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他很少有這麽氣急敗壞的時候,??只知道哭,又覺得丢臉。

蘭刑不知去向,而容秋只是暫時借住在他這裏的一位陌生上神,當着他的面哭,??似乎總不太好。

但容秋什麽也沒說,??他沒有問他任何問題,??只說:“好,??那就不夢見。”

仍然是那種莫名讓他感到熟悉的口吻。

他手中傳送真氣的動作沒有停,等到他心口散去的那部分熱度被重新填滿,??疼痛漸漸消去後,??容秋才收回了手,??輕輕起身,??扶着他的肩膀,??讓他躺下:“你這次是氣血湧動,??陰陽相克,??致使傷口破裂流血,??這段時間一定不要情緒激動。等你的傷口養好,我再為你拔除魔釘。”

容儀還在哭:“可是我這段時間都會心情不好,??我這個傷可能好不了了。”

容秋垂眼注視着他。

容儀仿佛變回了小孩子,或者說,連他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也不曾這樣脆弱任性過。

他只是努力地憋着哭音,也因為疼的原因,指尖下意識地攥着被子角。那雙懶散妩媚的鳳眼一片紅潤發腫。

容儀愛美,平時連出門的腰帶都要精挑細選地搭配,??只有此刻,??粉白的衣衫被血染透,??一頭烏黑長發也淩亂四散。

他頰邊有一縷頭發從中切斷,看起來有些狼狽。

容秋靜了靜:“不會。小鳳凰,世間萬物遵循因果,沒有好不了的傷。只是這傷好得有快有慢。”

“我又被退婚了。”容儀哭得更大聲了,“可是他其實還沒跟我許下婚約。他還說,一切都是我強求。”

他又絮絮叨叨地跟他說了很多,帶着哭腔,颠三倒四的。容秋都認認真真聽着。

從他第一次到姜國開始,他跟他講那佛塔上的人,講那個人是多麽不上心,初次見面,連窩也沒有給他準備;又講,那個人其實也很好,當他準備養他的時候,他就給他準備了一個很好的窩……

諸如這類零碎散亂的事情,他都講給他聽,直到嗓子發幹發啞的時候,容儀不哭了,低下頭,默默地盯着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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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聲說:“對不起。我本來不是這樣磨叽廢話的鳳凰。連累你聽我講這麽多有的沒的了。”

“沒關系。”容秋說,他暗紫色的眼底如同流雲湧動,比起平時的淡靜溫和,多出了幾分冷靜和強大,“他是你第一個喜歡的人,你這樣,很正常。”

“不是。”容儀認真地說,“他不是第一個,在他之前,我和三十六個人訂過婚約,每一個我都是真正喜歡。”

“不是這個說法,小鳳凰。”容秋說,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不重要,安心養傷吧,如果你想忘記他,那就忘記他。”

容儀哭夠了,沙啞地“嗯”了一聲,把被子拉上來,裹住自己。

而容秋還沒走,他低頭看過來,頓了頓。

容儀仰起頭看他。

容秋望見他的視線,笑了笑,從袖中拿出了一枚金玉的發飾品,輕輕別在他鬓邊,将那縷斷發別了上去。

“這樣也好看。”他輕聲說。“別哭了,小鳳凰。”

天界沒有多少人知道這次的事情。

容儀這次連下界,都是偷偷摸摸去的,連小龍們都不太知道這回事。

容儀醒了睡,睡了醒,傷口慢慢地在痊愈。

蘭刑因為任務,幾天後才回來,徑直回了五樹六花原,過來見他:“師父。”

容儀還躺在榻上,裹着被子:“徒弟,為師還欠你一次打牌。你這幾天去哪裏了?”

蘭刑頓了頓,随後說:“神域有變,我回去做了一些事情。”

“什麽變化?”容儀強打起精神,跟他聊天,以彰顯自己作為師父的責任心。

蘭刑又頓了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容儀眯起眼睛:“男孩子家家,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跟姜國有關。”

容儀愣了愣。

他随後又把自己埋進被子裏:“哦。”聲音木木的。

“佛……姜國人的結界,已經神魔莫入了,執行人在姜國地界接連受挫,沒有一個能夠順利執行任務的,于是挨個承接天罰,整個執行人神域對此毫無辦法,眼見着執行人越來越少,只能四處商讨對策。”

蘭刑低聲說,“暫時還沒有結果,神域派人來了梵天,想問問佛祖有沒有什麽辦法。我才因以得空過來……見見你。”

這段時間裏,他在神域的聲望越來越高,一方面是因為明行的名號,另一方面是他自己修為大增,所有人都看在眼裏。

天運對他的關照,正在逐漸顯現。從前欺負他、害他的人,都一個接一個地陷入傾頹,而他想要的東西,正在逐步顯現。

這些事情,不必說給容儀聽。

最後幾個字的聲音,他放得很輕,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這異樣的變化。

容儀的情緒還是很低落:“嗯。”

“凡人不好,師父。”蘭刑輕輕說,他注視着容儀,眼底閃爍着某種光芒,“他們黑暗、虛僞、短視、剛愎自用。凡人會傷害你,但我不會。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是明行,我會保護你,讓你一直閃耀。”

他走上前來,微微俯身,半跪在他床邊。

容儀愣了愣。

“雖然我受了一些情傷,但其實凡人還是很好的。”

他伸出手,在蘭刑頭頂揉了揉,就像對一個孩子那樣,“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光陰輪轉,物換星移。

姜國的結界依然強大、穩定,沒有任何一個神靈可以進入,也沒有任何妖魔鬼怪可以進入。

姜國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靜時期,天災都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緩慢地恢複和重建。姜國也有不少人發現了,玄武壁水貐地界那顆明黃的星星,已經過了最核心的地方,正在漸漸遠去。

而那顆星星,像是比從前要黯淡了許多。

快到年關了,青月正在佛塔炮制、晾曬這一年積攢下來的神藥。冬風冷厲,侍衛長在旁邊看着,催促道:“別收拾了,一天到晚也收拾不完的,陛下說今年百姓多苦,皇宮裏不需要佛塔送藥,讓咱們把藥都送給百姓,回頭有人來一起收拾。”

“我知道,我給師父選一些藥留下來。”青月說。

“怎麽,佛子的舊病還是沒見好嗎?”

“老那樣。鎮魂釘的傷,每次到了冬天,陰寒加重,佛子總是說不要緊,可是不打緊歸不打緊,那個東西是神器,留下的傷痕會疼,大約非常難受。”

青月把面前的藥材稱了稱,放進藥包裏裝好,又給侍衛長比劃,“還有師父手腕內側那道傷……那道傷你見過沒?非常奇怪,看傷口像是劍傷,師父說是自己不小心用青月劍割傷

的,但那道傷二十多年,一直不好。那傷口又深又窄,你見過二十多年還沒愈合的傷痕嗎?”

侍衛長也啧啧稱奇:“也真奇怪,還有這種事?我也沒聽說過。世界上怎麽會有治不好的傷呢?”

“師父不說,我也不敢問,總之還是給他抓一些醫治創口,平緩鎮痛的藥方。”青月手腳利索,很快就弄好了,“你等等我,我先上去送藥。”

“好。”

青月推開靜思室的門。

現在是白天,相裏飛盧沒有守塔,他靠在窗邊,靜靜地翻閱着一本書。

青月忘了什麽時候開始,相裏飛盧把休息的床榻搬到了靜思室,用屏風隔開,就睡在窗下,擡眼就是天空。

“師父,我把要熬的藥放在這裏了。今日燈節,我和侍衛長一起去街上。您注意休息,記得服藥。”

“好。”

相裏飛盧答道。

門關上了。

片刻後,相裏飛盧把手中的醫書翻到了尾頁,起身去拿藥。

他如今佛骨和魔骨并具,其實沒什麽傷口能礙得了他。

青月總是瞎操心,天天要他喝藥補氣補血,他也不推辭,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喝。

藥材放進藥罐中,加水煎用,相裏飛盧正要點火,手腕一翻,卻微微愣住了。

他手腕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不知什麽時候結了痂,邊緣已經在好了,變得透明發白起來。

——多年前的往事如在眼前。

他帶着怒氣把少年壓在帳中,狠狠地親吻他。他咬破了容儀的嘴唇,青月劍反過來割傷了他。

那時容儀孩子氣地瞪他:“要我給你治傷嗎?你這道傷是好不了的了。”

他一言不發離去,打開門時,霧雨的氣息撞在身上,心跳和傷口一起跳動發燙。

現在這道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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