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七夜篇阿涵（7）

“我回了家，這個年，家裏格外歡騰。看着娘總算舒展開的眉頭，我只覺壓在心頭多年的那塊大石總算是消失無蹤了。阿醇已經十一歲，比我小時候還淘，不過總算争氣，武功學的不錯，接人待物也大氣。我想着，自己再累上個十年八年，就可以好好松口氣歇息一下了。過年镖局不接生意，那幾天，我就每天帶着阿醇出去趕廟會、瘋玩兒，好開心。”

“那天是年初五，能在陳留的街上遇到他，讓我意外到連叼在嘴裏的包子都掉了，可想而知得傻成什麽樣子。他白龍魚服，就那麽站在人群中沖我恬靜的笑，像個大男孩兒。我記得那是在個賣糖人兒的攤子前，阿醇雖十一歲了，卻還幼稚淘氣的厲害，伸了手就往我袖子裏摸，嚷嚷着又是要給娘買一個，又是要給關叔買一個，吵得我心很亂。”

“就在我低頭的工夫，他已經到了我身邊，伸出一只白淨的手搭在了阿醇的腦袋上，溫和笑問，你就是夏家小弟？阿醇是個不知怯生的混小子，眨巴着眼睛用毫不客氣的語氣反問，夏家小弟正是我，你是哪位？我這才意識到不妥無禮之處，伸手一把将他往後拽了拽，惡狠狠瞪了他一眼，讓他莫要亂說。就在我要正色行禮之際，堂堂的陰宓侯說話了，他的話語很輕，輕到大概除了他和我沒有第三個人能聽到，他說，阿涵，我來看你了……”

秭昭抿抿唇瓣，攥緊了灰色的布袍。

這陰宓侯可是比這夏涵小了好幾歲，這段情，可真是夠考驗人心的……

“自打我爹不在了後，在這個世上，除了我娘沒有人會這麽稱呼我。我當即愣在了街上，他看了我一眼，便将注意力又放在了阿醇的身上。我聽到他在跟阿醇說，喜歡哪個糖人兒啊，哥哥買給你。哥哥？他可是個堂堂侯爺啊。我回神兒，慌忙抱拳行禮，可還不等我開口說話呢，他就壓低聲音道，他是微服前來，莫要露了他的身份。我讪讪點頭，将到嘴的話咽了下去，一時間不知該用怎樣的态度對待他才好。”

“阿醇個傻小子跟誰都投緣，興奮的又是挑選糖人兒，又是問人家的名字。就在我要出聲呵斥攔阻時，只聽那年輕侯爺好脾氣的說，你以後叫我禾哥哥就好。禾哥哥？我在旁邊真是飽受煎熬，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我是來你家做客的，你不會不歡迎吧？他突然看向我，這麽問。呵呵，歡迎、歡迎，光耀門楣的歡迎，我在心裏這麽受寵若驚的說，可潛意識裏卻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兒。”

“他去了我家。雖然在前兩年我們已經搬離那個破舊小院子，但現在的居所與他那侯爺府相較，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倒是随和，一點都看不出不适，一點都看不出鄙夷。他很是平易近人，對我娘說話很客氣。我想，我這輩子最最不該做的事情就是救人，前面救了個柳文浩，後面救了個他……在那時，我多多少少已經有所察覺，但又覺得人家的身份在那裏，而且還比我小了好多歲，更何況那天在侯爺府裏我看的很清楚，人家家裏随便站出個侍俾都比我長得好看。想過這些我就坦然了，打消掉了那個荒謬的念頭，一心只認為他是為了那救命之恩才會如此。”

“他能下個手谕照顧我家生意，我家上下自然是感恩戴德不敢有絲毫慢待。他仍是會時不時的低咳，我便讓人往屋子裏送炭盆，盡力能達到他在家中時的那種溫度。他在我家待了足足一日，到了傍晚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我也不好多問，只能悄悄讓人去收拾客房。那一夜，他還真的宿在了我家。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在跟阿醇玩兒。我感覺，生病讓他耽擱了很多有趣的經歷，十九歲的人居然能跟個十一歲的阿醇有共同語言。”

“他很少對我說話，這倒是讓我很安心，可讓我不安心的是，他每次與我說話，都會喚我一聲阿涵，喚的我暗暗心驚肉跳。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便離開了。我想，過節的侯爺府應當很忙，他能來看一眼救命恩人，一定推掉了不少的應酬。有了他的手谕，沒過初十，郡守大人就叫了我去，說是要押送一批物資送到西邊。我不再讓關叔外出走镖，讓他負責在家中招收培訓新镖師，以及接受處理安排新訂單。”

“這一走，我就走了一個多月。回途中，我收到了關叔的飛鴿傳書，說是汴京城的刺史大人有批貨物急等着押送，已催了七八天。我帶人中途變道，風塵仆仆趕往汴京。刺史府中，我本想着像這樣的瑣碎事，必定是下人出面料理，頂多能見一下管家，不曾想，卻被刺史大人招去了花園水榭。管家在前，我在後，當沿着鵝卵石小道到了石階下後，我一個擡頭，還當是自己看花了眼呢。”

“他頭束玉冠，身裹着銀色繡了流雲暗紋的披風，臉上仍舊挂着淡淡的病容，正在與刺史博弈。進城的那會兒，我還曾想起過他，盤算着是不是該過府請安，沒想到在這裏見上了。我沒進水榭，就站在石階下躬身禮道，草民參見侯爺，參見大人。他捏着棋子擡頭，沖我笑，那笑溫和清朗。他不說話，我也不好多言。刺史大人開始詢問有關押镖的事宜，詢問完後，就在我打算退下時，他突然道，本侯與夏總镖頭有些話要說，過後再與大人手談。刺史大人是個聰明人，趕緊起身退下，省得勞他挪動地方。”

“阿涵，進來坐。在刺史大人走遠後，他棄了手中棋子這麽說。我捏了捏手指，進了水榭在石凳上落座。他執了茶壺倒了一盞茶，遞到了我面前，說喝杯茶歇息一下。我有些不自在，問，侯爺的身子可好些了？他笑的有些苦澀，說是胎裏帶來的病，哪有那麽容易好。我有些意外，卻無法開口追問。本以為這個話題就這麽過去了，他卻繼續說了下去，他說，他是未足月産下的，生來肺就不好，特別怕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