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賀航心裏感覺到不安。

周六休息日,他回了趟家,家裏空蕩寂靜,像無人居住的樣子。賀航進門中氣十足喊了聲:“爸!”

賀父穿着針織家居服,踩着塑料拖鞋從樓梯上現身:“幹什麽?”

“我媽呢?”

“不在家。”

賀父慢吞吞下樓,坐在沙發上擺弄茶具:“給我燒壺水。”

賀航拐了個彎進廚房,插上熱水壺,問:“您二老今年做體檢了嗎?”

“做了啊。”

“體檢報告呢?給我看看。”

“怎麽?”賀父掀眼皮看了他一眼:“你還打算轉行當醫生了?”

“你們最近身體怎麽樣?”

“挺好的,醫生說沒有問題。”

賀父今年也有五十七歲了,頭發烏黑茂密,身材一點沒有發福,腰不彎,背不駝,透着讀書人的氣質。

賀航翻了翻二老的體檢報告,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表面上各項數據皆正常。

賀父:“怎麽了你?”

賀航說:“沒什麽,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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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父:“聽說你要走了。”

賀航:“嗯,下周一走。”

賀父:“別操心我倆了,你的身體怎麽樣,上次配的藥喝完了嗎?”

賀航說:“還好。”

賀航這幾年身體出了點問題,一到夏天就連續不明原因的低熱。各項化驗和檢查查不出任何問題,只能中藥調理。

賀父開始泡茶,說:“下午陪你去複查。”

從上幼兒園起,賀航的飲食起居一直由父親照顧,但是賀父不是職業家庭煮夫,是體制內正兒八經的副市級幹部,他話少又沉默,很少露出疾言厲色,但嚴肅的令人不敢放肆。賀航總是找不到合适的方式與他相處。

賀航一度懷疑父母的結合并非始于愛情,兩個人的性格習性大不相同,可是他們之間卻從未爆發過矛盾,居然日複一日安穩到老。

賀航屬實迷惑。

沈青禾一個人呆在家裏消磨時光,鐘樊工作太忙沒時間再陪她,沈青禾決定今天去公墓看看爸爸。

鐘樊當年決定在北京發展時,順便将丈夫的墳也遷了過來,方便時時祭拜。

沈青禾在花店裏訂了一捧鶴望蘭。

傳說鶴望蘭是能飛向天堂的鳥,能把情感和思念帶到天堂。

黃昏時分,沈青禾車停在山下,徒步爬到半山腰的公墓。天空的顏色像染了一層鉛,顯得灰蒙蒙的,圓圓一輪太陽仿佛失去了神采,要墜不墜的,斜挂在天際。

墓碑上貼着老照片。

沈青禾對父親的所有印象都是單調的圖片和影像,從未有機會真正認識那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沈青禾站在父親的墓碑前,心情總是格外平靜,也格外的沉默。他們父女之間的情分早已注定是一輩子都抹不平的遺憾。

可沈青禾還是忍不住悲傷。

沈青禾沉默着,對着墓碑跪下磕頭,然後頭也不回的原路下山。

風和日麗的星期一,賀航乘坐的航班在北京着陸,同行的還有周空山和他的助理。

沈青禾坐在機場的vip貴賓室裏玩手機,見賀航拖着行李推門進來,把手機揣回兜裏,笑了笑,說:“你來了。”

賀航剛與她對上眼神,還沒來得及說話,周空山就強勢擠了進來,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熱情洋溢道:“嗨,妹妹,好久不見!”

沈青禾:“好久不見啊,周天王。”

此行要不是因為周空山,沈青禾也不會包vip休息室,周空山那張臉實在太惹眼,走哪都被人怼臉拍。

賀航看了眼手表:“我們還要等一個半小時。”

周空山吊兒郎當往沙發上一趟:“那也太久了吧!”

沈青禾從自己的大托特包裏掏出兩個保鮮盒,對賀航說:“你吃飯了嗎?”

賀航:“飛機上的餐太難吃了,你這是什麽?”

沈青禾:“我烤的點心,你愛吃甜食嗎?”

賀航打開其中一只保鮮盒,裏裝滿了形狀奇奇怪怪的點心,一看就知道糖分含量十足。

沈青禾锲而不舍的追問:“你喜歡甜食嗎?”

賀航很不明顯的“嗯”了一聲,一手托着保鮮盒,一手拈起塊點心放進嘴裏。

沈青禾倚在沙發扶手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賀航把點心放在嘴裏嚼了兩下,嘗出了味道,挑了下眉:“無糖的?”

沈青禾:“一份有糖,一份無糖 ,看你選哪個。”

賀航用手指點了點她:“你現在這副表情我害怕,像極了那天你在雅西時尚炸場子的模樣。”

沈青禾順手拿起手機,用屏幕照自己的臉:“我怎麽了?”

賀航開始放那天的錄像:“過來看。”

沈青禾捂住眼睛,并不是很想看:“公開處刑嗎?”

賀航:“你平時難道不回顧自己的秀?”

沈青禾:“……我自己一個人看可以,你這樣搞得我有點尴尬。”

賀航今天仿佛鐵了心想讓她尴尬,明明一肚子壞水,偏裝得一本正經。

沈青禾被迫回顧自己T臺的回放,臉都皺成了包子,不可置信——“等等,我真的有這麽浮誇嗎?”

其中一套裙子的裙擺較厚,沈青禾為了讓舞臺不顯得沉重,步伐稍微誇張了一點,錄像裏顯得過于活潑。

賀航:“我覺得很好。”

周空山硬刷自己的存在感,也把頭伸過來:“是啊,很好,瞧瞧這裙擺,簡直要舞到哥哥心裏去了。”

沈青禾一把搶過手機:“好了好了,我們不要再看啦!!”

沈青禾叉掉視頻,回桌面,發現賀航的手機壁紙是一副素描畫,不待沈青禾看清畫的內容,賀航大手已經蓋了過來。沈青禾忽然注意到,那一整盒無糖的點心已經消失大半。

沈青禾:“前幾天有人告訴我,你不愛吃甜食。”

賀航似乎吃飽了,問:“所以呢,那天晚上,你和甘悅到底聊了什麽?”

沈青禾望着他的眼睛思慮了一會兒,別開目光,敲着沙發扶手,釋然道:“算了,不重要了。”

一行人乘坐兩個小時的飛機,再轉承大巴,在路上颠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時分,才到達山區附近的一個小鎮上。

賀航:“歇一晚吧,明天還要走半天的山路,山上路不好走,只能租摩托車。”

周空山快累垮了:“……好真實的貧困啊。”

周空山的助理是個細胳膊細腿的小男生,一路上話很少,但沈青禾看他的嘴唇都白了,手裏還拖着兩個人的行李箱。

沈青禾忍不住上前關懷:“你還好嗎?”

助理搖搖頭,小聲道:“我沒事,就是有點暈車,讓我緩一緩就好了。”

沈青禾:“你叫什麽名字?”

助理說:“您可以叫我桔子。”

賀航回過頭,面無表情掃了一眼那兩個交頭接耳的人,說:“鎮上只有小旅店,大家将就一晚上吧。”

周空山摘下墨鏡,攤手道:“我無所謂啊,一路往窮鄉僻壤的地方拱,我那些跟拍的私生應該早就甩掉了……哎,我們晚上吃什麽?”

吃什麽?

三個男人忽然齊齊望向沈青禾。

沈青禾一縮脖子:“看我幹嘛?”

周空山:“紳士的品格,我們優先參考你的意見。”

沈青禾猶疑着說:“……吃肉?”

周空山:“烤肉?”

賀航:“這裏只有烤串。”

沈青禾說:“也行的。”

周空山:“好吧,我們先去看看住的地方。”

一道路上居然意外的熱鬧,夏天的尾巴還熱着,太陽即将落山的時刻,家家戶戶的老人家拎着小板凳坐在樹蔭下搖着蒲扇乘涼,四個外鄉人拖着行李,在路上招搖而過,收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禮。

沈青禾和周空山常年行走在鏡頭前,并沒有感受到任何不自在。

賀航居然也無比自然的與路邊的一個老太太打招呼。

那老太太沒牙,笑出了一臉的慈祥。

沈青禾快走兩步追上去,拍了拍賀航的肩膀,驚奇地問道:“你都已經和這裏的老鄉們混熟了?”

賀航耐心解釋:“弓臺那地方實在太偏了,日常生活用品要定期下山到鎮子裏采買,鎮裏逢五逢十有大集,我經常來,還算眼熟。”

沈青禾:“你們是一個團隊,是嗎?”

賀航:“我們有很多朋友,他們會在不同的季節來到這裏,我們互相交替着,一年四季都有支教老師,基本不會有斷層的情況發生。”

沈青禾點頭:“挺好的。”

其實沈青禾并不支持短期支教的行為,很多大學生寒暑假自願報名參與支教,目的只是下鄉體驗生活美化簡歷,不見得能給山區的孩子帶來什麽,大多數最後只做到了自我感動。

一件事情,只有堅持才有意義。

賀航:“我們堅持了快四年,你來的正好,那群孩子已經被我們錘煉出來了,教起來也輕松些,呵,你知道他們四年前有多調皮搗蛋嗎?”

沈青禾一邊聽着行李箱輪子的骨碌聲,一邊聽賀航不疾不徐的說:“不愛學習,逃課曠課,胸無大志,校園霸淩,有些留守的小孩從小無人教導,已經流裏流氣壞到了心眼裏,還有一些性格軟弱的小孩,已經隐隐顯出心理問題。第一批來這裏的老師們頭發都快愁禿了,好在他們還是孩子,還在成長,還有糾正的機會。”

沈青禾張了張嘴,小聲說:“你們真的很不容易……也很令人敬佩。”

沈青禾是從小生活在城市裏的孩子,對希望工程做過的最大貢獻就是捐錢。如果沒有賀航,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踏足弓臺這樣貧困的山區,永遠接觸不到那些雖生活在同一世界,卻被迫承受截然不同的不公平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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