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同舟

南方氣候潮濕,梅雨季節一到,便幾天幾夜的開始下雨。

這雨從早上下到現在,小了又大,絲毫沒有停歇的痕跡。

王伯這已是第三次送衣服出來了,他圓胖的臉上還沒有後來苦大仇深的褶子,俨然還只是齊家一個微不足道的管家。

“爺,您這都站了一天了,也是時候回去歇歇了吧。”

靠在柱子上的人不答,一門心思盯住泛起白蒙蒙水汽的街道。

“爺!”王伯又叫了聲。

青年回過神,伸手接過衣服捂在懷裏。

“爺,您身子虛,還是把衣服穿上的好。”

“嗯,”他神游般應了句,問道,“王伯,你猜這雨多久能停?”

“這可不好說,往年下個兩三天的都有,”他揚起頭,“爺近幾日若是出門,可千萬記得帶把傘才是。”

兩三天?怕是不止兩三天吧。

他擡頭看着灰色的天空,清明的眼裏一陣刺痛。

來不及了,黑雲壓境,金鱗欲摧,這一向看似平靜的長沙城,終于也蓋不住底下暗湧的波濤了。他們這些看似光鮮亮麗的大人物,在它面前,和販夫走卒也無二致。

罷了罷了。

Advertisement

他終于收回目光,擡起還沒捂熱的手,拍拍王伯的肩膀。

“回去吧。”

長沙不比北平建的那般方正,巷路小道總是歪斜的。

因着地形緣故,九門各自住的零星,也不成形狀。除了住在妓院邊上的黑背老六,其餘幾人之中,霍家和陳皮常有生意往來,便住的靠近些,而他師父二月紅,自發妻逝去之後,便以梨園為家,不常回府。

至于半截李和解九,機緣巧合成了鄰居,府邸又正好落在狗五,齊八和佛爺三家的交彙之處。出門左轉便是佛爺家,直走就能看見齊鐵嘴那算命的小香堂,唯獨狗五稍微隔得遠些,往右走上一陣才能聞見那股狗臭味。

香堂要開門迎客,肯定得選在人多的地方。解語樓也一樣,刨去地底下的生意不談,明面上也只是一個普通酒樓而已,于是兩家的盤口便坐落在一條路上。

齊八人懶,每日中午都得睡上一場,等他下午醒來,掌着兩枚小銅錢去店鋪轉悠時,九爺都已經從解語樓折返。途中還不忘和他打招呼,或揶揄或閑聊。兩人年紀相仿,聊得大多都是些潮流趣事,一來二去關系便好了起來。

而齊八已經五天沒有在這條路上見到過他了。

解府沒有後門,除開這條路,解九能去的地方也不多了。

狗五是在佛爺的引見下認識的齊八和解九,那時兩人關系就已經不錯了。齊八嘴快解九沉穩,常常佛爺上句話剛出口就被齊八接了下半句,解九直給他使眼色,奈何齊八全心全意盯着佛爺,根本沒看到。

因齊八在佛爺府上如入無人之境,狗五便一度以為佛爺是個外冷內熱之人,後來得知他二人關系,方才如夢初醒般拉住解九,直搖頭咂嘴:“你這朋友怎麽當的,知道了也不告訴我,眼瞅着我在他二人跟前添亂。”

彼時這三人已經混熟了,解九心想,我自己都還沒摸清這二位到底是個什麽情況,你這消息到比我還靈通。但他為人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便随口推說道:“老八的私事兒,我不方便多說。”

狗五一愣,道理這麽說沒錯,可他被蒙在鼓裏這麽久,總覺得哪裏不對。

解九爺什麽眼力,看他還疑惑,又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不着邊際的話,無聲無息地就把這沒談過戀愛的愣小子套了進去。

齊八啊齊八,你可得謝謝我。

他看着狗五玩味兒一笑,所謂知己,九門裏現在終于又多了一個。

雨是在夜裏停的,來的快停得也急。

解九府裏并沒有想象中那般熱鬧,他生性多疑,不是親信斷不敢放在家中。齊八往日串門也曾感慨,幸好這家中并無女主人,要不然以解九的脾氣,恐怕是要連陪嫁丫頭都從頭查起的。

不過這也并非全是壞處,人精般的家仆們一看到齊八這張臉,就知道八爺和主子有約,不消多說,便規規矩矩地将人帶到書房。

書房對齊八來說并不陌生,他和狗五常常聚集于此,聊天喝酒,總能在空蕩蕩的書房裏找些樂子。解九對此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兩個王八蛋,附帶一只狗,理直氣壯地禍害他家中的極品好茶和陳年佳釀。

而此刻,齊八卻很難邁出一步。

眼前這扇門,仿佛有千斤重,他伸手摸向門框,指尖一碰,卻又如同觸電般立馬退了回來。

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準确的說,是九門沒有退路了。他們每一個人,每一個或多或少觸碰過那些秘密的人,脖子上都壓着一道死咒,咒語一響,誰又能抵得住滾滾洪流,獨善其身呢?

他還是推開了門。

黃花梨圈椅上,解九半個身子都歪到了一邊,快垂到地上的左手上,零星地散落着幾個紅腫的針孔,不遠處還躺着一個乳白色的注射器。

是了,連解九都已經招架不住了。

他嘆了口氣,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已經昏過去了的解九。

然而這反倒讓他更加果決起來。

佛爺撐不住了,他知道的,如果不是到了山窮水盡那一步,佛爺斷不會把解九也帶上絕路的。張啓山張大佛爺,本來就和狗五預想的一樣,是個寧願自己千刀萬剮,也不願斷兄弟手足的人。

除非事情已經到了比性命更重要的關頭。

齊八關上了門,他抹了一把臉,抹去了猶豫不安。

他快步上前,撿起了注射器。

藥物帶來的昏迷是一種複雜的體驗,意識知覺被瞬間抽離,很失控。

解九向來不喜歡失控。

就像現在,他一睜開眼就看見齊八好整以暇地坐在面前,就知道新的失控又開始了。

“你來幹什麽?”他本來想這麽問,但看到桌子上的注射器,就知道事情不好糊弄過去,于是他換了個問題,“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

“那你來幹什麽?”

“我猜你們遇到了麻煩,不小。”

解九冷笑一聲。

“它來了,是不是?”

解九笑不下去了。

齊八繼續說道:“佛爺打算從誰開始下手?六爺?三爺?還是我?”

解九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回去吧,齊八,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事。”

“那就是說佛爺沒有把我列入名單裏,”他搖搖頭,“這不行,下三門總得有一個,況且你和三娘都比我重要。”

解九盯着他,沒說話。

“但我猜這不是讓你走到這一步的原因,”他拿起注射器,“說吧,你還差什麽。”

無聲的對壘開始了,沒人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樣安靜且漫長的時間,他們兩個看着對方,看着結識了有不少年頭的好友,他們了解對方的脾氣,知道沒有人願意妥協,他們像是在博弈,拿着彼此生命做賭注,反複拉鋸。

解九終于敗下陣來,他寬大的手掌覆上雙眼,好似在流淚。

但他放下手時,眼中卻是一片清明。

齊八心裏湧起一股悲哀,他們這種人,連哭都是種奢求。

解九說:“對手。”

佛爺在辦公桌前站了很久,久到副官都出聲提醒:“佛爺,您已經站了兩個小時了。”

“兩個小時了,”他眼珠動了動,剛想說點什麽,就聽門衛報告,解九來了。

畢竟是軍隊出身,兩個小時的站立,對他并沒有什麽影響。他坐姿挺拔,兩手放在桌子上,雙眼如炬地盯着解九慢慢走進的身影。

隔着張書桌,解九遞過九個信封。

最頂上的封皮寫着四個小字,黑背老六。

是解九的字,他喜歡柳體,卻寫了一手顏體。

字如其人,切不可鋒芒外露,解家祖訓如此,圓潤的是字,圓滑的是人。但外人不知道的是,解九暗地裏用左手練了瘦金,瘋狂病态的,只端着一副骨架在跳舞的瘦金體。

他不曾想過會有機會能堂而皇之地寫出這些字。

張啓山淡淡地看了一眼,道:“寫的不錯。”

解九微微點點頭。然後看着這位不茍言笑的九門之首,用着那只拿槍的手,穩當當地一個個拆開了信封。

他看的很慢,仿佛一個字就要畫上許多力氣。身後的那位副官,站在離他不過一個肩膀的地方,雙手拿着拆下來的信封,等到佛爺看完,便接過信紙折好,重新塞回信封之中。

看到第三個信封時,他突兀地停了下來。

解九暗自繃緊了腳尖。

久居上位者聲音極為平靜,他像是在問解九,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以為,你和齊八是好友。”

“佛爺,我們這些人,哪有好友之說。”

張啓山點了點頭,兩手卻一直停在原處。

“佛爺,您心裏清楚,齊八和黑背是最适合這件事的人選,加上三爺只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搖搖頭,“再多的,九門也輸不起了。”

張啓山明白。

他當初找到解九,便知道解九行事穩妥,心思缜密,是一個能狠下心的角色。九門關系複雜,他常年累于軍務,關系命脈知道的不多。而解九就像置身于這紛繁蛛網中的八角狼蛛,随手一拿,便能捏人喉嚨,打人七寸。

只是他漏算了一點。

這恰恰也是他以為毫無問題的一點。

解九并不如他想的那般重情重義,亦或者說,解九眼中的情義,并不能等同于他張啓山眼中的情義。他與齊八,能徹夜把酒話桑麻,亦能将他當做一枚棋子,冷靜地排兵布陣,追求利益最大化。

畢竟還是商人。

張啓山開始有些後悔了,他不知道解九做了怎樣的謀劃,他甚至不敢打開手上薄薄的信封。

他最終還是把完好的信封放回桌上,“九門輸不起,我也輸不起。”

解九不禁擡眼看他。

他說,“把他換下吧。”

“佛爺,”解九沉默半晌,繼而對上那雙深凹下去的眼睛,表情慢慢變得蒼茫。

他一字一句說着,“來不及了。”

裘德考本意不願攪和進這場風暴中,奈何田中涼子一門心思拖他下水。

兩邊宛如江裏的落水狗,彼此咆哮着搭起爪子,勉力在這風暴漩渦中尋求生機。

齊八找上門時,兩人正賊眉鼠眼地商量對策,她手下推門而入,道:“涼子小姐,裘先生,奇門八算齊鐵嘴正在外面候着,說是有要事相談。”

“他能有什麽要事?”田中涼子向來看不起這位名義上的八爺,她崇尚武力,熱愛用雙手和槍支去解決問題,見不得磨磨唧唧的文人,以及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

裘德考看得比她通透,也難怪他能在之後的五十甚至七十年裏,都還頗為自如地在這攤深不見底的渾水裏摸出些有價值的物件。

他眼神制止了田中涼子,擡手示意手下把人帶進來。

齊八進來時特地關好了門。

鵝黃色的推拉門下鋪了指甲蓋厚的地毯,踩起來感覺倒是不錯。

小日本的玩意兒,倒也不賴。

他心裏剛這麽想了想,另一個聲音就冒了出來,在這種救國存亡的關鍵時刻,怎麽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都怪那位軍閥平日裏說得太多,自己也聽得太過投入。

他嘴角微動,擡腿往前跨了一步,拱手笑道:“裘先生,田中小姐,近日可好?”

涼子皮笑肉不笑回道:“我還以為您齊八爺是盼着我們不好呢。”

“怎麽會,”齊八又上前一步,“我此行可是特地為二位排憂解難的。”

“此話怎講?”

“您知道我的意思。”

裘德考搖頭,“我只知道你是張啓山來長沙認識的第一個人,也是他在九門中最好的朋友。”

“那您更該相信,只有我才能幫你們完完全全扳倒張啓山。”

“坊間相傳你和張啓山也是過命的交情,”裘德考似乎有些不解,“為什麽?”

為什麽?

齊八也曾在心裏反複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後來他便不問了,不是因為他找到了答案,而是他知道問也沒用。他不像張啓山,總愛刨根問底鑽研不停,蛛絲馬跡的事也能查得熱火朝天。

他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忽視這兩個字上。

但總歸有些事避不過去。

“您不是知道原因嗎?”他笑道,“這長沙城很快就不再是他張家的天下了。我一個小算命的,不比他張啓山家大業大,這種危難時刻,總該為自己打算打算。”說着,他從懷裏掏出一疊照片,“還望您在那位面前替我美言幾句。”

涼子翻開照片,瞪圓了眼:“張家親兵!”

齊八藏在圍巾下的小指一抖。

他笑出八顆牙齒:“田中小姐好眼力。”

齊八從來沒有這麽累過。

齊老爺子死的時候,他在棺材前面不吃不喝地跪了三天三夜,也不曾覺得有這般疲倦,疲倦得他每走一步都想要停下幾秒,喘息片刻。

但他知道他不能,身後那些淩亂細碎的腳步聲,從裘德考住處出來就沒聽過。

他不僅不能停,他還得走得潇灑快活,躊躇滿志。

他高昂起脖子,調整到一個更适合鍘刀的位置。

這樣才能死的更加痛快一點。

他想起自己拿着張啓山的配槍,好奇地問,吞槍自殺和砍頭哪個更爽快。

張啓山說,你可以拿我試試。

說什麽屁話,他嘭地一下把槍拍在桌上,你這八字也只能攤上老死的份兒了,還沒那福氣去體驗這種爽快事兒。

你以為你能嗎,張啓山大笑,放心吧,等你老死之後,我會給你收屍的。

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他幹笑兩聲,腦海裏閃過解九那句話:“順利的話,齊鐵嘴這個人,會從世界上徹底消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他擡起腿,又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就看見一顆雨滴啪地一下落在鏡片上。

他也不躲,依舊揚着頭,任由密集的雨滴鋪天蓋地遮住視線。模糊中又莫名地想起齊老爺子生前說過的話。

那時他沒有病入膏肓,興致高時總還要蔔上一卦。齊八身為人子,口頭上總是一如既往地勸他多休息莫操勞,心裏卻沒真正想要阻止他。算卦傷神耗命,他不是不知道,只不過人生苦短,不能做想做之事,每日卧于病榻,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齊老爺子拿着齊八的八字算了最後一卦。

算命不算親,這是規矩。

齊八沒法兒阻止,他甚至是在齊老爺子快失去意識時才知道發生過這件事。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齊老爺子身體狀況突然急轉直下。

時間沒有給齊八提出問題的機會,老爺子渾濁的雙眼看着他,“倒鬥的人,九死一生,命途多舛,是我拖累你了。”

彼時齊八還年輕,他以為這只是老爺子随口感慨罷了。現在想起來,說不定他那時就窺探到了自己的命運,知道齊家唯一的血脈會不可避免地走上這條死路。

難怪要定下不算親這條規矩,他一步一晃地在雨中走着,心想,好的結果倒也罷了,若是壞的,也只剩下無能為力四個字。

齊八回府時暴雨下得最為猛烈,鋪天蓋地的雨打得他身上發麻。小滿和王伯正拿着雨傘雨衣在門口張望,一瞧見他的影子,便匆匆沖了下來,一前一後地迎着他進了門。

他跟着他們緩慢地走上臺階,在大雨聲中仔細分辨着那兩只走狗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直到大門隔絕開外人的視線,這個糊塗了一輩子的算命先生,終于清醒着昏了過去。

據說人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一生。

齊八向來是不信這種話的,人死如燈滅,眨眼間的事情,哪來這麽多旖旎傳說。

然而這一次,在這場走馬觀花的夢境,卻由不得他不信。

他宛如沒有行走能力的嬰孩,單單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看着無數鮮活的畫面自面前飛過。他看到了曾經年輕力壯的父親,年少時調皮搗蛋的小滿,還有初見時滿身戾氣的大軍閥。

“雖然我不信命,但來都來了,也全當交個朋友,”他把手套扔向副官,外袍一撩就坐了下來,滿不在乎地推過一張紙,“先生請吧。”

那時怎麽就沒算出他會給自己帶來不少麻煩呢?

他看着自己的臉,好像想到了什麽,一瞬間又立刻釋懷了起來,年歲日久,竟然都忘了,自己當時明明就知道這個人非池中之物,一生破陣破邪,弑神殺佛。和這種人結交,受累勞苦必定是家常便飯,榮華富貴卻不見得板上釘釘。

思忖間,眼前的畫面又閃動起來,鬼車,礦山,北平,紅府……

他就這麽看着,被雨淋的輕飄飄的心慢慢落回原地。原來那些傳言竟然是真的,他心想,那我該是快死了吧。

一想到死這個字,他瞬間反應過來,不行,計劃剛開了個頭,可千萬不能死!

他手忙腳亂地掙紮起來,迎上壓在背後的山一般的重量,使出渾身解數,一點點支起手肘。沒有汗可流,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好在王伯及時在這關鍵時刻叫醒了他。

老人極為擔心:“爺,您這是……魇住了?”

齊八這才終于有了現實的負重感,他大口吸氣,好一會兒才覺出手上有了點力氣,勉強揮揮手:“沒事兒。”

“這還沒事兒呢!”王伯直搓手,“我打小看着少爺您長大,從來沒見您這樣胡言亂語的,叫了一刻鐘了都還沒叫醒!給我這擔心的,尋思着這要是再不醒吶,只能拿上手抽了!”

說是管家,其實也是這裏的第二位主人。他和齊老爺子一起長大,二人是主仆,也是兄弟,就連着小香堂,也是他幫着老爺子一起經營起來的。齊八打小就是他伺候,即使是後來收了小滿,飲食起居也都是王伯親力親為,從不曾假手于人。

齊八笑起來:“看來我醒的挺及時的嘛!”頓了頓,“王伯,你去給我倒杯水來,我口渴得厲害。”

老人見他才從夢魇中脫身,不放心留他一個人在此,齊八又廢了一番口舌,他才邁開了圓滾的步子,匆匆離開。

時間并不富裕。

齊八撐着床沿兒坐了起來,眼前立馬黑了一片,他閉上眼,卻沒想手一軟,再睜眼時卻是坐在了地上。

該不會是病了吧?他氣憤,卻也無奈。還有很多事兒等着他,一刻也不能歇,一刻也不能停。

來的不是時候。

他終于扒拉着床沿兒站了起來,按着爛熟于心的計劃,把角落裏許多破敗的物件一一擦亮,整齊地碼在桌上。

王伯一進門就變了臉:“爺,您這是要幹嘛!”

他手裏還端着壺姜茶,此刻也顧不得燙了,反手往地上一放,便迅速地關了門。

“爺!使不得啊!使不得!!!!”

“別大驚小怪的,我又不是讓你去死。”他說,“除了祖傳的銅鏡被我送給佛爺了,其他的都在這。我……”

他努力地想把話說的委婉些,例如“我可能沒法兒再把這些東西發揚光大了,”又或者“齊家總得傳承下去。”

可當他對上老人泛紅邊的雙眼,他沉默了。

“老爺走得時候,叮囑過我要照顧好少爺您,可您這到底是怎麽了,到底是誰把您逼到這條絕路上了啊!”

“我們齊家雖算不上顯貴,卻也不是沒權沒勢的平頭百姓,您要是遇上什麽麻煩了,大不了咱們掀了家底更能人大幹一場,何必要走到這一步呢?”

“況且現在生意蒸蒸日上,您也正值壯年,退一萬步也不至于此啊,您,您還是把東西收回去吧,我肯定是……”

“帶着東西走吧。”

他終于還是打斷了他。

“去北平,”他擡頭看他,“不要再回來了。”

張家鐵門,攔過暴民,攔過匪徒,攔過九門二月紅,卻從沒攔過齊八。

管家和副官站在門後,門一開,兩人圍上來,面色都不太好看。

齊八搶在他們之前開了口,“這麽好興致,在這兒等我?”

管家答道:“八爺,您這說的什麽話,以往哪一次不是我在這兒迎接您?”

“說的也是,那你呢?”他問副官,“你不忙公務,在這兒候着我幹嘛?”

“佛爺命令我在這兒等到您來為止。”他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喉嚨裏像是燙了壺開水,每個字都裹着燙人的氣焰往外壓。

“哦,這樣啊,我還以為佛爺又說了你一頓呢,瞧你這臉臭的。”

“八爺還是別說笑了,”他擡手指向大宅,“我等了多久,佛爺就等了多久。”

算命的笑不下去了。

他此刻病還沒好,臉比紙白,笑比哭難看。

副官遞過一只手,“八爺,您……”

他小幅度地擺擺手,“和平常一樣帶我進去就行。”

張啓山的書房在二樓,副官帶他走到門邊,剛想敲門就被他抓住。

齊八喘着粗氣,“你有事兒就先去忙,我等會兒自己進去。”

副官看他一眼,手是放下了,人卻退了一步,挺拔地站在門邊,大有死守的勢頭。

按理說,兩人因為佛爺的緣故,同吃共住不算罕見,說是知己至交也無可厚非。如今走到這般惜字如金的地步,齊八心裏知道原因,更清楚事情沒有回轉的餘地。

換句話說,這些個朋友,他齊八是不配再有了。

這樣也好。

他扶着牆喘氣,緩了大概兩分鐘,才站到門前。

解九表面上溫文有禮,圓滑可欺,實則善于經營,心思深沉。他府上物件也和主人一般,色調偏暗,乍一看沒什麽特別,仔細往下瞧,才會看出其中各式各樣的暗紋雕花,當真是技藝卓越,精妙絕倫。

至于眼前這道門,乃至整個張家,都以金棕色為主,嚣張又霸道,活脫脫一個正翹着二郎腿示威大軍閥。

上過戰場的人就是這德行,他張啓山也不例外。

來長沙不到半個月,先是搬了大佛,後又憑一己之力打跑了日本武士,行徑之果決,氣焰之嚣張,整座城內當真是再也挑不出第二個人來。

遲早有他受的!大部分等着看好戲的人都這麽想。

少數人,比如齊八,見多了那些個有勇無謀的匹夫軍閥,就知道張啓山此人,是能嚣張一輩子的。

他骨子裏流淌的克制和壓抑,身上背負的窮奇烙印,換到任何人身上,都足以将其壓垮。沒人能做到像他一樣,先死再生,破後重立。

“八爺。”見他在門前站了許久,副官眼神閃爍,忍不住出聲提醒。

齊八回過神來,象征性地動動手,不等裏面回答,就伸手擰開了門。

他很熟悉這裏。

打翻過茶幾上擺列整齊的茶杯茶壺,也曾趴在上面酣睡過無數個下午。書架上碼着的絕版古書,大部分都是他親手放過來的,餘下的外文書籍,張啓山看的時候,他也就跟着聽聽。以前窗臺上還有他親手栽的兩盆蘭草,後來新月小姐嫌這顏色搭配不好看,也就被管家給撤了。

張啓山早就聽到了動靜,他反手拉開抽屜,盯着裏面看了許久。

門被推開的那一刻,他才把它拿上桌面。

是一把槍。

齊八一路上都有點緊張,沒想到見着正主了,心裏反倒放松下來。

他和往常一般,笑道:“佛爺,好久不見吶。”

張啓山卻難以像往日那般回複他。

不過不要緊,齊八也不在乎他是否開口回答。

他走到桌前,邊伸手往懷裏掏東西,邊說:“佛爺,我這次帶了幾個文件來,你可得幫我……”

幫你?

張啓山握緊了槍。

哪怕半個月前,他都能刷的一下站了起來,把手裏這把黑的發亮的槍口對準齊八的眉心,嚣張地說:“你要是想死,我現在就可以一槍斃了你。”

可現在不行。

他這張弓上,壓着整個九門,已然拉到極致了。

“佛爺?”齊八掏出了三張輕飄飄的紙,放在桌上。

“老八,不要攪和進來,”他仰起的脖子上青筋畢現,“這件事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既然沒有這麽簡單,光憑你和解九,也應付不了吧。”

兩人不是沒有過争執,然而齊八脾氣軟,天大的矛盾也能低眉順眼地退讓幾句,一來二去,張啓山也沒法兒吵起來。

可這一次,他不能再讓了。

“這是三爺,老六和我的通緝令,你簽了之後,計劃就正式開始。”

這位飽經沙場的軍閥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迅速搖搖頭,“事情還不至于走到這個地步,你把解九叫來,我們再想一個更好的對策。”

齊八疲憊一笑:“沒有更好的了,不可能有更好的了。”

“我見到解九的時候,他因為打了過量的嗎啡,昏了至少兩個小時。上來的時候,副官告訴我,你這半個月全是靠着安眠藥入睡。”他說,“你和解九是很厲害,一個在商一個從政,但你們不是神,光靠你們兩個普通人,怎麽都扛不住這樣的滅頂之災。”

“佛爺,我也是九門的人,”他把三張紙推了過去,“這是我該做的。”

張啓山是知道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有了齊八,就像多了一條暗道,是只贏不輸的謀略。但他做不到,用齊八骨頭挖出來的暗道,他不敢踩,不敢用,不敢想。

“你回去吧,我是不會簽的。”

齊八嘆了口氣,轉身走到他旁邊,像往常一樣坐在書桌上,說道:“佛爺,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說罷,他便自顧地講了起來。

“我小時候膽子小,怕黑又怕鬼。但你知道我們齊家,向來是不信鬼神這一說的,再加上老爺子從小就對我耳提面令,要求嚴苛,我六歲的時候都還不敢把這件事情告訴他。

後來有一天晚上,長沙城下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我一個人呆在廂房,蠟燭被風吹滅了,門也被吹開了。我當時怕得要死,滿屋子都找不到地方躲,又慌又亂的時候,就看到門外有個鬼影,一晃一晃地飄在半空。”

他停頓半秒,“說出來還真是有點丢臉,我一個沒控制住,就大叫着跑去找老爺子了。後來你猜怎麽着,老爺子不僅沒罵我,還告訴了我一句話。”

他轉過頭,對上張啓山的眼睛,“越是害怕的東西,越要湊上前去把他看清楚。”

“老爺子說了這句話之後呢,就帶我回了房間,陪我一起走到雨裏,把那個吓得我半死的鬼影看得一清二楚。”

他自嘲一笑,“哪有什麽鬼影,根本就是衣服被暴雨沖到了樹上,和樹一起在雨裏搖搖罷了。”

“至此之後,我便再也不信所謂的鬼神之說了。而且,這麽多年之後,我覺得老爺子說的話還不完全。”說着,他腳尖一點站回地面,娴熟地打開第三個抽屜。

“害怕的東西,不僅要看清他,還要克服他,擺脫他,不讓他成為你的弱點。”他拿出裏面紅色的印章,輕輕地放在通緝令旁邊,“當斷則斷,佛爺。”

殺敵無數的雙手,此刻卻拿捏着九門三人的姓名,一起一落,印着刺眼的血紅,他最終還是簽下了那三張通緝令。這個如銅牆鐵壁一般,向來嚣張霸道神采飛揚的男人,此刻仿佛突然老了十歲。他兩只手死死地撐着桌子,仿佛只要一放手,就會立刻摔倒下去。

他閉上眼,“老八,我……”

“你做的沒錯,這是最好的選擇。”

齊八沒讓他把話說完。

有些話是該爛在肚子裏,任它穿腸破肚,也好過潑到跟前,将各自身上的枷鎖勒得更緊。

還是不要說得好。

他從桌子上拿回那三張紙,捏着邊沿仔仔細細地一點點對折。張啓山看着他,看他把輕若鴻毛的紙片疊得四四方方,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收回懷中。

“佛爺,既然事兒都辦好了,那我也該走了,”他歪頭一笑,“送送我呗。”

“走吧。”張啓山猛地站起來,邁開腿時甚至還有些踉跄。

他們一個往左一個往右,繞過書桌,壓緊步子,卻也沒辦法阻止時間的流逝。

張啓山拉開門,“副官,你帶八爺下去。”

“那佛爺,我們就此別過了。”

張啓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場戰役,他帶着親兵躲在戰壕後,外面是沖天的爆炸聲,手榴彈一顆接着一顆在身邊炸響。他被炸暈之前還在大吼,堅持下去,我們一定能活着回去!

可當他再次睜開眼,身邊卻只剩下張副官了。

歷史不會重演,卻總是驚人的相似。再一次的困獸之鬥,他還是無能無力,只能眼睜睜看着身邊的人在死路上越走越遠。這一次,他甚至喊不出昂揚的口號,拿不出抛頭顱灑熱血的鬥志,他們都知道,這盤棋,必輸無疑。

不知過了多久,他走回書桌前,眼眶一熱,胸口一陣抽痛。

槍不見了。

十一

小滿有段日子沒看到解九爺了。

二爺夫人還沒過世的時候,每逢梅雨季節,自家八爺都會撺掇着佛爺,夥同五爺和九爺一起去聽二爺唱戲。她過世之後,二爺也仿佛是跟着去了,戲唱的少了,人也陰郁了不少。

另外三人不敢打擾二爺,也不願丢了這個相聚的名頭,于是便換了個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