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2)

那孩子?咱自己家也有孩子,那別人的孩子不也得一樣,有娘生有娘養,跟沒娘生沒娘養它不是一個事兒,但咱不是那種人,你娘雖然能唠叨,她也不是那種沒良心的,咋的了這是?不跟孩子快睡覺,大晚上跑這兒來禿嚕冒出這話,萬一孩子醒了又鬧找不着。”

“爹,我知道你們年齡都大了,有些話我也不該說,大堂不在家,替他照顧你們是我的責任,但我心裏就是不舒服。”沈麗低着聲道。

吳老太清楚得很她要說什麽,只是這世道缺糧,那麽一大盆雞肉,一年也吃不上兩回,她怎麽也舍不得端出去一碗。

寧肯藏着掖着給青青留,倒是自個兒吃了個大飽,就算沈麗找上門,她也心虛不敢把話題往上扣,“青青不跟我,屁大的功夫就開始找娘,小盼也小,你說我都那麽多年沒看那麽小的娃了,三個孩子我有點……顧不過來,咋滴?那孩子是不是說啥了?”

沈麗低頭一笑,既然她兜圈子,那就敬着她是大堂母親,把這件事在圈外說說吧。

“長琴性子安靜,一般話不多說,”停頓片刻,沈麗接着道:“這兩年,我爹身體不好,我娘年紀也大了,照顧長琴不輕松,所以我才想着,讓長琴過來呆幾天,我也好替她分分憂,雖然三個娃是忙活了些,但也不是什麽大事兒,長琴和青青都大了,不需要瞪眼看着,只是多了口飯。”

“對,這點沒錯,能幫忙就幫着,都不容易。”左震撚着煙絲,以紙卷起來。

“青青跟我說,奶奶把剩餘的雞肉都藏起來了,不給長琴吃,我只是想來問問,事情是這樣的嗎?如果不是,青青說謊我回去自然教訓,如果是,我想從爹娘這讨一個說法。”

這事兒,左震知道,但也是睜只眼閉只眼。

如今,沈麗當面提起來,臉上紅不是紅白不是白,就倆字“難看”。

事兒,反正是老婆子辦的,索性不說話了。

吳老太在炕沿上坐着,“不是,……我問過孩子了,她不吃,所以我就想着放起來一些,不是給青青留着嘛?”

沈麗點點頭:“嗯沒事,娘別介意,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這人吧嘴巴直,碰到不順心的就想問個明白。”

吳老太擺擺手:“我知道沒事,你該問的問,……具體什麽事吧,我也該說的說。”

沈麗:“我哥走了好幾年了,加上嫂子改嫁,長琴能留下來,我嫂子舍不得,心裏頭油煎似的,我爹娘活的也累。等她再大一點,說句不太好的,她爺爺奶奶總有走的那一天,到時候,長琴跟誰都不知道,所以我就想……能待她好就待她好,哪怕只有一口吃的,我能讓青青看着,也願意留給長琴,是我當姑的該疼,也是讓泉下我哥死的安心。”

哽咽着一番話說完,沈麗嗓子沙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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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老太和左震誰也沒吭聲。

話明着點到這,他們二老想必心裏面也跟明鏡似的。

沈麗接着道:“都說兒随母女随父,偏偏長琴的性子就像了我嫂,不愛說話,有事兒往肚裏咽,她雖然比青青大不了多少,但青青沒她懂事,長這麽大,青青也沒幫我做過什麽,可長琴會。”

左震呵呵一笑,“的确,是個好娃娃。”

沈麗擦擦淚,“我過來說這些,爹娘別怪我就好,我只是心疼她,想替我哥照顧她。”

吳老太忙道:“不不怎麽會,她要想來找青青,你去接她就是了,青青還有個伴是不是?呵呵。”

“嗯,我回去看看她倆,先回去了,爹娘早些睡。”沈麗說着起了身。

吳老太從炕沿上站起來,“呃回去吧,舍着孩子哪能行。”

沈麗點了個頭,邁出門檻,回身要幫他們二老關上房門時,卻見家公拿了燈為她照路。

其實就在對面,用不用燈都是無所謂的,等走到院門,沈麗才回頭對走在後頭的家公,說了句:“回去吧爹,不用照了。”

左震似乎沒聽見,仍然朝她走了幾步,站在跟前低聲道:“呵呵,青青娘啊,爹有句話想跟你說說。”

沈麗一笑:“爹您說吧。”

左震稍作猶豫,開口道:“你們好多差不多年齡的,都要第三個娃了,等大堂回來,你倆也琢磨琢磨這事兒。”

沈麗幹巴巴擠了個笑,“行,我知道了爹,我先回去了。”

話說完,沒給左震回應的機會,便頭也不回地往自個兒家門走了。

這一夜躺在那,怎麽也合不上眼。

白駒過隙,來到1981。

長瑤5歲了,老六家也有了二娃,是個男孩,全家人再高興也沒人比得過老姑,看了看劉秀梅懷裏男娃,掉頭躲茅房嗚嗚直哭。

從長琴上次由沈麗那回去之後,劉翠翠就把長瑤抱回了家,除了在意村民閑言閑語說她狠心對孩子不管不問,其實,她自己也想。

懷胎十月身上掉下來的肉,能不想嗎?

可一看見女兒那張臉,劉翠翠總想起有人說過,這孩子長得真像劉文靜。

如今清楚是旁人客套話,她本就和她沒有血緣關系,怎會像她?便抱回去了。

其實,沈長瑤的眉眼,有些像她四姑沈麗。

這一年的長琴,14歲,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已是個大姑娘。

也是這年,隊裏土地改革,以抓阄的形式,按人口分到各戶,從此,把“命”握在自己手裏。

但凡入了戶口的,十五歲以上一人一畝地,剛出生的娃兒們,只要上戶口,增加五分地,十二歲之後,再加五分。

已逝包括嫁娶,由第二年進行土地測量加減。

村民臉上洋溢的喜悅,編織成河。

沈現平家分到二畝五分地,位置在西嶺山頭,大隊部測量時,長琴跟着在場,都說是塊好地。

也有的人說,是仗着他家緒言在隊裏頭,當然能分到好的。

土地入戶,已是春。

大家夥忙着給地分溝,等一場合适的春雨,就得種糧了。

這季節的天兒,懶洋洋的,穿一件薄衣就好,不冷不熱,等再過一陣子,入了暑,便熱得渾身刺撓。

沈現平把地作了劃分,一半花生果子一半芋頭,種上一年看收成,哪種收成好,等來年再多種哪一類。

分溝這活,一鋤一鍬忙活了好多天,從忙春開始,學校裏每天上半天課,另外半天,老師也得回家忙春,長琴和同學們放了學,便直接下地。

有時一整天不上課,她就跟着爺爺奶奶帶上飯菜,在地裏頭搭個棚子,中午好歇息吃飯。

她力氣雖然不大,但多少也能幫着二老幹一些,到了日頭西落,長琴便早早回家,準備好飯菜。

今兒早上來的時候,她扛了個鍬,走時,沈現平對她說道:“小琴啊,鍬你別扛了,就空着手回去就行,一會兒我扛回去。”

長琴奶奶握着鋤頭直起身來,道:“筐子裏有菜,油在外面爐子那,把鍬放下昂,我和你爺爺扛着。”

沈長琴仍然把鍬扛在肩上:“知道了,沒事兒,我來的時候故意挑了個輕快的,多輕啊!我扛着就行一點都不重,一會兒就到家,我走了。”

回頭喊了聲,聽着沈現平和奶奶的囑咐,她就一個人奔着山路往家走。

這個點兒,往家奔的村民多得是,不是走在路上,就是在地裏頭拾掇家夥。

碰到何江奶奶,還跟她說了幾句話。

筐子裏的菜是奶奶留好的,早上下地時,長琴奶奶就已經把菜洗好放在那裏,等着長琴好直接做。

沈現平和長琴奶奶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長琴把炒好的飯菜,重新倒進鍋裏又熱了一遍。

給二老盛好放在桌上,她摸黑進了茅房,家裏的茅房跟牛圈一體,夜裏進來,總要小心腳下牛糞。

剛站起來整理衣服,她便聽到院中一聲輕喊:“娘,吃飯了嗎?”

這是“娘”叫的長琴奶奶,長琴自然清楚,這也是她的娘。

只不過,沒娘的日子她已習慣,就算同學們把這件事當笑話拿出來喊,她也已習慣。

可長琴卻站在牛圈裏一動不動,甚至,還往牛圈的門後面躲了躲。

屋裏談話聲聽得一清二楚,是娘帶了些飯菜過來,盡管她表面裝作不懂,實際上每次見到她娘,包括聽到她的聲音,長琴都會不自覺想起,同學們說過的有些話。

“你娘嫌你大了,所以才不要你!”

☆、辍學

這八年來,她常對天質問,血濃于水,所謂的姐妹之情母女之情不應有她一份?

可娘選擇了妹妹。

小時懷着的期盼,早就在一次次疏遠中變冷了,比臘冬的雪還要寒。

***

時間過得很快,種芽鑽出土壤長出葉子,距離豐收一眼可望那般。

一場春雨之後,長琴幾天沒進地,莊稼就已長地老高,不過,還有長得更快的,夾雜在莊稼裏的青草棵。

前些日子,是種。

這段時間,拔草。

沈長琴牽着小牛犢,遇上放羊的何江,兩人捧着課本坐在河岸讀看。

何江名也怪,小時候大家夥有的叫何江,有的喊大江,這會兒長大了,人們自然覺得連名帶姓的喊不是那麽回事,便喊成了大江。

好比給人起外號,你叫一次我叫一次,名就起來了。

不遠處,還有虎子,閑的把炮仗插進牛糞,拿香點燃,炸的糞四濺亂噴,又或者扔進水裏,再欠揍的事兒,悄悄過來朝大江臉上把屁股一撅,放個屁。

氣的大江站起來追。

大江的爹買了輛洋車,村裏頭一輛,兩個輪子可比腳跑得快,看的人眼睛冒光,全村羨慕。

這幾日,大江總推着在路上練,村裏人多,挨摔難為情,便推到村外人少的地方。

長琴和虎子一左一右抓着車,幫他控制平穩,實在逮不住只有挨摔的份,再嘻嘻哈哈站起來接着上車。

他練一會,再讓長琴和虎子上車,換做另外兩人穩車,長琴是最穩的,因為有虎子和大江,加上她本身瘦弱,扶她練車最輕快,只是梁太高,長琴上不去。

沒兩天時間,大江的洋車後座上,就坐了長琴,後面,還有追跑的虎子,他越追,大江騎的越快。

不上課的日子,便如此度過。

教學老師身體不好,養在家中無法教學,村裏又找不到合适有學問的老師,所以,上到長琴這個年級的孩子,只得辍學在家,幫家裏務農。

對村裏人來說,能有這些學問,懂這些知識已經足夠了。

長琴奶奶和沈現平這幾年老了不少,不知不覺平添許多白發絲,白天地裏鋤草,夜裏就算外頭再熱鬧,二老也歇在家不出門。

今年找尋知了,長琴大多和大江結伴,每次不管多少,他都會分一半給長琴,或者,找到的知了往長琴罐裏放,再送她回去,才回自己家。

有時,叔家幾個弟弟妹妹也來約長琴,但長琴并不想和她們走的太近,因為同是一家人,逢至過年大家夥聚一堆過節,她們每次喊娘這事那事兒,長琴總覺難受。

所以,她寧肯和大江結伴。

河岸邊劃分成了菜園子,每家一小塊,長琴和奶奶加上大江幫忙,把那點菜園子種了菠菜,小白菜還有土豆。

至于西嶺上的地,多半花生,少部分芋頭,地邊鋤鋤草,把石頭扔掉,種了高粱、玉米、外加少許豆角。

豆角種子是虎子娘送來一把,菠菜種是大江奶奶給的,沒什麽可以回贈,長琴奶奶只等着收了糧,好給他們兩家送去些。

看看山坡,一年能收這些糧,怎麽也不會挨餓,家家戶戶放寬了心生活,感謝政府政策,終于過上好日子。

昨兒晚上,二搗蛋媳婦慌慌張張躲到了沈現平這,和二搗蛋在家幹仗了,搗蛋醉酒,因為一兩句話和她起了沖突,扛起鐵鍁就追媳婦。

一牆之隔離得近,搗蛋家媳婦兒撒丫子就往長琴奶奶這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在這罵搗蛋,後來,到了半夜,沈現平去看看二搗蛋,人已經在炕上睡的呼喝。

特地喊醒,就事兒說了他幾嘴,看他已經消火,才讓長琴奶奶把搗蛋家媳婦送回了家。

沈現平去地裏鋤草,從草窩裏撿了個鳥窩,準備拿回家給長琴玩,不巧,孫子沈文傑正好來了家中。

男孩子對這事天性好玩,撿了一個不夠,不好打發,天天跟着爺爺上坡找鳥窩。

沈現平在地裏拔草,他就在地邊草叢扒拉着找,除了找鳥窩,再就拿兩根棍棍當做鑷子,掀石頭找蠍子,然後,和其他地裏的孩子聚在一起,圍着滿山嶺跑。

熱極了眼,就扒衣服在泉邊水坑沖個涼。

這天,沈現平自個兒上了山坡,長琴奶奶不來,長琴自然不會跟着。

地裏的草根本不多,可他在家閑不住,頭一年分了這些地,他拿着當寶,哪怕看見一根草,也得揪出來,顧不得太陽曬,就差搬鋪蓋住在地裏頭。

長琴和奶奶怎麽勸也勸不住,只要家裏找不到人,他一準上地了。

學校裏新來一位老師,陳德富把和長琴年齡差不多的孩子挨家走了一趟,想勸他們重回學校,到了第二天,大江就迫不及待來找長琴,這大好的消息,她肯定開心。

沒想到,長琴卻回道:“我不想回去了,這是好事,你和虎子他們都回學校吧,多學一點總是好的。”

“那你為什麽不回去?”大江反問。

長琴回頭看看屋子裏,奶奶還在裏頭,小聲對大江道:“出去說。”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院門,長琴出來時還挎了個圓筐,裏面有把鐮刀。

兩人來到河邊蹲在那,長琴兩手托腮,望着眼前兩座小山,嘆道:“聽他們說,黃城那邊新建了一家紡織廠,我想再過兩年,去紡織廠幹活。”

大江:“那活你幹不了。”

長琴:“別人能幹得了我怎麽就幹不了,再過兩年我就夠年齡了,我可以去了。”

大江長吸口氣,愁憂:“那也是兩年之後的事兒,它跟現在回學校有什麽關系?”

長琴抿嘴欲言又止,許多話,不是簡簡單單就可說出來的。

爺爺奶奶年齡大了,如果繼續上學,避免不了花銷,家裏頭沒錢。

土地已入戶,或許明年日子會好些,但目前為止,根本沒有餘力供她上學。之前上學時,幾次買本子的錢,都是奶奶借的,至今沒有還清。

兩個妹妹和娘給劉家生的兒子也在學校,她實在受夠了妹妹喊她姐時,旁的同學投來的異樣目光,和冷嘲熱諷。

當着大江面,長琴不想說這些。

“說再多也沒用,我絕對不會回去的,你就不用再勸我了,等你學了,再回來教我不就成了嗎?我真的不想再上了,學文化太累了。”

嘴上拒絕,眸光望及處,蔥郁的青山就像一面湖水,撥開層層波紋,印出課堂畫面。

對校園,她始終抱有向往,可以說,是她心裏的一道光。

但現實總會把它撕開一條縫,湧進無邊黑暗。

大江沒再勸,“那好吧,其實,我還是希望你能回去,你學東西很快,又不是厭學,張老師挺誇你的,他要知道你不回去,肯定不知道說你什麽好。”

長琴笑了笑,一臉淡然,“那就讓他說吧,反正我也聽不見。”

他關心回校的事,長琴奶奶自然也知道大江來的用意。

長琴一會去,她就直接問了,“大江是不是問你回校的事兒?”

長琴點點頭,把筐裏的草倒給黃牛,“我跟他說了,不回去。”

“還是回去吧,奶奶這一輩沒上過學,數個數都不會,除了村裏哪都去不了,你得好好學,等以後,說不定能走出去。”長琴奶奶好言勸,她雖然鬥大的字不識一個,但也知道,文化是出路。

“奶奶,我真的不想上了,也不止我一個,同班妍妍還有文文她們,這次都不再回學校,我有這些知識就夠了,我們還商量好,等過兩年,一起去紡織廠工作,這樣,我就能賺錢了。”停頓了下,長琴接着說:“大江跟我說,這次只有三個人回校,他本也不想去,他爹逼着他去,說那位老師應該也教不久,可能就個一兩年,奶奶你說,我多學這一兩年知識,回頭照樣去紡織廠工作,有什麽用呢?不如現在在家,多少還能幫你們做些事兒。”

長琴奶奶尋思了會,無奈道:“随你吧,等将來可別後悔了。”

長琴:“我才不後悔呢,我都14了,就像奶奶說的,過兩年就得找婆家了,我還上什麽學校呀,好了,不說這事了,熱死我了快,進屋涼快去,走。”

說完,挽着奶奶胳膊笑嘻嘻進了門。

大江他們幾人在三日後回校,當天晚上,長琴吃完飯,正在院裏頭刷碗,不知誰扔來個小石子砸在身上。

長琴一動不動望着大門,忽然,一個很小的聲音響起,“是我,大江。”

長琴這才往大門走,出去後,說道:“我以為誰呢,你來了進去不就是嗎?怎麽還躲在這呢?”

大江腼腆地笑了笑,撓撓頭,“我給你帶了點東西,就放在這了,我着急回家,你收着哈。”話頭還沒落地,大江已經跑了。

長琴看看他方才所指的地方,月光不太好看不清,只得走過去,找到地上放着的物品,把它拿了起來。

東西用一塊布包着,等她慢慢打開才發現,裏面包着的,是幾個本子,還有兩根鉛筆。

一瞬間,鋪灑在本子上的光亮,折進心裏,交織成最美的月光。

除了她,三嬸家的沈文傑也沒回校,劉英氣的拿棍追着打,那也無用,這小子鐵定了心不回去。

在校的時候,整天把老師氣的耷拉着臉。

沒辦法,就天天帶他下地幹活,早起晚歸,企圖用勞累壓垮他的決定,鋤地拔草,喂牛喂羊,大人能幹的,他一樣也落不下。

誰知,幹了一段時間,決定沒壓垮,他倒幹上瘾了,有次,在路上碰着同學,他還說:“上什麽學呀?上坡溜達去,多恣啊天天。”

把劉英氣地拿鐵鍁拍。

☆、下葬

對沈文傑來說,讀書寫字,都不如讓他幹活來的痛快。

時不時,再和長琴打一架。

聽他爹娘唠叨夠了,就跑出去摸魚,魚摸不着也得提一桶蝌蚪回來,要不,就跟着爺爺沈現平下地。

接連幾場雨,沖的水溝塌陷,雨水灌進土地矮窩,暑伏天熱,若不放出來,那莊稼就得燒毀了根。

沈現平一早,就扛着鐵鍁,跑到老三家叫上文傑上了西嶺,他尋摸着鋤會地再和文傑抓蠍子。

長琴在家跟着奶奶學納鞋墊兒,學得有模有樣,估摸着爺爺快回來,做好飯等着。

可這天,沈現平沒等着,卻等到了個村民急匆匆跑進家門,“哐啷”猛地推開大門,把長琴和奶奶吓了一跳。

長琴奶奶幾步走到門口,“咋了他叔?”

來人大喘着氣兒:“快過去一趟,文傑淹着了!”

“在哪?”長琴奶奶臉變了色,長琴也捏着針線,不敢動彈。

“西頭河壩!”

長琴奶奶帶着哭聲,“這孩子上那幹啥去呀?”扔了手裏鞋墊,跟着來人就跑,長琴也緊随着關上大門,朝西河壩跑。

那地方水深,頭幾年,長琴見過幾個大人在裏頭洗澡,但沒見過孩子,猜不着文傑,究竟進去洗澡還是抓魚?眼下,只能希望他平安無事。

要不然,這家就得塌了。

長琴扶着奶奶跑到西河壩時,河壩邊緣的土路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三叔在,爺爺在,還有其他幾個叔嬸以及村民都前後趕到。

“咋了這是,人呢?”長琴奶奶滿臉懼怕,說話都在發抖。

旁邊一個小孩,看上去比沈文傑小個一兩歲,他光着膀子,有些後怕的道:“還沒撈出來,還在裏頭呢。”

沈緒安盯着湖面,“多少時候了?”

沒人回答他,并非不知,而是沒有人敢,清楚時間的,只有在不遠處幹活的村民和沈現平,估摸着,也得一個小時,大家都清楚,這孩子……肯定沒了。

會水的幾個老爺們,來不及脫衣,紛紛進水找人,沈緒安不會水救子心切,也往水裏跳,可還沒進去,就被旁人拉了回來,“你幹啥?進去撈你們爺倆?在這等着!”

“文傑啊,文傑……”沈現平跪在地上痛哭,一個勁地磕頭,磕的額頭被石子硌出血印。

可沈緒安哪忍得住,任憑旁人拉着他,他也往水裏跳,牽制他的村民絕不會放手,一旦放手那就是兩條人命。

進水無果,只能跟沈現平似的跪地上哭,老六沈緒亭進了水,從大隊部趕來的老二沈緒言也進了水,和其他村民一塊圍着河壩找,可水深,底下又混,只能憑感覺摸索。

劉英和田秀娥随後趕到,田秀娥看着滿河壩裏都是老爺們找人,什麽話也沒敢說。

劉英哆嗦着:“找着了嗎?文傑呢?”

一年齡稍大的老頭安慰道:“會找着的啊,孩子沒事,會找着的。”

但凡是個正常人都能明白,就算找着,這孩子也完了,劉英當場癱在地……

日頭從晌午正中,一直滑落村西,火陽沒了一半時,沈文傑終于找到了!

擡出來的時候,半個頭全是泥,人已經泡的發白,劉英撲到兒子身上,一聲嚎哭,總算出聲……

整個家,哭天喊地過了一夜,長琴淚臉擡頭,看看漫無星辰的天,果真塌了。

劉英把瘋撒在沈現平身上,埋怨他讓她沒了兒子,他死了孫子,罵他掃把星,死兒死孫,鍋碗瓢盆往沈現平身上砸,沈現平蜷縮在麻袋縫裏,低着頭一個字不回。

實際上,他們到了地,沈文傑就跑了。

“你這是上哪?不在這老老實實呆着,太陽曬禿了皮。”

沈文傑手裏還拿着小瓶子,邊跑邊回頭對沈現平喊:“我和強子約好了,和俺娘說了晌午在你家吃。”

沈現平故意回道:“沒飯。”

沈文傑:“我才不信呢,沒飯你吃啥?等我逮兩只蠍子給你泡酒喝。”

沈現平:“行,爺爺等着,等文傑長大了,日子過好了,你就給爺買酒喝。”

遠遠地,風傳來沈文傑的回應:“成。”

沈現平還罵他:“不好好學習的兔崽子,不怨你娘揍。”

沈文傑沒回,咧嘴笑笑沒影了,幾個孩子原本還在山頭扒蠍子,沈現平幹了會活,沒見着人,也沒多想他們去哪了?

那麽大人了,又不是小孩,還能不知道回家了?

可他正和鄰地的村民說着玩笑話,幾個小孩快步跑來,老遠就喊:“文星掉河裏了!快去救他!文星掉進去了沒上來!”

沈現平和鄰地幾個村民,這才跟着孩子往河壩跑。

出了這事兒,村民們在村子裏議論:

“我還看見他跟着沈現平在地裏頭了,誰知道一轉眼出了這事兒?”

“兒沒了,孫子沒了,這老頭不好過啊!這家人不好過!”

“說來說去都是命,有些事兒啊,你躲都躲不過,前年時候,有個會算的路過咱們村,當時就指着西頭,說咱們村西河壩得有個事兒,這事兒咱不敢說,也不敢當真,怎麽往外說,現在想想,還真是,真準。”

“啥時候來的?俺咋不知道?”

“馬家,兒媳婦結婚找人看日子那陣,正好那人說的。”

“唉,現平這老頭活得多窩囊,你說這事兒,就算不是他的事兒,那也得是他的事兒啊,就算她三兒媳婦什麽也不說,他老兩口這輩子活的難,丢半條命。”

“別看他哥家沒兒子,真不如現年有福氣。”

老六立即去了南莊,把消息告訴沈麗,她畢竟是孩子姑姑,這事,她都出面。

沈麗和左大堂聽後,放下手裏的活急忙來了北莊。

沈文傑遺體在家待了一夜,天太熱擱不住,第二日就得下葬,劉英把滿屋子人趕出去,從裏面插上門,護着兒子不許下葬,“誰要是敢碰我兒子,我就跟誰瘋!別想從我手裏弄出去,我的文傑還活着,誰也拉不走!”

掌白事的人在院裏看着,誰也不忍心。

可劉英不開門,文傑也得下葬啊,始終放在屋裏頭也不是個辦法,他們只好跟沈現平老兩口商量,讓他們想辦法,必須讓劉英娘開門。

隔輩血親,骨頭裏有肉,他老兩口更開不了口,誰都不忍心看着文傑,十多歲的孩子,裹一張破席下葬。

長琴奶奶叫來老六,對他道:“去找木匠,問問他能不能連夜做個棺?”

“欸。”

沈現平癱在那靠着牆,把頭紮在地上一句話不說,長琴奶奶開不了口,從文傑出事開始,滴水未進,眼睛哭的生疼,掌白事的人只能再對門勸說:“孩他娘啊,叔知道你受不了,可孩子也得上路啊,天那麽熱,把孩子熱着了路上菩薩嫌呼,你把門開開,你娘找人做棺了,咱讓孩子好好上路,風吹不着雨淋不着行不行?”

當地風俗,未成婚者不用棺,不進林不辦喪。

那些因病而亡的孩子們,哪個不是一張席裹裹入土。

劉英堵着門哭,連沈文星和弟弟也擋在門外,就這麽過了一夜,直到沈文傑身上有了異味,劉英才搖搖晃晃開了門,對着院裏守了一夜的家人,幹巴着嘴,吐了兩個字:“葬吧。”

沈緒安是個老爺們,再難受也憋屈着不出聲,拿磚頭直往腦袋上敲。

不進林,只能選擇其他地方下葬,讓他孤零零躺在那,與日月為伴。

思來想去,長琴奶奶做主擇了自家土地,一年四季常進地幹活,也好看着。第三天,把沈文傑入棺,在西嶺坡地上刨了莊稼,給文傑留了位置。

入土那天,劉英差點瘋癫。

沈現平抱着二胡滿街跑,大半夜起來吹洋號,長琴安慰奶奶,爺爺是心裏難受,他想文傑,文傑嘴甜,最讨他喜歡。

長琴奶奶追着他跑,在坑坑窪窪的道路上摔倒再爬起來,從東頭跑到西頭,從西頭又繞到北頭,繞來繞去,他又去了坡地,找文傑拉二胡,唱戲給他聽。

只有旁觀人敢說實情,“這老頭瘋了。”

沈緒安還好,在爹娘面前,什麽也沒多說,他自己的兒子他知道德行,上天入地管不了,就算有這一劫,也是他命裏定的,怨不着爹。

誰還能啥活不幹,瞪眼盯着他?

可媳婦劉英忍不了。

她咽不下這口氣,每次看到家公沈現平,恨不得讓他以命償命。

加上劉英娘在一邊添油加醋,“我就說他個老頭子病病怏怏,少讓你把孩子往那放,這下好了,他就是還命也還不起,就是個禍害。”

事兒已成定局,外頭人都知道是沈現平帶他上坡出了事。

沈麗和左大堂埋葬文傑之後便回去了,她想留下安慰安慰自己爹娘,可家中還有兩個孩子,一堆事等着。

嫁出去的閨女,總無法盡到該盡的孝心。

從那之後,坡裏的地逐漸荒了。

漸漸長高的青草滿地都是,沈現平兩口也無心去鋤,沈文傑的墳就在地裏頭,老兩口一看見就不是滋味,索性,任着地荒。

長琴聽大江奶奶提起過一次地裏草荒,便以玩作為借口,獨自進了地,挑揀着草多的地兒拔。

村裏頭有事兒傳的快,沒等到第2天,長琴一個人上坡幹活的事兒就傳了個遍,大江自然也從娘那聽到,二話不說,跑到她家地裏幫忙,長琴吃完飯回地的時候,他已拔了好幾溝。

一個站在地裏,一個站在地邊,相視一笑。

日落西頭回了家,奶奶不在,爺爺不在,飯也沒做,倒是炕後頭放置衣服的地方亂亂的,似乎被奶奶扒過。

有衣服,有碎布,還有個黑色的小包,但凡家裏重要的東西,奶奶全放在這。

包被人打開過,敞着口扔在那,長琴搭眼一瞧,除了幾張糧票,和量地的畝數記載,其他也沒啥。

把它們整理好,正準備做飯時,奶奶回來了,一進門,就着急地問她去了哪裏?

☆、證明

原來,長琴奶奶見她出去之後很久沒回,便着了急,圍着長琴常去那幾家尋找,也沒找到,她找長琴的功夫,沈現平又跑出去,接着找他。

老頭在前面抱着喇叭跑,老太太在後頭追,磕的膝蓋破了皮。

聽人說長琴回來了,這才把沈現平交給老二,回來問問她。

天不早了,也得做飯。

“地裏長了很多草,我去幹了點活,沒事奶奶,你是不是以為我上哪幹壞事了?”長琴笑着回道。

長琴奶奶松了口氣,“你能幹什麽壞事?你弟弟剛出了這事兒,我看你總外跑我也找不着你,這不是着急嗎?”

“我去做飯,你先歇着,爺爺呢?”長琴說着去拿鍋。

長琴奶奶沉下聲音,發愁:“你二叔去找了,扛着大喇叭又跑出去了。”

“別心急,我爺爺就是受不住,畢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沒得,換誰也受不了,慢慢就好了。”長琴溫言安慰。

“唉,誰知道啊!你三嬸嘴上不說,心裏難保不怨你爺爺。”除了嘆氣,長琴奶奶也沒再說什麽。

這事兒在長琴心裏,也是板上定釘,那天守着文傑遺體,劉英罵沈現平那些話,長琴聽得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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