着一邊說:“小七郎,你莫要惱你父親,是我求他的。”
後來七郎被她支開了,她便朝着他笑道:“謝泠,我這輩子是要被你寵死了。”
謝泠聽不得那個字,便難得瞪了她一眼:“胡說些什麽。”
她邊咳邊求饒:“好好好,咳咳,不胡說了咳咳,等我身子好了咳你再同我算賬。”
李詢直覺自己是差不多要OVER了。這種大限将至的感覺很玄妙,說痛苦吧,肉體的确是痛苦的,但是她有一種自己的靈魂每天每天都在變輕的感覺,這種從內裏透出來的松快感幾乎能叫她忽視肉體上的那點痛苦。
但是這些話是不能告訴謝泠和謝夷之的。
等到李詢昏昏沉沉醒過來的時候,已漸巳時。
謝泠坐在榻邊正盯着瓶中的梅枝怔怔出神,直到李詢出了聲才回過神。
“夫人,泠在。”
謝泠倒了水,扶着李詢慢慢起身然後小心翼翼地喂了她。
李詢頭很暈,喉嚨口也毛毛的,但是她忍住了沒咳出來,她強睜了眼看了看謝泠說:“什麽鬼,你又在這守了一夜?”
說了一句話忍不住悶咳了一下,接着又道:“外頭的人呢,凡事都要你來不成,你休息去。”
謝泠将頭埋入李詢的肩頸:“不去,泠守着夫人。”
李詢哭笑不得:“我又跑不了,咳,快去,免得我好了,然後就輪到我看着你了,我可嫌累的、咳咳。”
謝泠不去應她,只管抱着她。
“好了!天天對着你我都煩了,咳,替我将七郎叫過來,我有事兒問他。”
謝泠戀戀不舍又磨蹭了一會兒才借着出去替她拿吃的起身離開。
謝泠走了一會兒謝夷之便進來了,李詢一猜就知道兒子估計是下了朝就直接往這邊來了,估計剛剛就在外頭。
這兒子年紀不大,心思卻沉,李詢剛開始還會覺得少年總應該有些少年意氣才好,然而後來一想到他如今将面對的是整個政治海洋,而且他還必須成為一個最高領導人,一個優秀完美的最高領導人,那麽沉穩內斂并且叫人捉摸不透心思也就不是什麽缺點了。
謝夷之在六年前便登極了,但是就歲數來說到底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李詢一直覺得她這輩子唯一對不住的人就是她兒子,你看,她在她兒子的人生裏好像從來就沒做過什麽好事。
現下,在謝夷之最好的,最雄心勃勃渴望能做出一番世界的年紀裏,她目測又将成為他人生裏的一個打擊了。
李詢朝着謝夷之揮揮手,讓他坐到她身邊來。
謝夷之很聽話,順從着便跪坐到李詢的身畔。
李詢伸出手摸了摸兒子的臉吃了一把嫩豆腐:“臉上還是涼的。”
謝夷之抿着嘴,這是他只有面對李詢時候才有的神态,他輕聲說:“剛剛在外頭呆了一會兒,不冷的。”
李詢點了點頭:“那梅花是你今早新剪過來的?”
謝夷之應了一聲是。
李詢眯着眼睛笑了笑,誇道:“好看,不像你父親,過于求什麽枝形的,剪一枝開得最熱鬧的明明就好了,看着也開心。”
聽了這話,謝夷之臉上帶出了一些笑意,他眉眼秀麗明豔,一笑就好看得叫人心發顫。
李詢挺得意,兒子生得好沒辦法。
謝夷之又輕聲同她說了一些近日的趣事,無非就是今年春日裏哪個大人家的小兒子惹出了什麽禍事,什麽縱馬踩壞了隔壁誰誰家莊子裏的農田,吵了大半年的架都沒吵出個結果,然後鬧到了朝堂上,那大人不顧士族的臉面當堂就大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說家門不幸臣管教不嚴之類的求情廢話,謝夷之就說沒事,小孩子年紀輕不懂勞作辛苦,自己下地去種一回就知曉了,然後這家的士族小公子就被拉到田裏種地去了。
李詢問:“大冬天的種什麽地?”
謝夷之說:“先去農家呆幾日适應一下,待到了來年他也跑不掉。”
李詢捂着嘴巴笑。
笑了一會兒之後,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小七郎。”許久之後李詢輕聲說:“我死了之後将我燒了,不進地宮,骨灰撒了就好,撒哪裏都可以,你父親若阻止就說是我說的,你告訴他,李詢順了他一輩子,萬事都不曾逆過他的意,死了之後就且順着李詢自己的意思一回吧。”
“前些年我做主,想要替他納妾,他和我鬧脾氣,氣得三天都不吃飯,以後我不在了他想必也再做不出這種幼稚的事來,你便說服他找個續弦吧,你就說是我放心不下他好了,想着他身邊有個人才放心。”
李詢偏了偏頭笑了笑 :“這種話想來他是不信的,然而七郎,你就是要同他這麽說。”
“你得多勸幾回,一回兩回的恐怕他不肯的。若是……若是、若是他實在不願意,那也便算了。自己想要孤獨終老,誰能攔得住他。”
李詢無奈地揉了揉額頭,她頭有些暈,這些事情又從來不是她的長項,她是的确想要替謝泠想的,但是這些想出來的法子要是叫謝泠知道,恐怕又是要氣得他三天不吃飯了。
如今這個時代死個老婆娶個續弦實在算不得什麽大事,七郎又大了,謝泠就算找個小老婆也對七郎沒什麽影響了。
何況她早已對這些事情不在意了。
只是,“我到底是盼他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的。”
李詢嘆了口氣,覺得死個人也挺煩的,這些身後事都是一團亂,她活着的時候無論什麽事都有謝泠和謝夷之替她打點得妥當,用不着她費一點心思,但是臨到要死了反而突然冒出來那麽多事情也是醉了。
謝夷之靜靜跪坐着,聽着李詢的話沒有打斷。
直到李詢講到咳嗽處才上前替她撫着後背順氣。
李詢講了蠻多,剛開始還有個頭緒,到了後頭她頭越發暈,于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麽東西了。
她只覺得自己可算是要解脫了。
謝夷之看着自己的母親再一次沉沉睡去,替她蓋好被子,輕聲退了出去。
簾子外的謝泠端着食案也不知已經站了多久,謝夷之向着父親行了一個禮,然後垂下眼徑直離開了這個屋子。
謝泠又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喚人拿走了手上的食案,他的手有些酸疼,但是他的胸口疼得更厲害,他有些喘不上氣來了,于是捂着胸口靠在柱子上歇了好一會兒。
喉嚨口像是有些腥甜,謝泠将它咽了下去。
平樂宮外又落起了雪,樹枝不堪冬雪,雪簌簌落入院中。
元澤六年的雪一直斷斷續續下到了元澤七年的初春。
下完最後一場春雪之後,李詢終于如願以償地死了。
謝夷之遵照了她的遺願,骨灰最後撒在了她生前同謝泠長居的京郊小山居。
謝泠大病一場之後便再不過問政事,獨居在小山居裏。
謝夷之沒有在父親的心頭再去戳兩刀的意願,什麽續弦之類的話當然還是沒有提。
小山居裏的東西都是當年兩人年輕時候用的物件,好多都是尚且是新婚情濃的那幾年甜蜜之下的産物,有些字畫玩意若是不翻出來便是謝泠都想不起來還有這些東西。
謝泠年少的時候愛給夫人畫像。
只是可惜,當年書房燒毀了大半,留下倒是不多。
當年誇耀謝泠畫技的人多,謝泠雖然不表,心裏卻到底也是有些得意的,後來謝泠想想便要失笑,他那時候早已愛慕上李詢,自己卻不自知。
他畫了那麽多的李詢,畫了那麽多年的李詢,畫得筆下心裏都是她了,連知曉外人偷畫她的畫像,知曉她讓別人畫過扇面這些事都要恨上委屈上半天。
他只願自己這般讨好她,卻見不得外人這般讨好她。
他扔了那傘,扔了別人送的珠子,拈酸吃醋地鬧別扭,李詢卻當他在抽風。
謝泠想,世人其實說的真是沒錯,李三就是個蠢的。
元澤七年春末,小山居在謝泠入住之後終于又有了人氣。
那些繁花似景鳥雀莺啼又成了此際最好的景色,比起記憶裏那鋪天蓋地的雪天,謝泠當然更愛這裏鬧意騰騰的四季。
穿過墜着紅花的小徑,踏過圓滑的小石,謝泠記得李詢在這裏跌過一跤。
過了木廊,檐下挂着李詢當年做的風鈴,轉角便是一叢薔薇,已開得極好,粉意融融。
謝泠彎下腰挑挑揀揀地采了一朵。
在過去是一方小塘,曾養了幾尾金鯉,現下早已入了那人的口腹,後來便被她用來養烏龜了,烏龜長壽,正趴在池邊礁石上曬太陽,謝泠微笑地看了一會兒。
小池上鋪了木制的小拱橋,刷了暗紅的漆,橋的盡頭是兩株并肩的杏花樹,那是二十多年前兩人一起種的,澆水施肥跟親兒子似地養,果真活下來了。
杏花早就落盡了,今年結的果也全都送進了宮給了七郎。
謝泠不愛吃這個,他只愛吃江南的梅子,新鮮的那種。
然則卻也一生都沒能同她去采一回。
可惜啊。
謝泠将花兒放在杏花樹下,他微笑着輕聲道:
“夫人,待來年便陪泠去江南采梅子可好?”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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