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2)
勝局已定,為何鎮國王卻還是命喪南疆,就看到了這一幅壁畫。
鎮國王與南疆王妃面對面站着,身後是各自的兵馬,鎮國王手中的長刀已□□了王妃的心髒,而那漆黑的烏雲在王妃指尖再現,悄然飄向鎮國王的胸膛。
史書上對鎮國王妃幾無記載,只說王妃容貌絕麗、端莊賢淑,夫妻二人則是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愛侶,沒曾想,卻是這對史書中的愛侶相互下了殺手,送對方長眠。
“我知道這是什麽了!”楚策忽然說,手指向王妃指尖烏雲,“這是蠱!”
周光璟一愣,跟着也明白了,除了南疆那神乎其神的蠱術,怕也沒別的東西能一而再地擋住當時鎮國王天下無敵的鐵騎。
他這麽想着,便看見楚策的手指戳上了那朵烏雲,那畫在牆上的雲竟被他戳得凹了下去,随即石牆深處傳來機括運轉的聲響。楚策立即喝道:“不好!”拉着周光璟急速後退,掠過一盞盞長明燈,眼看就要跑出門外,周光璟卻忽然扯着楚策停下腳步,“阿策,你看!”
楚策回頭看去,身後沒有□□毒氣,只有墓道深處傳來細碎的聲響,就像車輪滾過地面,兩個人影并排着在墓道兩邊,不快不慢地朝他們靠近。兩人的心都劇烈地跳動起來——莫非這百年古墓之中,還能存有活人不成?但一想到曾見識過的苗疆各種奇門詭術,以及傳說中鎮國王掌握的長生之法,卻又覺得似乎什麽都有可能。
無妄出鞘,墓道中原本便森寒的氣息似乎更加冷了幾分,楚策沉聲道:“光璟,到我身後來。”周光璟這一次沒有別扭,立即閃到了楚策身後,露出只眼睛冷冷地盯着那兩道人影。然而盯着盯着,冷意又化作驚奇。楚策也十分詫異,“木偶!”
那兩道人影,竟是兩個被雕刻得和真人一般大小的木偶!
雖是木偶,但四肢五官一應俱全,甚至身上的衣服也不是顏料塗上去的,而是真的衣服,若不是腳底的木輪,臉上無神的眼眸和僵硬的微笑,幾與真人一般無二。
兩個木偶分別被雕刻成一男一女的模樣,由木輪推動着滑到楚策與周光璟面前,僵硬而緩慢地一鞠躬,然後各自貼着牆站到墓道兩邊,擺出一副迎客的模樣。
周光璟不可置信地道:“這……這是歡迎我們進去?”
楚策說:“……看架勢應該是。”
“哪有歡迎盜墓賊去倒自己鬥的?”
“可能是想把我們引進去然後殺無赦。”頓了頓,楚策的臉上反而緩緩浮現一個微笑,“不過反正長生之術是一定要來拿的,主人都特意恭迎,就不要敬酒不吃了。”看了看兩側栩栩如生的木偶,握住周光璟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邊,“現在身後也不安全了,你還是在我身邊吧。”
☆、長相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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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沿着墓道平靜地往前走,漆黑的身影交疊着映在詭豔的壁畫上。周光璟忍不住又轉頭看着那一幅幅壁畫,直到看到了鎮國王與王妃自相殘殺的那一幕,眼眸顫了一顫,垂下眼簾。
墓道的盡頭是一扇漆金描朱的門,他們剛走到跟前,門就應聲打開,門後面站着兩個和之前一模一樣的木偶,面上刻着僵硬的微笑,機括運轉,彎腰朝兩人緩慢地鞠了一躬,然後轉身,朝前滑去,走出一段距離後,又停下,側身,像是靜靜地等着來人跟上。
“不知道這個墓是由誰設計建造的,”楚策道:“此人心思當真深沉得可怕。”明明早已身死多年,卻能預測到來人的一舉一動,與其讓來人摸不清方向四處破壞,不如自己将人主動迎進來,怕來人不及反應,還叫木偶刻意停下來等待,一雙眼睛似乎能穿過數百年的光陰,懸在上空靜悄悄地觀察闖進墓中的不速之客。
周光璟說:“這樣不行啊,老老實實地跟着它們走,那一切不盡在旁人掌握之中麽?”
楚策道:“但這裏除了這條墓道也沒有別的路可走。”兩側皆是繪着壁畫的石牆,只有他們腳下這一條路,通往幽暗的墓穴深處。那兩個木偶還站在半途中,微微躬着身,微笑着等待。楚策道:“我跟着它們走,待探明前方無虞後便回,你在這裏等我。”周光璟剛要說什麽,楚策不容否決地道:“這樣是最好的辦法,倘若真有什麽事,也不至于兩個人一起折在這裏,你若見我長久不回或是聽見了我的呼救,也可以趕來救我。”
周光璟也只好道:“你務必多加警惕萬分小心,若有什麽異常,及時撤回,不要糾纏流連。”
楚策點頭,說:“好。”頓了頓,又道:“若真有無法解決的事情,我困于其中,你不要在意我,自己趕緊走。”周光璟剛想說他不要講這些不吉利的話,楚策揉了揉他的頭發,轉身朝那兩個木偶走去,那兩個木偶似是能感受到有人走來一般,在楚策離它們莫約幾步遠的地方,就緩緩轉過身,繼續往前滑去。
周光璟望着楚策的背影,忍不住跟着他往前走了幾步,剛踏過那扇華貴的門,就停身後傳來“吱嘎”一聲悶響,回頭一看,那扇門竟然自動關上了!轉頭欲喚楚策,然而長明燈照映的墓道通明,那兩個木偶正在緩慢地往前滑,卻見不到楚策的身影。周光璟一慌,快步跑到那兩個木偶旁邊,往四周張望,确實是沒有楚策。那兩個木偶再度停下,像之前那樣,側過身,詭異地微笑着。
墓道雖不算狹小,但也絕不寬敞,石牆光滑,整條墓道在目力所及之處可稱得上一覽無餘,楚策腿腳再怎麽快,不可能也沒必要在周光璟轉身的一瞬間跑到墓穴深處。周光璟撲到一旁的石牆上,這裏的石牆與外面不同,沒有壁畫,牆壁幹淨光潔得像是用一整塊的巨石雕刻打磨而成,他伸出手在石牆上急切地四處摸索着,企圖找到什麽機關的按鈕。而此時,那兩個木偶悄無聲息地靠近,依舊微笑滿面。
這條墓道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楚策走了許久,再擡起頭時,眼前的墓道還是之前那麽長,似乎他走了那麽久,都不過是在原地踏步。
兩個木偶早就不知為何停下來不動了,落在他身後一大截的地方,楚策轉頭看看,似乎還能遠遠地看見那扇門,周光璟乖乖地站在門邊,讓他稍許安心。繼續往前走了一段,前方的路程看着依舊沒有減少,回頭看去,兩個木偶安安分分地站着,門邊的那道熟悉的身影與自己遙遙對望。
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楚策卻覺得哪裏有些不對。略一思索,無妄出鞘,楚策揮劍在平整光滑的石牆上砍下一擊,這石壁也不知是什麽材料做的,很是堅硬,無妄這樣的名劍也不過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印子,但對于楚策來說也夠了,收劍回鞘,繼續往前走,片刻再擡頭一看,牆上果然還有那道白印子。
楚策心想,這是着了道了。
鬼打牆。
周光璟從拼命往上蹦跶着去夠最上面的石壁,再到趴在地上摸牆角,幾乎将這面牆蹭了個遍,機關沒摸到,手上臉上倒蹭了厚厚一層灰。他随手一拍,灰塵從手上簌簌落下,他被嗆得咳了幾聲,但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火急火燎地撲到另一邊的牆上,那兩個木偶亦趨亦步地跟過來,面上微笑森然,周光璟看在眼中怒在心頭,兩腳将木偶踹倒在地,“滾遠點!”
急火攻心之下,周光璟這兩腳踹得頗用力,木偶轟然倒地,撞在堅實的地面上,碎成無數大大小小的木塊,一股白色的粉塵從中彌漫開來,周光璟一時不查,吸進一口氣,連連後退,咳嗽了好一陣,等粉塵落地才敢走上前。用腳撥開地上的木塊,但木偶中除了那些粉塵并沒有別的,周光璟有些失望,一擡頭,卻看見楚策不知何時站在他面前。周光璟又驚又喜,“阿策!”
楚策神情有些恍惚,像是才看到周光璟那樣,“嗯?”周光璟握住他的手,“你方才上哪裏去了?我怎麽都看不到你?”楚策卻一把甩開周光璟的手,在他愕然的目光中冷冰冰地道:“你還要騙我多久?”
周光璟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啞聲道:“我……我怎麽騙你了?”楚策冷笑一聲,“還要裝傻嗎?你一路苦心謀劃,為的不就是把我帶到這鎮國王墓中嗎?現在我已經在這兒了,你想做什麽?是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還是……”他右手扯開衣領,露出左胸口,那道陳年劍疤橫亘在兩人之間,一覽無餘,周光璟的眼眸微微顫抖起來,怔怔地望着那道疤痕,聽見他冰冷的聲音說:“還是你想在這裏,再刺一劍?”
周光璟低下頭,幾乎把頭埋進胸口,像個做錯了事被訓斥的小孩子,低聲說:“不是……”
“那你想做什麽?故意派人追殺于我,将我逼進青樓與你重逢,又恰好叫我看見你的傷口,你早就知曉我對你的情意,自然要好生利用。我那半塊玉佩丢了那麽多年,怎麽剛與你一起沒多久就有人送上門來呢?梅松二老、梁上君大概也都是拂雪閣的人吧?楊澤的蠱術如此厲害,天下間能輕松破解又肯相助于你的,除了百裏孤燈還有誰呢?你們苦心算計了這麽久,為的不就是引我到這鎮國王墓中來嗎?”
周光璟無力地說:“是。”
重逢是計謀,相思亦是計謀。
所有的偶然都是精心謀劃,所有的巧合都是苦心經營。
是他為引他入局寫下的一出戲文。
楚策整個人猶如一柄出鞘利劍,眼中寒氣森然,“周光璟,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周光璟閉了閉眼,“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再度睜眼時,眼底亦是寒光一片,拂塵從袖中掠出,如鋼針般堅硬的麈尾刺破那道陳舊傷疤,穿透了整個胸膛,周光璟冷聲道:“你也沒資格問我。”
就在拂塵的麈尾觸碰到楚策身體的一瞬間,他化作無數灰白的粉末四散彌漫,最終漸漸落在了地上。
周光璟側過身,那兩個木偶仍完好無損地立在一旁,微笑依舊。
他靜靜地看了它們一會兒,說:“這也是幻術嗎?”兩個木偶自然是不會作答的。周光璟自嘲地笑了一下,“這個幻術,是自己內心最擔憂的事情嗎?”墓道裏死寂一片,周光璟的聲音獨自在嗡嗡回響,“這确實是我最擔憂的事,我怕阿策知道真相以後,就不要我了。”握着拂塵柄的手攥緊,指骨發白,最終又松開,自嘲笑道:“可他遲早會知道。”語畢,拂塵一掠而過,将兩個木偶擊得粉碎,這次再沒有什麽粉末飄出來。周光璟将拂塵收回袖中,朝前走去。
這鬼打牆楚策有所耳聞卻從來沒有經歷過,來來回回折騰琢磨了許久還是原地踏步,望着牆上那道白印子,楚策皺起了眉,正思索着下一個法子,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
“阿策!”
楚策立即轉過身去,“光……璟?”
來人确實是周光璟,卻又不是周光璟。他渾身傷口無數衣衫破爛,臉上黑乎乎一片,頭上也破了很大一個口子,血順着額頭往下流,将眼睛也染成血色。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楚策面上,站得筆直,卻只到楚策胸口,一開口,聲音尚且帶着幾分稚嫩,卻又沙啞無比,“你為什麽不來救我?”
楚策的手忽然顫抖起來,“光璟……”
這是六年前,幾乎葬身火海的周光璟。
“我一直在等你。”少年周光璟說:“你為什麽不來救我?”
楚策的手顫抖地放上少年周光璟瘦弱的肩膀,連用力捏一捏都不敢,怕碰到他觸目驚心的傷口。他低下頭,不敢直視他血色的眼睛,啞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你永遠什麽都不知道!”少年周光璟忽然暴怒地一把推開楚策,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麽大力氣,竟将楚策推得連連倒退幾步,“你知道師父師叔是怎麽慘死的嗎?你知道我是怎麽逃出火海的嗎?你知道我受了多重的傷嗎?”他撩起衣擺,腹上胸上的皮膚幾乎全被燒沒了,露出鮮紅的血肉,轉過身,後背亦是如此,“我一開始連睡覺都睡不了,一躺下,劇痛不說,稍一會兒肉就和床單黏在一起了,強行分離,就會扯掉一層肉,坐又坐不住,只能整夜整夜地站着。每天灌無數的湯藥,塗無數的藥膏,稍微好一點的時候,又奇癢無比,連抓都不能抓,一抓就會抓掉一層血痂。整一年,我被關在一間小屋子裏,不能見人,只有百裏孤燈會來,給我送飯換藥,但他從來不給我照鏡子,我知道自己大概是變醜了,燒成這個樣子,跟鬼能有什麽區別?我第一次出門,就把一個侍女吓得扔了手裏的東西就跑,我走到水邊一看,才知道牛頭馬面都比我好看許多,起碼人家的皮相是完整的。”他凄苦地笑起來,牽扯了身上的傷口,血将原本便褴褛的衣衫印濕,“後來百裏孤燈問我要不要換皮,我一口便答應了,他說這會很疼,我心想哪裏還會比我一開始還疼的?直到換皮開始,我才知道原來換皮真的更疼,我又是怎麽咬牙忍下來的,你知不知道?重傷終愈,我的功夫落了近兩年,我吃了多少苦頭才能與你比肩,你又知不知道?”
他說:“你什麽都不知道,又怎麽敢說喜歡我?”
楚策走到他面前,彎下腰将他孱弱消瘦的身體摟入懷裏,道:“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以後會竭盡所能好好補償你。我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也是真的喜歡你。”說完,無妄劍光一閃,劍鋒橫過眼前此人的咽喉。
捂住口鼻後退幾步,楚策冷眼看着齑粉塵埃落定。幻象由心魔所生,幾無絲毫破綻,周光璟的劫難是他多年來的噩夢,所幸,噩夢做得多了,總會清醒。
“阿策!”
楚策一轉身,就看見周光璟朝他飛奔而來,撲了個滿懷,關切而焦急地問:“你沒事吧?”楚策把人摟緊了,湊到臉頰上親了親,“我沒事。”側眼看到地上不知何時碎成木屑的木偶,“這兩個東西怎麽了?”
周光璟說:“我剛才遇到了一點小麻煩,察覺到是這兩個木偶搞的鬼,就打碎了。”獎勵似的拍拍周光璟的屁股,楚策道:“幹得好。”周光璟毫不客氣地摸了回去,“你也不錯。”
兩人都默契地沒問對方剛才經歷了什麽,手牽手繼續往前走,走了許久,眼前又是一扇門,楚策絲毫不珍惜古物,一腳踹去,門卻紋絲不動。
周光璟道:“這門夠牢啊,質量比咱們現在的門好多了,你都踹不開。”說着,自己也飛起一腳,踢了一腳,門沒開卻疼得自己呲牙咧嘴,抱着腳直叫喚,“這哪裏是扇門吶?這分明就是一扇牆!”
楚策伸手在門上細細摸索了一會兒,道:“這扇門是畫上去的。”扭頭對周光璟道:“這确實是一面牆。”
作者有話要說: 光璟切開來其實是黑的,寶貝兒們猜到了嗎 _(:3 」∠)_
☆、長相思(四)
話音剛落,牆中忽然傳來一聲機括運轉的悶響,楚策心中暗道“不好”,還未來得及做任何反應,腳下忽然一空,整個人朝下跌去。站在他身旁的周光璟也未能幸免,跟着摔了下去,驚叫還憋在嗓子裏,腰忽然被一只手摟住了,“光璟你沒事吧?”楚策焦急地問。周光璟默了默,道:“阿策,我覺得你應該過會兒再問,我們現在還沒摔到地上呢。”腰上驟然一緊,下墜的力道瞬間停止,楚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們大概摔不着了。”
周光璟擡頭望去,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用盡目力也只能看到楚策的大概輪廓,“你怎麽停下來的?忽然成仙了?”楚策道:“要是成仙這麽容易,地上的神仙就跟街邊的狗一樣多了。”身子被抱着往上升,周光璟忍不住抓緊了楚策,直到屁股捱上了實物,才略微放松了些,往坐着的地方摸了摸,觸感頗奇怪,“這是什麽?”
一旁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楚策也摸索了好一會兒,才道:“可能是一棵樹。”
“樹?”周光璟詫異道:“我們在墓裏折騰半天跌下來結果跌到了一棵樹上?”頓了頓,氣憤道:“如果鎮國王的棺椁不在這棵樹上我不服!”
“……我看到鎮國王了。”
“真的在樹上?”周光璟一個激靈,雖然嘴上那麽說着,但跟個死人一起挂在一棵樹上,實在不是什麽令人舒服的經歷。
“不是,”楚策擡起手朝某處指去,“在那裏。”
周光璟順着他的手指望去,立即怔住了。
他們當真跌到了一棵巨大的枯樹上,而與這棵樹相對的,是一座晶瑩的玉臺,而玉臺上隐約躺了兩個人,與他們相隔近百丈。“阿……阿策……”周光璟後知後覺支支吾吾地道:“怎麽突然亮起來了?”楚策默了默,“我也不知道。”
樹底下,直至那座玉臺旁,忽然亮起了無數幽藍的熒光,将這原本漆黑的地底照得如同璀璨銀河。這場景本該是無比唯美的,周光璟卻不知怎的感到一絲詭異,眼角餘光瞟見,樹底下一點原本靜止不動的藍光忽然朝他們飄了上來,這棵樹百年未見天光,早已枯萎了,樹葉凋零已盡,徒留光禿禿的枝幹,但仍有數十丈高,那點藍光看似慢慢悠悠,不過幾次眨眼卻已到了跟前。
周光璟大喝:“不好!”一把推開楚策,袖中拂塵一掃而出,将那點藍光卷入麈尾。然而不過制住一瞬,那點藍光就破障而出,周光璟渾身一僵,硬生生克制住用內力震碎它的念頭,眼睜睜看着那點藍光直沖自己而來。
眼前寒光一閃,楚策一劍将其削成兩半,用劍接住,遞到眼前看了眼,“我知道了。”周光璟連忙湊過去,“是什麽妖魔鬼怪?”
楚策說:“是蠱蟲。”
劍身上沾着極小的一點,乍一看定會以為是什麽污漬,但仔細打量,卻會發現這點“污漬”頭眼腹足俱全,湊在一起卻是異常古怪,身體呈半透明,裏面幽光閃爍。若非楚策劍法精妙,一劍将其斬斷,還不知這小蟲要如何作怪。但即便被斬作兩段,這蠱蟲卻仍能扭曲掙紮着,振翅欲飛。
楚策用內力将它震碎,低頭看了眼底下璀璨藍光,道:“這些大概都是蠱蟲了。”
周光璟咽了口吐沫,“阿策,要不我們回去吧?”他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但是與楚策的性命相比,不是不可以抛諸腦後。
楚策轉頭看他,“我們已經找到鎮國王,只要再走幾步……”
“這幾步如何走得出?”再近的距離,只要伸手夠不着,即是枉然,“阿策,我們回去吧。”周光璟緊緊抓住楚策的手,生怕他一個想不開就跳下樹去,“我的傷也許并不一定需要此法來救治。”
楚策輕輕搖搖頭,“此處的蠱蟲多年未近人氣,多半已進入休眠狀态,方才那只,是因為離我們太近的緣故,若處理得當,未必不能安然通過。”周光璟抓着楚策的手又是一緊,“你有何方法?”楚策将手伸到百裏孤燈給他的那只袋中,翻了半天,摸出一只細細長長的東西來,道:“果然有。”
那是一只竹笛。
周光璟抓着楚策的手忽然松了開來。
楚策站起身,把笛子湊到嘴邊,一段清越的調子響起,原本還算安靜的蠱蟲忽然像被投入沸水中那樣躁動起來,滿天亂竄,幽藍的光像是流螢那般劃過漆黑的地底。
楚策橫笛而立,蟲群飛舞帶出的風微微揚起他深色的衣擺。周光璟怔怔地望着他,眼前是他最熟悉的人,此刻看來卻是如此陌生。
調子驀地一轉,變得詭異凄厲,蟲群一靜,随即如退潮的海水那般朝兩邊散去,在他們所站的枯樹下與遠處的玉臺之間,空出一條道路。
笛聲戛然而止,楚策将笛子插在腰間,對周光璟伸出手,“走吧。”
周光璟把手放到楚策掌心,他一把将他拉起,彎腰撣了撣周光璟身上的灰塵,道:“以音禦蠱,我沒楊澤那麽厲害,頂多算是個半吊子,支撐不了太長時間,得快點。”
由着他對自己動作,周光璟沉默良久,終于還是忍不住問:“阿策,你是怎麽學會這一招的?”
楚策平靜而毫不猶豫地道:“我母親教我的。”
周光璟一怔,“岳母還會這個?”
撣完了灰塵,楚策直起身順便拍了下周光璟的屁股,糾正道:“是婆婆。”周光璟哼了哼,正欲反駁,手上忽然一暖,楚策握緊了他的手,道:“走了。”
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師父師叔帶着他們去外面游玩,結果回程時天降大雨,雖然下了一個多時辰就停了,但也耽擱了行程,眼見今晚是趕不回道觀了,夏夜涼爽,四人幹脆露宿野外。
他們兩個躺在師父師叔中間,望着頭頂閃爍的璀璨星空,小時候難得有這樣的經歷,兩個小孩都激動得不行,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纏着小師叔講故事,小師叔講了幾個,他們兩個仍舊意猶未盡,師父卻煩了,一手一個,拎着後頸,像提小奶狗一樣把他們輕輕丢了出去。
兩只奶狗啃了一嘴的泥,爬起來拍拍屁股就跑遠了。
他們宿在河邊,河岸上長滿了蘆葦,此時正值抽穗期,碧綠一片。周光璟忽然記起山下小夥伴跟他提過蘆葦叢裏會有野鴨和鴨蛋,兩人于是摸索着朝裏走去,正走得磕磕絆絆,楚策發現了一條被人踏出的路,于是牽着他的手,撥開茂盛的蘆葦,一路跑,一路笑,驚起了許多螢火蟲,從藏身的蘆葦中飛出來四散着,盤旋在他們身邊,而頭頂是滿天星鬥,碧落清輝。
一如此刻,被他牽着手,踏過無數森然白骨,奔跑在漆黑而陌生的道路上,身旁是無數虎視眈眈的奇詭幽光,周光璟的掌心出了薄薄的一層汗,忍不住抓緊了楚策的手,“阿策……”楚策“嗯”了一聲,道:“我在。”
踏上玉臺的一瞬間,幽藍的蟲群忽地又湧了上來,但似乎忌憚着什麽,潮水般在臺下起起落落,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楚策望着那看似美好的萬點熒光,道:“這些蠱蟲應該是鎮國王妃養在這裏的。”指了指那隐在藍光之下的白骨,“就是不知這些白骨是殉葬人還是建造這個陵墓的工人們。”
周光璟道:“餓了這麽多年,見到我們一定饞壞了。”掏出拂塵,一晃一晃地逗它們,“過來啊,有本事過來啊。”當真有一兩只餓昏了頭的,眨眼便跳到了拂塵柄上,正欲沖過來,剛越過玉臺的邊就如同火燒飛蛾般,霎時化作塵煙消散了。楚策道:“但是為了保護自己與鎮國王的屍身不被咬噬殆盡,她必定會在此處設下什麽。”
周光璟道:“木偶幻陣,蠱蟲星海,鎮國王夫婦死得突然,沒工夫設下太多機關,但單單這兩處,已經能将絕大多數人将死墓中。親熱地勾上楚策的肩膀,”好在有你。“
楚策揉揉他的頭,摟着他的腰轉過身去,那傳說中有經天緯地之能的鎮國王,就牽着王妃的一只手,靜靜地躺在晶瑩冰涼的玉臺上。
他身量頗高,體型健碩,生前應當是一個高大威武的漢子,只是臉上帶了一只張牙舞爪的青銅面具,看不見面容,而身側躺着的鎮國王妃與壁畫上的人也有所不同,體态嬌小,容貌秀麗,一派江南女子的婉約柔美,卻絲毫不見那統帥三軍、禦蠱無數的張揚霸氣。
楚策的目光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中,那裏有一只精致剔透的玉瓶。扯着周光璟的腰帶把人往後拉去,楚策系緊了衣袖道:“你站得遠一些,我去拿。”周光璟不聽話地又黏上來,“要死一起死。”楚策皺起眉,正要說些什麽,遠處忽然又響起了凄厲的笛聲。
楚策霎時瞪大了眼睛。
周光璟見他怔住,立即飛快出手,眨眼間那只玉瓶便已落到他手中。楚策這才反應過來,松一口氣的同時又責備地道:“你又如此不知深淺!”周光璟絲毫不以為意地笑嘻嘻道:“這不沒事嘛。”
蠱蟲再度分開,讓開一條道來,周光璟卻眼尖地瞧見,有好幾只在笛聲響起的瞬間就已墜落消散,楚策吹笛時,它們雖不得不從命,卻仍舊上蹿下跳地躁動着,而此時,卻被全然壓制,安靜地瑟縮在一旁,半分不敢造次。
兩人吹的曲子都是同一首,來人在禦蠱術上的造詣卻遠深于楚策。
周光璟側眼詢問地看着楚策,“阿策?”楚策除卻最初的驚訝,此時已複平靜無波,淡淡地道:“該來的總是要來。”
那人站在枯樹枝桠上,橫笛一支,衣袂無風自動,一曲終了,他從樹幹上一躍而下,朝楚策與周光璟走來,身後還跟着一個人。
楚策輕聲道:“把瓶子收好。”周光璟立即将瓶子塞進懷裏。
偌長的一條白骨鋪就的路,那人走來腳步悠閑得仿佛在自家庭院散步,兩人卻都感覺到了他的步步殺機。直到他來到玉臺下,擡起頭輕輕一笑,“策兒。”
那是一張英俊而明朗的臉,年過不惑額頭眼角卻無甚皺紋,因為時常板着一張臉的緣故,笑起來有些僵硬,但眉眼彎彎的模樣,與楚策足有七分相似。
楚策彎腰行禮,“父親。”
楚天山莊的莊主,楚顧明。
楚顧明的目光移到周光璟身上,眼裏帶着冷冷的笑意,道:“血拂塵?我不是教你不要和這等邪魔歪道厮混在一起嗎?你把為父的教導都當做耳旁風了?”語氣不滿地責備着,仿佛真是一個恨鐵不成鋼的父親,無奈地斥責不聽話的兒子。
直起身子,楚策平靜地道:“他是我師哥。”頓了頓,“也是我傾心之人。”
楚顧明眯起眼睛,“你此番話,可曾對你母親說過?”
楚策道:“說過。”
手中牽着的周光璟的手猛然一震,楚策安慰地捏了捏。楚顧明終于斂起了笑,板着臉道:“她對此怎麽說?”
楚策道:“母親只是點頭笑。”
楚顧明道:“你母親溺愛,我卻不能放任你堕落!”冷眼掃向周光璟,“我早知你莫名被人追殺,以為你無意中得罪了誰,于是派人去調查,誰知,最後查出,竟是拂雪閣所為!”
楚策沉默。
“他故意設計與你相見,不知用什麽妖術迷惑了你,你竟真乖乖聽話!那個什麽天下第一神偷梁上君,別人不知道,我卻早有內情,他其實也早被拂雪閣收入麾下,暨城一事,想必也是魔教不可見人的計劃中的一局。此後諸多事端,無需我再費心多查,想必樁樁件件都是魔教與這妖道的算計!”楚顧明冷聲道:“千方百計引你至此,不過是要你替魔教賣命來拿這傳說中的長生藥,事情一旦得逞,便立即翻臉将你鏟除,魔教手段一向如此,若非為父及時趕到,說不定這妖道已在背後下毒手,将你推進這萬蠱堆中了。”
楚策的手仍舊緊緊地握着周光璟,周光璟的指尖卻已是一片冰涼。
楚顧明道:“你若不信,現在只管當面問一問這妖道,問他是否當真性命垂危,問他是否當真苦心設計。”
楚策眼底平靜而柔和,溫聲道:“光璟……”
周光璟的臉色卻已慘白一片,他怔怔地望着楚策,忽然凄然一笑,“阿策。”
☆、長相思(五)
“他說的都是真的。”
“之前一直追殺你的人是我安排的,特意選在那樣一個荒涼小城下手,就是為了讓你除了青樓以外無處可去,好‘意外’與我重逢。梅松二老是拂雪閣的長老,他們收了內力打的我這一掌,因此外表看起來确實是中了銷骨掌,但內裏并沒有損害。梁上君多年前尚未加入拂雪閣時曾潛入楚天山莊盜走了那半枚玉佩,但打開墓門必須用到,為了不讓你懷疑,才上演了暨城那一出戲。蜀城遇到那個給我們治蠱藥丸的小姑娘,是百裏孤燈的徒弟。我确實苦心算計,籌謀多時,只是為了将你引到這鎮國王墓中來。”
周光璟的面色已漸複平靜,說到最後,嘴角竟隐約顯出幾分笑意,一如他平日裏自在輕佻的模樣,垂着頭漫不經心地道:“對不住了,師弟。”
沉默半晌,“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楚策問。
“除了長生藥,還能為了什麽呢?”周光璟輕笑道:“你知道的,我們這種道門中人,對于這種東西總是格外執着。”
楚策忽然說:“既然你們早已尋到了鎮國王墓的位置,又有另外半枚玉佩在手,又何須苦心孤詣引我一同前來?拂雪閣既人才濟濟,想必有的是人在我之上,師哥,”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周光璟,眼神凜冽如刀鋒劍芒,“不要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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