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錯殺
大燕國的有爵勳貴之後, 若想入仕為官,其實無需跟廣大寒門一起苦哈哈地熬着科舉,自有蒙陰之途可走。
所以纨绔之子多懶散輕浮, 不學無術,等到了年紀找個門路照舊可以過得體面舒坦。
趙如飛作為晉西侯的嫡長子, 含着金湯勺出生, 就更加無需努力,自有晉西侯為他安排好一切。
不過他顯然不想走那樣一條無所事事的路。
他從小天資聰慧, 一歲能言,兩歲認字,小小年紀便以登閣拜相為目标,一心科舉入仕。
是以在旁人上房揭瓦,到處搗蛋的時候, 趙如飛卻能尋了名師,跟随着刻苦攻讀。在旁人呼朋喚友,攆雞走犬的時候, 他卻以院試魁首之資準備下一場鄉試,妥妥的別人家孩子, 讓晉西侯很是長臉。
一段時間還有傳言生子當生趙家如飛的話語。
聽說若是趙如飛還活着, 算算時間,這屆的狀元怕是輪不上劉啓文來坐了。
這樣門第的趙如飛, 按理只是豪紳之子的梁言雲就是愚蠢至極也不敢對他下手,更何況是用這種卑劣的毒殺手段。
梁言雲也是一個讀書人, 過了院試,一樣正準備鄉試, 兩人乃是同科。
趙如飛光芒四射,傳聞中當年的秋闱解元非他莫屬, 自然他身邊圍了諸多請教以及交好的讀書人。
他為人開朗豁達,雖然出自勳貴,自有傲氣,卻從來不會對寒門學子加以輕視。這般謙遜懂禮,甚至在力所能及之時幫助這些家資清貧之人,是以更加廣受歡迎。
而梁言雲只是被他吸引之中的一個,兩人交集其實并不多。
事情便出在那屆秋闱中,鄉試考的是舉人,一共三場,每場三天,論三場比重,頭一場為重,中間次之,最後一場的詩詞只要無功無過,已經不影響名次了。
梁言雲的學問自然沒有趙如飛好,他能不能中舉是個未知數,屬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那一類。
不過他有個剛做吏部侍郎不久的伯父,三年前的禮部尚書還是俞自成,科舉看似嚴謹公正,然而可操作的餘地卻不少。
考完第二場之後,梁言雲知道了自己的成績,就卡着中與不中之間,第三場若無意外,他會落榜。
其實他若真想中舉,反正家中有錢有門路,花點銀子,走走關系,将名次提上一提也不算太難,左相一派,很是方便,而且還隐秘安全。
可惜此人嫉妒心極重,尤其看不慣那些窮酸,而且是比他學問還要好的寒門子弟。特別是其中一個還跟他有所過節之人,總是與他針鋒相對,聽說名次還挺靠前。
梁言雲乃是俞自成之子俞世洪的走狗,看多了這位禮部尚書公子的嚣張跋扈,不知怎得,心中生出了惡毒之計。
他想對付的是那位從直隸趕來京城考試的窮秀才,家境貧寒,真死了官府也不會管,第三場考試缺席,此人自然落榜,梁言雲補上名額。
然而沒想到的是,那秀才跟趙如飛私交甚好,最後一場考試之前居然還要碰個面,那下了藥的茶前者沒喝,後者卻陰差陽錯地飲了下。
趙如飛搶救都來不及,一命嗚呼。
此事頓時驚動了官府,晉西侯寄予衆望的嫡長子殒命,哪裏肯善罷甘休,逼着刑部查,而這一查就查到了梁言雲身上。
惡意殺人,哪怕對方想殺的本不是趙如飛,那也是兇手。
在那個情況下,梁家想要保下梁言雲根本不可能,刑部定案很快就下來了。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判了一個秋後問斬。
然而誰又能知道,看着雷厲風行的刑部,從問罪到斬首不過半月的時候,卻在梁家幾乎舍了全部家産之下,已經暗度成倉,另尋了一個身量較梁言雲差不多的死刑犯代為斬首。
真正的梁言雲在當日行刑之時緊急送出了京城了,說好不得再次回京。
可是逍遙法外雖然能夠茍活,沒嘗過報應之苦的人卻終究熬不住那點背井離鄉的艱辛,在良心的愧疚被遺忘之後,還是抱着僥幸之心回來了。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報應會遲,卻不會放過罪有應得之人。”李璃坐在八卦小報的鋪子裏,垂眼了無生趣地喝着濃茶,強打起精神,這晚他沒睡,是真正的熬夜了。
自然八卦小報上下也沒能休息,一個個奮筆疾書,連夜将記者送來的信息整理修改排版校對……
他們額頭冒汗,忙碌得連口茶都沒有時間喝,因為李璃要求兩個時辰之內完成定稿。
這是小報開展以來第一次如此抓緊時間發行。
幸好昨日已經将底稿打完,而今晚發生之事與李璃預期的相差不多,所以只需将細節和過程重修即可。
然而饒是如此,等到朱潤将最終版放到李璃手裏的時候堪堪到了兩個時辰。
李璃那漫不經心的目光頓時銳利起來,嚴謹地審核了這份稿件,之後交給了等待在一邊的各作坊負責人道:“今日早朝結束之前,本王需要它出現在各大書鋪裏。”
“這……”幾位管事有些為難,其中一位道:“王爺,作坊能力有限,怕是來不及刊印完全。”
李璃道:“能印多少就先發行多少,用上最好的油墨和紙張,不用計較錢財。”
“是,小的明白了。”
李璃又轉頭吩咐西去:“多帶些人,盡快護送去作坊,保護好,萬萬別讓人搗亂。”
西去立刻道:“奴才遵命。”
雖然發生的一切盡在李璃的掌握之中,有梁言雲這個最好的人證,刑部想要脫罪很難。
可是李璃知道,他面對的是把持朝政多年的官僚體系,他必須小心面對,為防夜長夢多,這份報道一定要盡快發行,也要讓更多的百姓看到。
否則一旦稍微延遲,錯過了最佳時期,效果大打折扣不說,怕是得讓人鑽了空子,功虧一篑。
想想袁梅青就是太自信,太輕視,才讓李璃借此機會将刑部打下去。
這種失誤,足以讓袁梅青萬劫不複,自然引以為戒,李璃不能範。
想到這裏,他回頭又喊住了西去:“把明線都放出去,酒樓裏的說書先生,市井來往的婆子,還是街邊小攤販……讓他們盡快拿到報紙到處宣揚。除了梁言雲,必然還有其他人頂替了出去,發動人民群衆找一找,說不定能有意外之喜,哪怕就是死囚犯,也總會有一兩個外頭還有親人在的吧?”
燕帝昨晚也沒睡,當他将聖旨交給樊之遠的時候,就一直睜着眼睛到天亮。
熊嶺入獄,他比誰都興奮,這就意味着離下一個袁梅青倒臺也不遠了。
想想兩個月前因為左相反對八卦小報納入朝廷節制,這朝堂上嘩啦啦地跪了大半官員,六部尚書足足有四位,看得燕帝眼睛充血!
然而如今,再看刑部空缺的位置,以及袁梅青郁郁不安的神情,燕帝心中充滿了暢快。
這一去,就去倆,再大快人心都沒有了。
“大理寺卿。”他喚了一聲。
宋國公聞言出列:“臣在。”
燕帝道:“昨日,偶然發現死罪之人梁言雲依舊存活在世,如此離奇,可見刑部有人暗中替換死囚,違逆造假,如此惡劣,不将王法放在眼裏,實在令人氣憤!朕已命禁軍将刑部上下捉拿歸案,還望卿秉公執法,徹查此事,給天下黎民一個交代。”
宋國公擡手一拱:“臣領命。”說完便站了回去。
說實話,燕帝曾經暗中拉攏過宋國公,不過沒成,雖然懊惱,但看左相的示好宋國公也沒當回事,于是就放心了。
這次罪證确鑿,以宋國公的為人只要仔細調查取證,憑熊嶺貪贓枉法,不愁摁不死。
燕帝眼中帶笑,心情愉悅。
然而宋國公剛回了隊列,左相随之就不緊不慢地站了出來。
這一步,讓燕帝的笑容頓時僵在嘴邊,瞳孔驟然一縮,整個人下意識地繃緊,猶如大敵在前,也讓整個朝堂氣氛為之一變。
就見左相擡手道:“皇上,此案情節惡劣,涉事之人牽扯甚廣。可謂大案,老臣以為如此重要的案件,耗時耗力,光憑大理寺審查,怕是……過于随意了。”
此言一出,燕帝便沉下了臉,而朝堂上的衆多大臣則暗暗互通眼色。
“左相這是何意?”顧如是也站了出來,笑道,“莫不是懷疑大理寺辦事能力,下官以為您多慮了,刑部上下罪證确鑿,就是坐頭豬來審,都能審清楚。更何況,宋國公一向秉公執法,一應案卷都做得漂漂亮亮,可幹不出刑部這種駭人聽聞的事。”
顧如是說完向宋國公擡了擡手,告了一聲罪。
“顧大人自從當了尚書,連嘴皮子都利索多了,頗有種小人得志之感。”袁梅青譏嘲道。
顧如是聞言臉上笑得更歡了:“過獎了,袁大人,如今還能在這裏聽你說話,本官自當珍惜。”
“你……”袁梅青怒目而視。
邊上傳來暗暗的笑聲,誰都知道等雲州之人一到,袁梅青這尚書之位還能不能保住都是個未知。
然而左相沒有理睬顧如是的機鋒,只是淡淡道:“按照慣例,若是有重難案情,可提三司來會審,方顯重視。本案涉及之人已過了兩手之數,人數衆多,官職最高可為二品尚書,較為複雜,未免疏漏,或造成冤案錯案,以顯公正,三司會審理所應當。”
“可三司之中,刑部落獄,又哪兒來的三司?某不是讓熊尚書自己審自己?”
戶部尚書甄為民笑道:“哎,既然三司不足,讓督察院和大理寺一同會審也是可以嘛。”
“的确,此法可行。”
左相這一提議,引起不少人贊同,雖然他們做事從不講究公平公正,可嘴上說的卻比什麽都好聽。
“皇上,左相提議合情合理,臣也附議。”這時,武寧侯笑呵呵地拱了拱手。
他這一言,立刻引起武将一系連聲附和。
這個局面,又成了一面倒之勢。
燕帝看了一眼顧如是,後者眉頭皺了皺,似乎也沒有想到辦法拒絕。
倒是漩渦中心的宋國公面無表情,仿佛此事與他無關。
燕帝想到李璃好不容易替他開了這樣一個好局面,本是十拿九穩,然而在朝堂上卻走向了另一個放向。
督察院涉及進來,有些事就不好說了。
萬一給熊嶺一個不知情的脫罪……他心裏着急,上朝時那點興奮都随之消失,一臉陰沉。
左相就這麽擡頭看着燕帝,哪怕有那旒冕珠簾遮擋,也能看出帝王眼中那濃濃的憎惡和憤怒,那放在扶手上的手,寬大龍袍袖子沒蓋住的手指,露出的關節泛了白,怕是用盡了力氣才控制住宰了他的沖動。
左相抱着芴板,嘴邊噙着一絲從容的微笑,更顯可惡。
他很清楚,燕帝的憤怒多是沖着他,卻有一部分是對準了自己。
無能,無力,無用。
此刻,燕帝比誰都這麽痛恨自己吧。
若是他有李璃運籌帷幄的本事,何愁讓局面走向不可控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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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