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斷袖

“嬷嬷的兒子既然生得……咳咳,和首輔大人一般俊,怎麽您提起他時,還面帶不快似的?”甄真拿出一個地瓜,掰開了,把一半遞給連嬷嬷。

連嬷嬷本來盼了這地瓜許久,可一想到她那兒子就沒了胃口,連手裏的烤地瓜都不香了。

“他如今都三十多了,還沒有成家,別說娶妻,連個侍妾通房都沒有,”老太太長嘆一聲,“看來,我這輩子是抱不着孫子了。”

“侍妾通房?”

“噢不,我是說姨娘。”

甄真眼神古怪起來,暗道這連嬷嬷心還挺大,自己在人府裏當下人,竟還想着給自己的兒子納妾。

“這許許多多的女子,不論燕環肥瘦,他見了都毫無興致,唉,莫非……是我懷他的時候,豬肚湯喝得太多?”

甄真聽她在那兒念念叨叨的,覺得有趣,笑問道:“您都給他引見過什麽樣的女子?”

“那自然都是些溫柔體貼、賢良淑德、貌美如花的好女子。”

甄真:“可能您那兒子不好這口。”

連嬷嬷一愣:“什麽意思?”

“您不如給他找些個……不一樣的女子,換一換口味,說不定他瞧着新鮮就春心萌動了呢。”

連嬷嬷兩眼一突,許久才緩緩道:“你說得在理——”

甄真剝着番薯,順着方才的話道:“也有可能——他并不喜歡女子,而是好斷袖分桃之樂。”

連嬷嬷睜大了眼:“你說什麽?”

甄真看她神色不對,忙将番薯咽下:“咳咳,我是瞎說的。”

第二日,張府的黃總管就将甄真分配到南邊的連翹院灑掃。

這兒是張府的客院,平素若沒有客人來住,就只要打掃便可。除甄真以外,院裏還有一個叫香銀的小丫鬟,她們二人,一個打掃外院,一個打掃裏屋。雖然活累,卻勝在清淨,并無紛擾。

香銀入府僅有一年,年紀尚小,才十二歲,初見面時還不怎麽愛開口,沒過幾日就與甄真親熱許多,私底下看,就只是個半大的孩子罷了。

一問香銀,甄真才知道這府裏的惡鬼傳聞還真不假。

張府有三個丫鬟都給那女鬼盯上過,其中兩個被吓跑了,還有一個死扛着不走,卻成日渾渾噩噩,兩個月前口出瘋言、冒犯首輔大人,被轟了出去。

甄真最初聽如梅提及此事,只覺得哭笑不得,這會兒卻聞出幾分非同尋常的味道,此事背後——必有蹊跷。

女鬼之說,不論傳得再有鼻子有眼,都是假的,天底下再沒有比甄真本人更清楚的了。

笑話,她是人是鬼,她自己還不知道?

這日,甄真幹完了活,正想坐下歇一歇,沒想到,這屁股還沒坐熱呢,那頭香銀就急匆匆地跑了進來:“蓁蓁姐,大事不好,如梅姐和明浣姐在你們屋裏頭……打起來了!”

甄真臉色不改,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兩口才對香銀道:“她們兩個遲早是要打起來,沒什麽稀奇的。”

香銀一看她這麽坦然,不禁一愣:“可是她們還在屋子裏砸東西,再鬧下去,恐怕、恐怕連黃總管都要給驚動了。”

甄真一聽這話,臉色就變了。

在屋裏砸東西?那還了得。

這兩個女人下手沒個輕重,別把她的東西也砸了,而且到時候要是再把黃總管引過來,恐怕還會害得她也一并受罰。

一刻鐘多鐘後,她一趕到茯苓院,就看到有幾個下人杵在門口,探頭探腦地看熱鬧,裏頭果然是罵聲不斷。

如梅:“你這小蹄子,成日吹胡子瞪眼,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麽千金大小姐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什麽樣?”

“我長什麽樣?再難看也比某些人強百倍。”

“你……你什麽意思!”

“生得醜倒罷了,還嘴碎至極,看誰以後要娶你!”

明浣揚聲道。

“好啊,你這小賤.貨,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甄真一進屋,就看到這兩個人扭打在一處,鬓發散亂,左右打滾,真真切切是潑婦打架,讓她大開眼界。

甄真:“你們兩個,還不停手?等黃總管來了,咱們幾個都要遭殃!”

如梅看她一眼,纏着明浣的胳膊不松手:“要放手,你讓她先放!”

明浣一瞥甄真,下巴一擡,不屑地冷笑:“我不跟蠢貨說話。”

甄真微微一笑:“那沒事,我恰恰相反。”

明浣一聽,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氣得臉都白了:“你、你敢罵我?”

甄真悠悠道:“外頭的人都在看笑話呢,你們不嫌丢人,我還嫌丢人呢,我看那些人最好是事鬧得越大越好,巴不得黃總管一來,把咱們一窩端了,回頭他們就能把自己那些個七大姑八大婆弄進來頂你們的缺了。”

此話一出,另外兩個人都呆了一呆,就像被一盆冷水迎頭澆下,登時清醒了過來。

茯苓院的兩位姑奶奶,自那以後數日都沒有再生過事。不僅如此,這二人待甄真的态度竟都好了許多。

尤其明浣,從前連個正眼都不會給她的,如今在屋裏頭待着,竟還會主動與她說兩句話,實在是稀奇。

不過,輕松太平的日子還沒過上幾天,張府就迎來了兩位貴客。

據說張老夫人最近甚感無聊,因而特意把自己親戚家的兩位表姑娘請到府中小住。

兩位表小姐,可說是各有千秋。年長些的那位長于書香世家,姓郭,名芳霖,年方十六,知書達理,氣質文雅。另一位叫秦可寅,是張府的常客,年方十五就已生得明豔動人,性子又嬌憨可喜,素來得老夫人寵愛。

有趣的是,此二女非但迥然不同,相互之間還并不相識。

她們到府是客,住的自然是張府的客院,雖說二人各自都有貼身丫鬟,卻也還需要有下人在屋裏伺候。如此,甄真就被派去伺候郭姑娘,而香銀則給派去伺候秦姑娘。

郭芳霖性情溫和,平素起居也簡單随意,不必甄真如何費心伺候。可另一位就不同了,非但要每晚都香湯沐浴,所有的衣裳,不論穿沒穿過,夜裏都要香薰一回,可苦了小香銀。

甄真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那秦可寅的外祖家是商賈,腰纏萬貫,家底豐厚,所以她自幼就是如此養尊處優,比宮中的妃子公主也不差。相比之下,郭芳霖就顯得有些簡素了。

不過,郭芳霖雖不是嬌生慣養,卻斯文大方,一點也不小家子氣。那秦可寅呢,雖然有些嬌裏嬌氣,卻也不嬌縱任性,反倒很有些天真爛漫。

她們在府中,幾乎每日都要去琳琅軒陪老夫人說話。

甄真和香銀不能跟着去,卻也聽其他下人說起老夫人這幾日是日日眉開眼笑,顯而易見地心情大好。

平素,首輔府沒什麽蜚短流長,是非甚少。如今來了兩位年紀相仿的表小姐,有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掀起了不小的波瀾,就連府裏的下人都免不了要在暗中将此二女放在一處,較一較高下。

如梅:“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夫人是喜歡秦姑娘多一些,同秦姑娘一起,老夫人更愛笑。”

明浣卻道:“分明是喜歡郭姑娘多些,我可親眼看到老夫人送了她一只紅血玉的镯子。”

甄真聽到她們聊得火熱,不禁插了一句嘴:“老夫人喜歡誰,又與我們何幹?”

如梅和明浣相視一眼:“你以為老夫人這次,為什麽要大老遠把兩個表姑娘請到府裏?”

“為什麽?”

如梅壓低聲,煞有介事道:“擺明了——是要給咱大人選夫人呢。”

甄真雙眸圓睜:“兩位表姑娘都才十五六歲,張大人如今都三十有八了,這未免也太過……”

“這有什麽?”明浣不以為然,“七老八十配十五六歲的都不少,再說了,我們大人是什麽樣的人物,豈能和尋常的男子相提并論?別說兩位表姑娘,燕王府那位還……”

話未說完,有所醒覺,生生地止住了。

甄真倒沒有留心這個,只咕哝道:“老牛吃嫩草,他也不嫌臊得慌?”

“你說什麽?”

她立馬擺手:“我什麽都沒說。”

這日夜裏,二更時分,府中燈火半昧。

甄真從茯苓院回到連翹院,正要上樓,忽然聽到有女子低低抽泣的聲音,不禁唬了一跳。

那聲音斷斷續續,隐忍壓抑,似哭非哭的,聽着很是滲人。

她原本還有些浮想聯翩,以為真是有什麽惡鬼,結果大着膽子上前一看,竟在院中的棗樹後頭,看到了其中一位表小姐——秦可寅。

秦可寅眼下只穿着單衣,竟是一個人在樹下蹲着哭。

如今春寒未退,夜裏還有些冷,看她那個樣子,想哭卻又不敢大聲,一邊哭還一邊發抖,好生可憐。

甄真一見此情此景,暗道不好,立馬就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秦可寅卻先一步發現了她:“你等一等,我認得你,你是郭姐姐屋裏的那個……”

甄真連忙低下頭:“姑娘恕罪,奴婢……什麽都沒有瞧見,奴婢這就走。”

秦可寅低頭抹了抹眼淚:“看到就看到了,反正……我也不怕丢人。”

說着,竟又哭起來。

淚珠飛落,水光盈睫,真真是我見猶憐。

她這麽一哭,甄真反倒是不好走了。

“要不……奴婢先送姑娘回屋去,免得您在這兒待久了着涼。”

秦可寅看她一眼,紅着眼睛點了點頭,可憐巴巴的,看起來活像只兔子。

甄真見她點頭便松了口氣,沒想到走到半路,這位秦姑娘又不肯回去了:“唉,我心裏悶得慌,還不想睡,你留在這兒陪我說說話可好?”

甄真心裏欲哭無淚,她如今是奴才,哪裏敢對主子說不?

“你與我實話實說,我是不是……比郭家姐姐差太多了?”

甄真心裏咯噔一下,暗道:您這話怎麽能問我呢?

“在家中,父親也是……比起娘親,更喜歡家裏會舞文弄墨的喬姨娘……”秦可寅自顧自地悵然道,“郭姐姐書讀的多,還會彈琴作畫,我卻什麽都不懂,白日裏竟連一句對聯都作不出。”

甄真看了她一眼,低聲道:“姑娘不用妄自菲薄,您也有您的好,只是和郭姑娘的好有所不同而已。”

“可是,但凡男子,不都偏愛郭姐姐那樣的女子麽……”

甄真給她這兩眼一望,很是有些不自在,只握拳在唇邊咳嗽了一聲道:“說到咱們大人,那可不是尋常的男子。”

秦可寅聞言一頓,随後喃喃道:“你說的對,表哥的确是……非同凡響、難得一見的男子。”話一說完,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甄真看到她臉上的紅暈,心下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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