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通州區楊幂

這天早上，趙豫腦中一直盤旋着一首歌。

人在落魄時，通常不會發憤圖強，沒用的想法反倒是接踵而來。

那首歌的旋律在她腦中循環播放着，趙豫越聽越覺得如聞仙樂。有點爵士樂的抒情，又有些搖滾樂的不羁，甚至還流露出些許古典樂的逼格。多半是首世界名曲吧。然而她絞盡腦汁想了半天，又搜索了一遍播放列表，還是一無所獲。

時間過去了十分鐘，趙豫決定起床。

身邊的男人還在睡着。三十多歲，濃眉毛，高鼻梁，五官立體，半邊臉陷在白色枕頭裏，右手搭在下颌邊上。趙豫打量着他，想起畫室裏凝眸沉思的石膏雕塑。視線往下，是男人裸露的肩膀，被子搭在腰間，肩背手臂線條完美，自律生活的痕跡顯而易見。

昨晚兩人都醉得七葷八素，這個酒店房間裏發生的一切，都像是水蒸氣裏的世界，面目不清，輪廓模糊，細節自動打了碼。只有幾個隐約的片段，突破了重重迷霧，電光石火般直沖大腦。

趙豫盯着男人的嘴唇，擡手摸了摸鎖骨，想起他經過自己頸間時的喘息，不禁臉紅心跳，小腹一陣燥熱。

昨晚她在酒吧遇見這男人，他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滿臉的愁苦喪氣，一看也是個倒黴催的，多半已經被生活 fuck 得體無完膚。她看着男人，生了些同病相憐的情愫，想也不想就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傾訴起來沒完沒了，最後兩人幾乎是各說各的，她也忘了這男人都說了些什麽，只記得他提了好幾次“這幾年淨折騰輸精管了”，似乎怨念頗深，多半是有些難纏的隐疾。男人過了三十歲，零件十有八九都會有些小毛病，這也不足為奇。

她本來已經打了退堂鼓，奈何這男人生了一張她最喜歡的高級臉，氣質也體面幹淨,她又多喝了幾杯酒，所以最後還是迷迷糊糊地跟他去了酒店。

到了床上，男人暴露出斯文敗類的本質。她被風狂雨橫般占有，在似睡似醒的夢境中經歷了一場浩劫，狂風卷積起烏雲，危險的氣息在他們交纏的呼吸裏隐隐浮動。她痛得厲害，卻感到興奮不已。在這個操蛋的時刻，沒有什麽比一場放縱的性愛更能撫慰她，它就像是一劑強力嗎啡，短暫地麻痹了她的痛苦，讓她忘卻了人生荒蕪。

最後的時刻，她記得自己咬住了他的肩頭，低聲嗚咽着，在他懷中戰栗不已。就他的年紀來說，昨晚算是意外之喜了，甚至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好的性體驗之一。

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繼續跟這男人交流的欲望，更不想再跟他有什麽牽扯。不跟炮友糾纏，是她為數不多的幾個原則之一。

她剛穿好內衣，手機忽然亮了起來，屏幕上跳出來一大堆信息提示。她盯着手機，本能地有些抗拒，但最後還是撿起來解鎖了屏幕。

微信裏已經有幾百條未讀信息，要是在兩周前，她一定會吃着精致的早午餐，跟時尚和網紅圈的姐妹們在群裏八卦閑聊。這種名利圈人際複雜故事多，十個人能拉起二十個群，每一個群裏都有數不清的猛料，足夠她刷上一兩個小時。

但此時，她卻沒了吃瓜的心情。因為此刻她就是社交圈裏最大的八卦。說不定那幫塑料姐妹花已經背着她拉了幾十個群，把她從頭到腳八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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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豫有些郁悶，握着手機縮在了床邊的沙發上。

過去兩年，曾是趙豫人生中最光輝燦爛的一段時間。

當年，她從一所普通大學的服裝設計系畢了業，心懷設計師夢想來到北京闖蕩，結果闖了三年也沒什麽水花，最後只能轉換職業跑道，應聘去了國際時裝集團迪普蘭的駐華分公司。

迪普蘭勉強也算一線大牌，在國內也頗有些名氣和影響力。趙豫從門店導購小妹開始做起，又打拼了兩三年，終于在 27 歲這年做到了高級客戶服裝顧問的職位。

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她的人生突然開了挂。她開始有機會出席時裝節，順利敲開了時尚界的大門，随後又憑借不俗的穿搭和美妝品位跻身網紅圈。去年秋天，她又在一場網紅晚宴上認識了身家過億的富豪男友蔣昱博。

曾經的河南大妞光環加身，搖身一變成了時尚 icon，在圈裏也有了響當當的名號，人稱國貿區楊幂——自封的——每天日理萬機，工作之外最大的愛好就是社交、聚會、時尚、八卦，以及在直播平臺炫耀自己布靈布靈的名媛生活。

她曾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實現階級跨越。不料想，就在兩周前，一場地震突如其來，打碎了所有的虛假繁華的假象。

第一波震蕩發生在職場。一天早上，她被毫無預兆地炒了鱿魚。當然，仔細追究起來，這事也并非毫無預兆。大約兩個月前，她跟同事在私下裏吐槽副總，被同事“一不小心”發到了公司群裏。打那以後，副總再也沒拿正眼看過她。恰好前陣子集團財報發布，中國市場表現不好，總部要求裁員，她理所當然地成了被裁掉的人之一。

她雖沮喪不已，但仍心存僥幸——這些年她苦心經營自媒體，在抖音已經累積了 50 多萬的粉絲，借這個契機做全職博主也不是不行。結果，沒過多久，她又翻了車。那陣子她因為缺錢，匆忙接了個減肥藥廣告。剛推廣了沒兩天，品牌方就被網友扒出有辱女前科，還有科普博主質疑減肥藥成分可疑。早就看她不爽的黑粉傾巢而出，大罵她是女性叛徒，為男權社會助纣為虐，足足罵了三天三夜，她實在招架不住，只能暫時退網。

衰到這種程度，是個人都要崩潰了，好在她還有個富豪男友可以依靠。蔣昱博其實是個拆二代，父親極有投資眼光，當年拿着拆遷款做了幾年投機生意，把三代人的生活費都賺了出來。可惜蔣昱博半點沒有遺傳到父親的精明，反倒被慣出一身臭脾氣，不思進取，好吃懶做，每天除了收租、泡妞，沒什麽正經事可做。

雖說當初他追求趙豫時也花了不少心思，到手之後卻立馬換了副嘴臉，動不動甩臉色，總是嫌她胖，天天讓她減肥。跟他交往半年，趙豫一米七的個子瘦得只有 90 多斤，俨然一副骨頭架子。不過這都不算什麽，看在他銀行賬戶的份兒上，趙豫咬咬牙也能忍了。況且現在她失業又社死，要想維持過去的生活水準，除了投靠蔣昱博也沒別的辦法了。人在屋檐下，該低的頭還是要低。

趙豫就這樣跟男友正式同居了。前兩天風平浪靜，到了第三天，平地裏居然又起了新的波瀾。

那天趙豫突發奇想，趁着蔣昱博洗澡時查看一下他的手機。這一看不要緊，居然讓她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蔣昱博在跟她交往的半年間，竟然陸陸續續地撩了 81 個女生！

趙豫一陣頭暈目眩，腦中如萬馬奔騰。正失神間，蔣昱博擦着頭發來到客廳。

趙豫擡頭看着他，問說：“你知道中國最大的草原在哪裏嗎？”

蔣昱博一臉不解：“哈？內蒙古吧？”

“不，在我頭頂上。”趙豫面無表情地把手機扔在了桌上，“解釋一下吧。”

蔣昱博臉色一變，大步上前撈起手機，惱羞成怒道：“誰讓你看我手機了？你不知道男人的手機不能随便看嗎？這下爽了？你是不是傻 X……”

趙豫屬實沒料到這男的能無恥到這種程度，最後那兩個字讓她徹底失去了理智。蔣昱博話音未落，她就抄起一把椅子朝他砸了過去。

蔣昱博躲閃不及被砸了個正着，火冒三丈地想要反擊，卻見趙豫撿起了門邊的球棒。他頓時慫了下來，捂着胳膊奪門而逃，一邊逃一邊喊“潑婦殺人了”，引得一幫鄰居都跑出來看熱鬧。

趙豫被氣昏了頭，也顧不上什麽面子了，拖着球棒沖了出去，一邊追一邊罵：“蔣昱博我操你大爺，你要不要臉啊？撩騷撩 81 個，你是着急上西天嗎？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蔣昱博嘴裏罵罵咧咧地喊着“老子瞎了眼，看上你這種潑婦”，一路逃到了停車場。趙豫出了電梯，見他開車想溜，想也不想拎起球棒對着車身一通亂砸。

砸了沒一會兒，警察來了。在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之後，民警同志對她的憤怒表示理解，但該賠的錢還是要賠。趙豫這些年的積蓄幾乎全部搭了進去，財政一夜之間崩潰。她再也住不起城區的房子，只能搬到了五環外。

曾經人人豔羨的名媛就這樣跌落至城鄉結合部，國貿區楊幂降級為通州區楊幂。金光閃閃的生活千瘡百孔，碎成了一地玻璃渣。

這周她剛剛搬完了家，因為遲遲無法從人生變故中恢複過來，一直打不起精神收拾屋子。看着客廳裏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箱子，她心裏越發煩躁，天天跑到城區的酒吧喝酒。每晚向她搭讪的男人都不少，但要麽太醜，要麽一看就是蔣昱博那種爛葉菜，她一個都不想搭理，直到昨晚遇見那個一臉喪氣的男人。

趙豫看了看床上的男人，晨光透過紗簾照進來，在他的臉頰和臂膀上鍍了一層金色的光芒，美得好像一副油畫。趙豫心中隐隐有些動搖，猶豫着要不要給這男人留個電話。人再倒黴也該有個極限，她總不至于再踩雷吧。

她正想着，手機忽然在手中一震。她低頭一看，是 gay 蜜胡嘉瑞發來的信息：小魚，蔣昱博把你砸車的視頻發抖音了，已經快萬贊了！

趙豫心口一緊，連忙打開抖音，果不其然，那龜孫子把那晚的監控視頻掐頭去尾地放了出來，不僅買了推廣，還陰陽怪氣地發了條文案：經此一難，以後我找女朋友最重要的一條就是精神正常情緒穩定。趙豫一口氣憋在心頭，翻了翻視頻下面的評論，氣得差點心梗，剛要給蔣昱博打電話，卻發現已經被他拉黑了。

趙豫脫口罵了聲髒話，“啪”的一聲把手機摔在了茶桌上。

旁邊床上，仍在夢裏的梁秋穆冷不丁被驚醒。他睜了睜惺忪的眼睛，一偏頭，看見沙發上坐着個衣着暴露的女人，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他愣了一愣，昨晚的記憶忽如洪水般湧來。他回想着昨晚的事，心中一陣懊悔，想了一想，又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