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聽老人們講過無數故事,方秋椒十分清楚——罂|粟能讓人上瘾。這玩意兒能摧毀掉一個好生生的人,讓人變得像鬼,惡毒無比。

一百多年前,祖國大地遍地不知道有多少人,飽受這種害人東西加工品的禍害。

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到把這些害人東西放進她的店裏的人是為了什麽。

——有人想要毀掉她的店!

一旦被人誤會店裏往食物裏放罂|粟,方秋椒不敢想象她會面臨什麽。

到時候別說是店面,只怕、只怕連做個人都難吧?!

懼意和怒火同時充斥在腦中,方秋椒捏着袋子的手指尖發顫,也白得厲害。

她吸了一口氣,撥動袋子裏的罂|粟|殼。

量很少,但罂|粟|殼下面有很多粉末,像是東西用剩下的粉末。竟是連細節都很仔細。

也是,帶多了東西,怎麽可能偷偷藏進廚房來。

但量少,恰好也方便方秋椒處理這些東西。

方秋椒安靜地,迅速将罂|粟|殼連帶着灰一起倒進火燒得通紅的竈裏。

并且在燒完後,将燒出來的灰也搗碎,然後将布袋埋在另一邊冷竈裏灰下。布袋燒起來會有異味。

想了想,方秋椒還往櫃子裏面塞了個用過的八角袋子,八角的味道濃郁。

飛快處理完這些,方秋椒走出廚房。

她努力擺出輕松的臉色,好像無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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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嘴角帶笑,心中卻驚疑不定,目中藏着探究,仔細地打量大廳裏一張張臉。

很多張臉她都眼熟。

有個小客人突然拉住她衣擺,軟聲朝她撒嬌:“老板姐姐,明天還做刀削面嗎?我想看你削面!”

“今天來晚了,沒有看到。報紙上那個帶着廚刀的女俠,是不是就是你啊?”

方秋椒有些心不在焉:“什麽女俠?”

“我在報紙上看到的,湖市晨報,叫《女神廚在江湖做大俠的日子》。”十來歲的小姑娘仰着頭,說起喜歡的故事滿臉興奮。

她看的小說裏,大俠多是男人。好不容易看到個女俠,她就特別喜歡。

她家大人摸摸她的頭:“不許煩姐姐,武俠小說還能當真啊?那些都是作家腦子裏想出來的,是假的。”

小姑娘露出個笑,似乎也覺得自己魯莽,有些不好意思。

方秋椒看着,心突然就定了下來。

這滿堂的人,縱然有一兩個想要害她的,也有更多人真心實意地喜歡她做的食物。就像這個小姑娘一樣,更多的喜愛包圍着自己。

冷靜!把想要害她的人抓出來就行。

對方既然有了動作,總不會一直引而不發。

方秋椒告訴小姑娘:“沒事兒,我也喜歡看武俠小說。回頭要是有空,就給店裏訂一份晨報。”

方秋椒正朝着小姑娘笑,就見門口走進來兩個人。

朱康安大咧咧地問道:“方老板,我們兩個也太慘了,緊趕慢趕地趕回來,結果你打烊了。能不能破例,賣我們尉遲兩碗面啊?嘿嘿,正好我也沾光。”

尉遲川手裏提着些東西,目中含着笑意,朝方秋椒望來。

他額上的發翻了上去,露出飽滿的額頭,顯得更成熟。眼鏡換了副黑邊的,鏡片也擋不住他目中的神采,滿臉都寫着意氣風發幾個字。

仔細看,能發現男人一向擦得光亮的鞋尖沾上了歸途的塵埃,顯然是剛到地方就過來了。

方秋椒這會兒心裏有事,自然也注意不到那麽仔細的地方。

不過對方想吃兩碗面,并不是什麽過分要求。而且正常情況下,她也會答應。

方秋椒在心裏提醒自己:盡量不要露出破綻,讓藏在暗中的人發覺自己不對勁。

所以方秋椒遲疑一下,自然地問道:“饧面耗時間太久,炒飯吃嗎?”

朱康安立馬點頭:“好啊!有的吃就很滿意了。”而且肯定都好吃!

尉遲川無奈地掃他一眼,到底肚中空空真有些餓,于是又笑着望向方秋椒:“那辛苦你了。”

“不客氣。”

于是方秋椒又朝廚房走去。

大廳中。

尉遲川望一眼櫃臺後的男人,提着東西走過去。

尉遲川面上帶着禮貌的笑意,客氣地喊:“方小哥,我是尉遲。最近出了趟遠門,給你帶了個禮物,你瞧瞧喜歡不喜歡?”

說着,尉遲川從袋子裏翻出來個相機盒子。

朱康安手撐在櫃臺上,幫襯道:“海鷗的相機,可好用了。”

和尉遲川一樣,朱康安的眼神也是亮的,好像點燃了一簇火。

出去轉了一圈,朱康安才知道中國那麽大,錢能有那麽多,外頭的好東西也如此之多。

他們長見識的時候,同時擁有了大筆的金錢,到了各地都特別受歡迎,可以盡情地購買很多物品,就好比旁人只能看着眼饞的海鷗相機。

方夏看着意氣風發的兩人,笑了下。

然後他的手在櫃子下面摸了摸,摸出來另一個一眼就能看出質感更好的相機。

方夏調了一下相機,然後舉起,對着近距離的兩人拍了一張。

照片的邊緣,一人半張臉。一人生得好看,一個普通,可卻是同樣的錯愕表情。

将兩人呆住的面孔留存下,方夏晃晃手裏的相機:“多謝,不過我已經有了。”

朱康安看着相機上的款式,咽了一下口水:“兩千的德國……”

德國貨說到一半,朱康安乖巧噤聲,怕尉遲川覺得沒面子。

朱康安心想:方老板這位哥哥好像不太喜歡尉遲啊。

而且方老板家怎麽賣得到、買得到進口的德國相機?真奇怪。

疑惑挂在朱康安心頭,尉遲川卻覺得被劈頭蓋臉一盆冷水澆來。

他問道:“哥,我什麽時候得罪你了?”

方夏臉上帶着那個讓尉遲川不喜歡的笑,問道:“不接受你送的東西就不高興了?我憑什麽就得高高興興地收下你的東西,因為那東西貴?”

尉遲川蹙着俊秀的眉:“是我的心意。”

“你說說,你送東西想幹嘛,目的是什麽?”方夏說話直接,內容也直戳戳的,“許你惦記我妹子,還不許我不高興?”

相較于後來,這個時代的觀念更為樸素,自由裏尚有一套規則。老丈人、大舅哥等人,是萬萬得罪不得的。

不過礙于場合,方夏最後幾句話變成了低聲嘟囔。

尉遲川也聽懂了,他壓下心中的不适應:“哥說得對,是我想偏了。送東西應該送你喜歡又沒有的,送個你有的,是我不夠用心。”

這話倒還中聽。

方夏把相機放回櫃子裏:“沒事,把你的東西收起來吧。這趟掙不少啊,花這麽大?”

眼看兩人交鋒一回,最後重歸和氣,朱康安松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徹底松掉呢,背後一道聲音又給他提了起來,拉得緊繃。

“我的老天啊,這是什麽東西?!”男人聲音又驚又怒,動靜很大。

走到大廳門口,本來要出去的人都驚得回了頭。

“怎麽了?”

“碗裏有東西?!不會吧,方老板這兒的吃食一直很幹淨啊。”

“讓我看看,是什麽東西?”

出聲的仲東标滿臉氣憤,一手猛地一拍桌子,另一只手拿着筷子,把碗裏圓球狀的東西夾起來:“你們看看這是什麽!”

東西裹着刀削面碗底的鹵汁,離遠了看不清。

沒吃完的客人便都站起身,圍了過來,就連走到門口的人都好奇地轉身回來了。

吃到嘴裏的東西,要有個什麽不幹淨,出什麽問題,那真的是太吓人了。畢竟有句話就叫病從口入。

先有第一個人震驚:“怎麽那麽像鴉|片|殼……”

“不就是做鴉|片的罂|粟嗎?我以前見過。”湖市下邊的村裏多叫鴉|片|殼、城裏則混着叫罂|粟|殼和鴉|片|殼。

認出來是什麽東西,剩下的人也像方秋椒一樣,想起那些聽說的可怕事,本能地開始恐慌。

“刀削面裏面怎麽會有這個!”

“這也太吓人了……”

“我吃了那麽多頓,不會出事吧?!”

更甚者直接腦子一麻:“我就說怎麽那麽好吃!難怪我天天都想來,原來是上瘾了!”

也有不信的,幫着方家小店說話。

“怎麽可能?我隔三差五就過來吃,身上還越來越舒坦了。方老板的東西味道本來就好,沒必要搞這些歪魔邪道。”

“對啊,這玩意兒就是上瘾,又不好吃。方老板這兒只賣那麽多的量,搶都搶不到!”

“我從來沒吃到過不幹淨的。”

一瞬間,整個大廳都顯得鬧哄哄了。

方夏輪椅推着慢,尉遲川和朱康安先轉過身。

尉遲川大聲道:“冷靜一下,大家別各說各的。我個人肯定是相信方老板的,好吃美味的食物靠着味道就能打出一片名聲,好酒不怕巷子深,對不對?”

尉遲川說着,走到了仲東标面前。

他手裏托着張手帕:“能讓我看看這個東西嗎?”

“不!我信不過你。”仲東标懷疑他,“你明明是店家認識的人,肯定會偏心。”

方夏到了,在維護店裏的人身邊,幾人自動給他讓出地方。

輪椅滾進裏圈,方夏仰着頭,冷臉看着這人:“那你想怎麽辦?讓誰來看你才放心。”

他坐在輪椅上,可目光冷冽如冰,像是他才是那個站着的。

仲東标被看得心裏慫了一下,他抿了抿唇,然後開口道:“當然是找個大家都信得過的,還要檢查一下你們店裏怎麽會有這種禁了的東西?!你們不知道這個東西多害人嗎?”

仲東标說着,因為話內容本身過硬,語氣也漸漸強硬起來。

他同桌的兩個人幫着附和。

“這個東西害人不淺啊!你們怎麽能把這玩意兒放進吃的裏面。”

“你們這店還是別開了,太可怕了,弄得我以後都不敢在外面吃了”

句句都是往死裏捶的指認。

方夏皺着眉,下意識覺得不對。他道:“事情還沒弄清楚,不要先給我們店定罪。”

“就是!”朱康安道,“那玩意兒是不是你自己塞進去的還不好說,我們大家可沒吃出來過什麽怪東西。”

尉遲川問道:“當面檢查還不給,你是不是心虛?”

仲東标把臉憋紅,裝出怒氣沖頭的模樣:“我怎麽心虛了?我之所以不相信你們,還不是因為我吃到了罂粟殼。”

他拍拍自己胸脯,一臉心痛:“你們問問,我平常在你們店是什麽态度?”

他旁邊的人也弱聲弱氣道:“虧得我還想把孩子送來,幸好沒成。”

在同伴的幫腔聲裏,仲東标搶過尉遲川的手帕:“我自己來檢查,就當着大家夥的面。這樣總能證明我不是心虛了吧?”

仲東标硬氣十足,拿手帕裹了圓球,然後用手一捏,就把東西捏碎了。

圓球捏開,可以看到裏面明顯有那種長時間浸泡過的痕跡,很像在湯料裏熬煮過。

殼裏面一角還有鹵汁顏色的汁液。

一個客人瞧着皺起眉:“像是熬湯的。”

“肯定煮過!用過的,裏頭不是幹的。”

“還有鹵汁在呢。後面丢個進去,也泡不進去吧?”

證物讓“事實”變得更可信了。

仲東标道:“是你們要檢查的,這下算檢查過了?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不然這事沒法過去。”

仲東标控制着脾氣,憤怒和克制在他面上浮現。像是氣極了,但又努力不讓自己發脾氣。

他話裏話外,也不是在為自己撈好處,而是想要個交代,倒是又勾得不少人信了。

方夏聽着這人有邏輯的話,心道不好!

十有八九中計了。

怪不得剛剛這桌有個人抓着自己問話,肯定是趁自己不注意,另外有配合的人往店裏擱東西了。

有檢查證據的事在先,他如今怎麽說都像是在強洗。

而且不管他嘴巴厲害不厲害,只要店裏找出來罂|粟殼,結果都會很危險。

可發現得太晚,都沒有什麽挽回的餘地,只能破罐子破摔。

方夏腦子轉得飛快,開口道:“你們三人是同一天出現在店裏的,六天前,坐在不同的桌子。并且從第一天開始,你們就很熱絡,互相跟身邊的人說話,說是聽說好吃才過來的。”

方夏還有話沒說完,仲東标已是瞪着眼道:“沒天理了!你們做出這種事來,還怪我們客人太熱情?”

“我害你們幹嘛?我能得到什麽好處?”

“你們關店,我還能在這接着開不成?好笑不好笑?但是你們這種不講道德的店,還是趕緊關了吧!”

方夏正想争執,一只熟悉的手拍了下他的肩。

方夏瞥上一眼,就知道是妹妹的手,心裏稍定。

有的客人已是心惶惶。

比起争執對錯,他們更想确定食物的安全性。

見方秋椒來了,各個都找上她。

“方老板,東西到底有沒有問題啊?”

“方老板,你們不會真往菜裏擱這害人玩意了吧?”

“方老板,你說聲話,你說不是我就信你!”

有時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分不清到底那邊有理。一個年長老人直接道:“不如找公安來,讓公安判行不行?”

老人看向方秋椒和方夏:“方老板、方小哥你們見諒,出了這事,又是入口的東西,多少查查我們才能安心。”

膽小的客人道:“對,多少讓我們安心,回頭才敢繼續支持店裏啊。”

尉遲川擔憂地望着方秋椒,沒成想他總共進店裏沒幾分鐘,鬧出這麽多事。想象中的美好重逢,變得充滿了污糟氣。

衆人視線的中心,方秋椒開口道:“請公安可以。”

“但是要是查不出來,你們怎麽給我交代?”

她看着仲東标幾人:“不管是什麽結果,回頭店裏和我的名聲都會不好。你們兩手一甩,往別的地兒一躲,又是幹淨人,太不公平了吧?”

因為站得近,仲東标聞到了她身上炒蛋炒飯的那種雞蛋的香味。

再估算鬧起來的短短時間,仲東标挺直了胸膛:“你想怎麽樣都行,我老東今天就想要個交代!”

仲東标學着電影裏的人板起臉,滿臉肅穆:“入口的東西,危害群衆生命安全。問題嚴重,必須得嚴肅處理!”

朱康安看得都迷糊了,他相信方秋椒的手藝不用亂來。可對方一臉正直,又叫他不敢懷疑。

他一拍大腿:“我在服裝廠有自行車,我去取個車叫公安行不行?”

騎車要比走路快,服裝廠也是極近的。

朱康安和另一個有車的人,等朱康安取了車,就一起去公安局。他們兩人将車騎得飛快,耳旁風呼啦啦地響。

店裏大廳。

衆人坐了下來,吃得慢的有幾人看着碗裏的刀削面一臉心痛。

想吃,又不敢。

再放着吧,回頭鹵肉冷了,沒有那麽香。

仲東标把面推遠,喉結動了動。

他回想了下,懷疑剛剛是不是有點過火,于是溫聲開口道:“倒不是要逼得你們小姑娘和殘疾人走投無路,你們好好認錯,積極改正,我們肯定能原諒你們。”

方秋椒聽着這人裝模作樣的同情話,氣得腦充血。

她冷聲道:“怎麽改正?關店?”

仲東标忍住心裏的喜意,皺着眉毛點點頭:“我覺得行,就不知道其他人……”

其他人顯然也不是兇惡的,愛吃的大多心寬,吃口好的就能滿足那種人,都沒出聲。

也有生氣的:“還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吃出毛病來了。”

“對啊,萬一上瘾了怎麽辦?我覺得我現在就上瘾了!”

開口請公安的老爺子對着大半碗刀削面,心裏正難受,聞言沒好氣道:“公安還沒來斷案呢!你們說個屁啊,都是包青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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