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畜牧派音樂家

這天是周末，趙豫正在夢裏神游，一陣凄厲的嚎叫聲響徹天際。

她被吓得險些丢了魂，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心口一陣狂跳：“誰死了！”

刺耳的嘶鳴還在繼續，趙豫貼着牆聽了聽，聲音是從隔壁單元的鄰居家裏傳來的。應該是在拉二胡，但因為技藝不精，聽起來活像牲口宰殺現場。仔細聽的話，二胡聲裏還夾雜着電子琴的聲音，技藝同樣粗糙，一首《小星星》彈得磕磕絆絆，仿佛斷了氣。

趙豫一大早被吵醒，氣不打不一處來——其實這會兒已經九點多，但她早已習慣了淩晨睡覺中午起床，這個點對她來說委實太早了。

她罵了一句“不愧是城鄉結合部，連擾民樂器都這麽接地氣”，按下物業電話想要投訴，然而想了一想又作罷。

她挂斷電話，去客廳找來音箱，貼牆擺好，連接了藍牙，調到最大音量，而後打開手機音樂軟件，播放了一首蕩氣回腸的《愛的供養》。

果不其然，這招很快奏效，隔壁鄰居不堪其擾，不知拿什麽東西敲起了牆。趙豫不以為意，離開卧室來到客廳，氣定神閑地刷起了手機。

就這麽過了十分鐘，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門外的人顯然帶着火氣，敲了一會兒見沒有反應，索性拍起了門。

趙豫懶懶地起身，來到門口開了門。

門外站了個瘦高個女人，四十歲出頭，五官小巧精致，薄唇丹鳳眼，一看就是不好惹的面相。想來就是隔壁單元的鄰居。

不等趙豫開口，女人就興師問罪道：“你怎麽回事呢？！隔壁住着人呢，這麽鬼哭狼嚎的，你想幹嘛！”

趙豫也毫不示弱：“你怎麽說話呢？你侮辱我可以，不能侮辱我的偶像！哪裏鬼哭狼嚎了？比你家那玩意好聽多了吧？一大早的吱哇亂叫，我還以為哪家殺豬場開業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朝女人身後看了一眼，見樓道裏站着兩個十幾歲的女孩。一個模樣俏皮，也是瘦瘦高高的，打扮得挺潮，手裏攥着一把瓜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瓜看戲。另一個樣貌清秀，個子矮一點，帶一副黑框眼鏡，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想必兩人就是剛才的畜牧派藝術家。

她正打量着兩個女孩，對面的女人又沖她火冒三丈道：“你有沒有素質！有你這麽說孩子的嗎？”

趙豫一臉懇切地說：“大姐，聽我一句勸，不是所有孩子都有音樂天分，放過孩子，也放過鄰居吧。”

吃瓜子的時尚少女連忙上前，附和道：“媽，我覺得她說得對。我不愛拉那破二胡，又土又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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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瞪了她一眼，罵了句“閉嘴”，又沖趙豫道：“誰天生就是音樂家？貝多芬也不是打娘胎裏就會彈鋼琴，都要有一個過程，這都快中午了，也吵不到誰，孩子練一下琴怎麽了？”

趙豫白眼一翻：“誰說吵不到別人？我不就被你們吵醒了嗎？而且你讓孩子學那玩意有啥用？人家孩子都學鋼琴、小提琴，你讓孩子彈電子琴，拿得出手嗎？還有那二胡，您要真心想讓孩子學古典樂器，那就去外面報個班好好學，別跟家裏自己琢磨呀，孩子累，鄰居耳朵也難受，您說是不是？”

女人被戳到痛處，臉有些紅，但嘴上仍舊不依不饒：“我家孩子學什麽樂器關你什麽事？被吵到也是你自作自受，你那是正常人作息嗎？每天半夜三更洗澡，搞得浴室裏叮叮當當的，我和老公天天被你吵醒都還沒說什麽呢，你居然在這裏反客為主了！”

趙豫見這女人居然翻起了舊賬，也有些火大，聲音不覺提高了幾分。兩人越吵越厲害，對面開了條門縫看熱鬧的鄰居見勢不妙，趕忙帶着孫子出來勸架。

對門住的是一對老夫妻，老頭姓杜，老太太姓劉，兒子兒媳工作太忙，沒時間管孩子，孫子平時跟着他們住在通州，在小區附近的學校上學。

這小孫子名字有些搞笑，叫杜子騰，胖墩墩的，是一名尊老愛幼五講四美的優秀小學生，今年讀四年級，每次遇見趙豫都會阿姨長阿姨短地問候一番。趙豫幫他糾正了好幾次要叫姐姐，杜子騰還是堅持不懈地喊她阿姨。

這會兒趙豫和那女人已經吵得面紅耳赤，杜子騰見狀使命感爆棚，搶在爺爺奶奶面前說：“趙阿姨，陳阿姨，你們不要生氣了，我媽媽說，生氣對女人不好，容易長皺紋變老。”

趙豫對面的女人一聽這話更加火大，對小胖子說：“大人說話小孩少插嘴！”

趙豫也沖他說：“作業做完了嗎？回家做作業去！”

杜子騰回了句“好的”，退到了一旁。

劉大媽和老伴趕忙上前，對兩人勸道：“趙老師，這位是陳瑜，咱們小區的老業主。這位是趙豫老師，咱們抖音的名人。陳瑜平日裏特別熱心，小區裏人人都說好。趙老師更不用說了，有好些粉絲呢，我聽說啊，還是大明星楊幂在國貿那邊的親戚。您兩位都是有身份的人，這麽吵不好看，我看今天應該是有什麽誤會，把話說開了就好了，都是一個小區的，咱們好好說話，以後低頭不見擡頭見，別傷了和氣。”

趙豫對劉大媽的恭維相當受用，頓時氣消了一半。

叫陳瑜的女人乜斜着眼睛瞧着趙豫，對楊幂親戚的身份有些懷疑。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幾人正僵持着，樓道裏突然閃出了梁秋穆的身影。

陳瑜一見梁秋穆來了，立刻告狀說：“梁醫生，能不能管管你家租客？”

梁秋穆心說我哪兒管得了她，随口問了句“怎麽了”，不等陳瑜回答，就沖趙豫說：“你家貓呢？”

趙豫往身後一指：“正跟那兒幹飯呢，你找它有事？”說着回頭看了一眼，然而她養的那只胖橘貓并不在那裏。

她有些疑惑，回到客廳，四處張望着，自言自語說：“奇怪，剛還在呢，跑哪兒去了？”

梁秋穆也朝客廳裏瞅了瞅，站在門口說：“我剛剛從外面回家，走到單元門口，看見一只貓從樓道裏跑了出來，一溜煙沒了影，我也沒大看清，但感覺顏色跟你家的貓有些像。”

趙豫心裏咯噔一聲，一邊喊着“年年”，一邊在家裏四下穿梭着找了起來。然而她把幾個房間都找了個遍，也沒有找到年年。她頓時慌了神，鞋都沒換就沖出了家門。

梁秋穆趕忙幫她拿了鑰匙，鎖了門，跟陳瑜他們解釋了幾句，也跟着下了樓。

趙豫收養年年是在三年前。當時她還在跟一起北漂的朋友合租，有一天，朋友突然帶回來一只三個月大的小奶貓，毛茸茸的，一頭黃毛，朋友幫它取了個名字叫猕猴桃。

小家夥粘人又可愛，朋友一開始還挺喜歡它。然而過了沒多久新鮮勁兒就過去了，再加上朋友工作越來越忙，漸漸對它沒那麽上心了。貓砂盆幾天不打掃，忘記喂飯也是常有的事。

趙豫看不過去，主動當起了飼養員和鏟屎官。小家夥很快移情別戀，黏上了她。起初趙豫還有些潔癖，不允許它上床，但架不住這家夥天天在她卧室門口打地鋪，沒日沒夜地撓門，最後她只能聽之任之。

後來朋友離開了北京，她自然而然地收養了小家夥。她不喜歡猕猴桃這個名字，于是幫它取了個新名——年年。她的網名叫小魚，年年有了她，以後就不會餓肚子了。

這家夥智商不是很高，三天兩頭把自己挂到窗簾上，除了能吃沒別的優點。雖然趙豫總是吐槽蠢貓快把她吃窮了，但內心裏還是很愛它。這家夥懶得要死，平時讓它運動一下就跟要它命一樣，也不知這小胖子今天是怎麽回事，腿腳居然靈活了起來，溜出家門她都沒發現。

它究竟跑到哪裏去了呢？趙豫一邊琢磨着，一邊在小區裏漫無目的地尋找。然而找了快半個小時，年年還是杳無蹤影。

眼見趙豫急得要掉下眼淚，梁秋穆連忙說：“它應該沒跑出小區，門口都有保安，我問過了，他們說沒有貓跑出去。不然我給物業打個電話，讓他們來幫你一起找。”

趙豫點了點頭，剛要說什麽，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竄進了不遠處的灌木叢。

她想也不想，拔腿就追。梁秋穆在她身後驚呼：“小心，前面是水池！”

話音未落，趙豫就一腳踏進了水池裏。

好在那池子水淺，除了幾條鯉魚沒別的東西。趙豫淌過水池，踩了滿腳的泥，濕着半截褲腿追進了樹叢裏。

橘貓看見她追進來，一扭頭又溜了。趙豫在它背後邊喊邊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跑了十幾分鐘才總算抓到它。

這家夥可能是屬耗子的，一會兒功夫就在樹叢裏鑽得髒兮兮的，趙豫把它抱回家仔仔細細地洗了一個多小時，總算變回了那個神清氣爽的小胖子。

與此同時，隔壁鄰居家裏也漸漸沒了聲音。

兩人吵架之後第二天，趙豫就從杜大爺和劉大媽那裏打聽到了陳瑜一家的不少八卦。

陳瑜是房山人，個性争強好勝，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在城區買房，成為人上人。大學畢業後，她跟着老公于致遠來了通州，在家人的幫襯下貸款買了套房。而後于致遠進了互聯網大廠，陳瑜在酒店行業打拼了七八年，最後在一家外資酒店做到了前廳經理的位置。剛做了沒兩年，于致遠就開始辭職創業，公司一路高歌猛進，順利拿到了 B 輪融資，業內一致看好。

偏巧兩個女兒也面臨小升初，陳瑜忙不過來，又想着老公公司形勢大好，自己作為他的賢內助打入貴婦圈也不錯，于是心一橫就辭了職，在家當起了全職太太。一家人搬到了朝陽，着實風光了一陣子。只可惜人上人當了沒多久，老公的公司就開始江河日下。眼看公司連年虧損，兩人只能帶着女兒回到了通州。

如今，于致遠的公司還是半死不活，陳瑜只能把人生希望寄托在了兩個女兒身上。然而大女兒也不叫她省心，這姑娘叫于驕陽，今年讀初三，成績不好，每天淨琢磨追星臭美，吃喝玩樂，委實讓陳瑜頭疼不已。好在二女兒于曉旭十分争氣，曉旭比驕陽小兩歲，小學跳了兩級，現在跟姐姐同級又同班，人特聰明，回回考試都是第一名，就是性子有些冷淡，不大跟人親近。

據杜大爺和劉大媽推測，陳瑜突然讓女兒學樂器，估計也是受了朋友的刺激，看見別人家的孩子多才多藝，一下子焦慮起來，覺得自家孩子輸在了起跑線上。只是以老公于致遠目前的收入水平，鋼琴小提琴這種高雅樂器他們是買不起了，只能讓孩子降級學點便宜的樂器。大爺和大媽估摸着，上次陳瑜被趙豫那麽冷嘲熱諷了一通，肯定會覺得沒面子，估計也不會繼續讓女兒自學電子琴和二胡了。

趙豫聽見這話安了心。

陳瑜那邊也果真像大爺大媽說的那樣，雖然一開始也反擊過趙豫幾次，但漸漸地底氣越來越弱，不到一周就徹底地偃旗息鼓。

趙豫長舒一口氣，世界終于清淨了，一人一貓又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當然，拜陳瑜一家所賜，她現在起得越來越早，有時不用定鬧鐘都能在八點鐘醒來了。

兩周後的一個早晨，趙豫正在餐廳裏刷着手機吃早餐，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聽起來像什麽東西在撓門。

她警惕地起身，抓起門口的球棒，迅速地拉開了門。然而門外空無一人。

她正疑惑着，腳下傳來兩聲細細的貓叫聲。她低頭一看，一只酷似年年的橘貓蹲在她的腳邊。

一人一貓面面相觑。趙豫回頭看了看正在客廳裏吃飯的橘貓，又看了看門外那只，震驚道：“你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