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方式,每到六七月份,就邀着打麻将。若是能叫到佛爺,四個人湊一桌,自然是好。若叫不到,只要是在齊八家裏,十有八九都是小滿頂上空位。

小兔崽子根本不怵這幾位爺,該贏贏該輸輸,氣度風範無一不比在旁邊龇牙咧嘴的齊八強。而且齊八幾次威逼利誘,卻都以失敗告終,這小子不僅不給他喂牌,還倒從他這扒拉出去了不少錢,氣得他牙癢癢。

狗五看得直笑:“我還以為你府上人都和你一樣投機倒把呢,沒想到還有這種實誠人呢。三條。”

“碰!”齊八連着輸了三把,心裏不痛快,“你要就送你了。二筒。”

解九懶得接話,默默地往桌上放了個三條。

小滿立馬讨饒道:“爺您別開玩笑,小滿這輩子都跟定您了,可千萬別把我送給什麽來路不明,不清不楚的人。”

這話說的妙,長了齊八的臉不說,還怼了狗五一道。

齊八臉上頓時有了笑模樣。

五爺不開心了:“嘿,你這小子,我這真心實意誇你,反倒還被你擠兌了一通,果然和你家八爺一樣,都是屬白眼狼的!”

“诶诶诶,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誰屬白眼狼了!我家小滿這叫乖巧懂事知不知道!”

兩人順勢拌了幾句嘴,解九支個耳朵聽着,一來二去,倒便宜了旁邊全神貫注的小滿,他手一推:“胡了!!!!”

吵吵着的兩個人不說話了,解九也回過頭,三雙眼睛頓時鎖定在他身上。

這要是擱旁人,被三個當家的這麽瞅着,早就給吓趴下了,偏偏他也不怵,手一攤,一副有臉沒皮的模樣:“三位爺,給錢吧~”

三人面面相觑,被一個毛頭小子連贏四把,這要是說出去,臉都沒地兒擱咯!

狗五急中生智,暗地裏往三寸釘身上捏了一把。

等它一叫喚,齊八忙說:“三寸釘餓了吧,那咱今天就到這?改天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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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忙不疊點頭,腳底抹油似得匆匆告辭了。

小滿這時才知道該來賣乖了,他捧着壺茶,讨笑道:“八爺,小滿從小就在齊家長大,整個長沙城裏,就沒別的親人了!您可千萬得罩着我呀!”

“行了行了!”

齊八此刻還很年輕,既料想不到之後種種,也不曾把自己逼到絕路。

他翹着二郎腿接過茶杯,啜了一口,說:“放心吧,有我齊八一天就有你小滿一天,不會虧待你的!”

十二

解九是入夜之後才來的。

小滿打着哈欠把人從後門接進來,路上還問他,八爺最近這是怎麽了,跟丢了魂兒似得,整個人都消沉了不少,氣色也差了不是一點半點,還遣散了府上幾十年的老管家,這也太不正常了!您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解九此時也沒想到齊八打算把事情做絕,他安慰小滿,沒事的,你安心做活兒就行。

然而當他真正見到齊八之後,才覺得小滿的擔憂不無道理。

他本意只想拿走通緝令,此番一見,卻還是忍不住坐了下來。

他拿着三張通緝令抖了抖,“你可想好了,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東西一旦貼出去,你就沒法兒抽身了。”

“就你話多。”齊八懶洋洋地翻個白眼,心裏嘀咕,解九平日裏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架子端的可足,也只能在這種關頭才能聽他說兩句好話。

“王伯怎麽樣了?”

“到北平了。”

“這就好,你呢,你那邊如何?”

解九點點頭,算是回答。

齊八回道:“既然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就少用點嗎啡吧。洋人的玩意兒,天知道有什麽副作用。”他老早就想和解九聊聊這事兒了,以前沒找到合适的機會,說這話只怕會壞了二人情分。如今這步田地,說出來倒也不甚突兀。

“我盡量。”

兩人沉默半晌,齊八才從懷裏掏出一枚銅錢來。

“我昨晚給你算了一卦,”他把銅錢往桌上一拍,“卦象是辛勤多事,否極泰來,若過日月,還進財寶!”

“說人話。”

“這意思就是,你後半輩子肯定大富大貴,長命百歲,覓一佳偶,兒孫滿堂!”

這是齊八的看家本領,解九當然是信的。若按他往常的脾氣,肯定是要回上一句,“你給自己算過了嗎?”但此情此景,他咽下話頭,改口道:“借你吉言。”

“我這可是神算,開卦即靈!”他神神叨叨地壓低聲音,“不僅你,我還算出你有個能幹大事兒的兒子。”

這麽說就有點過神了,解九皺眉,“你說什麽?”

“不信?”齊八搖着腦袋從桌子底下掏出一個九連環,“我打賭,你家孩子三歲就能解出來。”

解九卻根本體會不到本該有的那種興奮,算命解簽向來能略不能細,齊八此番一反常态,說得如此詳細,不得不讓他多想。

他立刻打斷他:“你怎麽會知道的這麽詳細?你拿什麽算的卦?!”

怎麽淨把這些精明用在了我身上?齊八撇撇嘴,說:“你別管這麽多,先聽我說!”

“你兒子是我們東山再起的關鍵。但他一生命途多舛,估計是很難把九門傳下去了。”他指指銅錢,“所以我們只能再等三十年,等他的孩子來重新洗牌,逆轉棋局。”

“你改的?!”

“不至于改,就是往他們兩個的命裏加了幾個點,點成則線成,線成則可天翻地覆。”

“好。”解九深吸一口氣,“那你需要我做什麽。”

“很簡單。”他說,“為了促成這些點,對兒子輩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去外面闖蕩。對孫子輩的,好好約束,最好是打小就得把他送到二爺那去拜師求藝。”

“二爺?”

“對,二爺。他是九門裏唯一一條縱線,傳承過往,點出新章。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了。如果真的能按我所說,求得二爺開口收徒,或許還有那麽一線生機,能把後兩代從這個大漩渦裏解脫出去。”

“還有,記得拿着這兩樣東西,”齊八把九連環和銅錢往他面前一推,“但如果其中任何一樣碎了,就不要管什麽點了,馬上卷着鋪蓋走人吧。”

解九沉默了很久。

他是留過洋的高材生,是九門裏最成功的商人。

盡管他不願意這麽說,但他不得不面對現實:這很有可能是齊八為他算的最後一卦,并且用了常人無法想象的代價,在今後五十年的命運中埋下伏筆。

他問:“你為佛爺算過嗎?”

“佛爺呀,”齊八有一瞬間的晃神,“他命好着呢,犯不着我操心。”

他說:“有這閑工夫問他,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吧。”說完,便極為不耐煩地揚揚手,擺出一臉送客相。

誰骨子裏不好強?

解九走的時候不自覺地想起了以前,齊八那畏首畏尾的膽小樣兒,一時間竟然難以把這兩個人聯系起來。

一個膽小怕事,不聽不言。

一個強勢剛硬,不退不讓。

時間改變了他,還是其他事情推動着他?

解九也是在很多年之後才得出答案。

那時他送解雨臣去二爺家拜師學藝,嗑完響頭奉茶,就見坐在太師椅上,頭發都白了大半的二爺一颔首,指着旁邊空蕩蕩的席位,說道:“再奉一杯茶給你師娘吧。”

怎麽就沒早點想到呢。

十三

頭一張貼出來的通緝令是黑背老六的。

齊八呆在家裏都能聽到張家士兵跨着整齊劃一的步子,沉重地壓在長沙的窄巷上,一點點逼近那個沒過上多久安生日子的六爺。

小滿是個愛看熱鬧的,齊八一個沒叫住,他就随着人群一起跑遠了。

回來時整張臉都寫滿了恐懼,他說妓院裏好多姑娘都在慌亂下被砍傷了,他還說六爺為了保護白姨,被人從背後砍了深可見骨的一刀,血流得滿地都是,他也問,為什麽佛爺要這麽對六爺,我們難道不是一邊兒的嗎?

齊八站起來,“往後這幾天,無論什麽熱鬧都不要去看了,老老實實地呆在府裏。”

沒有小滿這雙眼睛他也能猜到,那個女人是老六唯一的盼頭,就跟心裏唯一熱乎的地方一樣,是任何人也不能動的。

他的手又開始抖起來,事情來得太快了,他還得想想,還得好好想想。

十四

三爺被張家親兵請走的場面遠沒有六爺這麽血腥,這功勞主要還得算在解九頭上,全因他提前和幹姐打了招呼,才不至于出現三爺浴血殺人的場面。

據底下的幾個夥計說,三爺攜着夫人被客客氣氣地請到了張家大宅,之後去向便不得而知了。

小滿此刻正幫齊八打掃屋子,見他好整以暇的模樣,便問:“爺,您這是要去佛爺家?”

自六爺被抓那天起,齊八就一直待在府上沒出過門,一連幾日,臉色稍微好了些。他理了理挂在脖子上的圍巾,回道:“去五爺家。”

“哦……”小滿讪讪地閉了嘴,八爺雖向來不愛管閑事,但對九門還算較為上心,何況這還牽扯到了佛爺,按往常,只怕他是早就跑到佛爺府上去了。

見小滿沉默,他垂下眼思索幾秒,說:“別掃了,這幾天你就不要忙這些事了,好好休息,做點想做的事……”說不定以後都沒有機會了。

小滿當即笑開了,“這可是八爺您自己說的啊!正好有外邊有幾個小夥夫約我去長沙邊上走一圈,那我可真出去玩了!!”

齊八苦笑着邁開步子,說:“你去吧。”

他想,玩兒得越遠越好,最好遠遠離開這個地方,永不回頭。

十四

狗五本來是和佛爺住在一條街上,但因他在府上養了幾十條狗,搞得整條街都飄着狗臭味。佛爺倒是覺得無所謂,不過新月小姐受不了那味道,後來便由副官和齊八出面,連人帶院子一起給趕到了遠處。

齊八中午出的門,一路慢慢走着,倒也晃了小半天,日頭有些西斜才走到狗五府上。

和別家不同,五爺府上沒人看門,只有一只皮毛光亮的黑背在門口轉來轉去。說來到也奇怪,這狗好像比人還厲害些,不僅陸建勳派去的人沒有進得了五爺府上,連陳皮帶來找茬的人也被咬了回去。

和三寸釘不一樣,黑背主要在于敏捷兇狠,狗五當初就是參照練藏獒的法子,練出了這只黑背。

狗鼻子比人靈,齊八腳還沒站穩,黑背就撒歡兒地沖了過來,一個勁在他腳邊轉圈,邊轉還邊叫喚,生怕狗五聽不到似的。

“別叫了別叫了!”狗五抱着三寸釘拉開門,“不知道的還以為齊八才是你主子!”

黑背聽不懂人話,門一開,又歡天喜地去狗五面前轉圈了。

齊八這才騰出腳來往上邁,笑道:“我的醋你也要吃啊。”

狗五切了一聲,好歹還是留了個門縫,說道:“進來吧!”心裏卻暗罵,老子辛辛苦苦養的唐僧(注:黑背叫唐僧)和你親成這樣,罵一句都不行嗎!

齊八一眼就看出他那點心思,又好氣又好笑。狗五這人,別人罵他無所謂,但只要涉及到狗,雞毛蒜皮的事兒都能記個二十年!解九某次不小心給黑背吃拉了肚子,他就逮着這件事至少說了好幾個月,打麻将時說上一句,當着外人面兒也不忘嘀咕一嘴。

要不是後來解九給他介紹了對象,估計這家夥還得把這事兒再往嘴邊挂倆月。

狗五院子裏全是放養着的狗,有圓不溜秋的幼崽,也有和黑背一樣的老油條,淌着哈喇子到處瘋跑。齊八見怪不怪,看到順眼的還伸手上去摸兩把。氣得狗五拉住他就往前走,繞着走廊走到大廳,生怕齊八把自己寶貝們給摸壞了。

齊八一樂,說:“這麽急幹嗎。”

“我不急,”狗五做了個無所謂的動作,“我這是怕你着急給我說事兒,畢竟佛爺這次動靜也太大了。”

齊八的笑容淡了些:“誰說我今天來是說這個的。”

狗五一愣,他這幾日看六爺三爺接連被抓,要說心裏沒什麽波動,肯定是假的。此番齊八上門,他本以為按他和佛爺的關系,肯定是來和自己解釋通氣的,可說了這麽久,也不見他有提這件事兒的打算。于是自己便率先開了這個口。不過看齊八這回答,饒使是知道什麽,也是不會說的。

“那你找我幹嘛,”狗五一撇嘴,“我每天照顧二三十條狗,忙得很,沒工夫聽你瞎扯淡。”

“你這什麽話,”齊八掏出個銅錢放在桌上,“我昨天給你算了一卦,今天特地來給你解簽的!”

“怎麽,我最近有血光之災吶?”

“你最近有沒有血光之災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紅鸾星動,好事将近啊。”

狗五頓時語塞,他梗着脖子問:“你,你是不是聽解九說了什麽了!”

“你想什麽呢!”齊八一拍桌子,“這可都是我算出來的!”

狗五此時才二十出頭,畢竟年輕,又涉及到了這檔子事兒,慢慢地也就穩不住了,問道:“那你還算出什麽了?”

“這個嘛……”齊八故作高深地說道,“我還算出來你有三個兒子,個頂個的聰明!”

狗五顯然是信了,他激動地一拍手,差點把三寸釘給摔出來,“這可太好了”

然而他瞬間就煩惱起來:“不過我只想好了兩個名字,這可不好辦吶!”

“你想了什麽名字?”

“吳一窮,吳二白,怎麽樣!不錯吧!”

齊八勉強點點頭,算是同意,“那第三個怎麽辦。”

“是啊,老三叫什麽呢!”狗五撓撓腦門,有點發愁。

“要不我給你想一個吧,”齊八眼裏閃過一絲精光,“既能補足他五行所缺,又能保他命途順利。”

“你說。”

“三省,吾日三省吾身,多好。”

“這麽文绉绉的……”狗五有點猶豫,“聽着怪別扭的。”

齊八耐着性子給他灌迷湯:“哪別扭了,三省就是省錢省米省油,一窮二白所以要三省,一聽就是一家人!”

狗五點點頭,好像又覺得他說的有那麽幾分道理。

“而且這個名字我可是算過的,和他八字特別配,能幫他消災抵禍,保他平安順利!”

“那……就這個吧!”狗五終于被說動了,喃喃道,“一窮二白三省,不錯不錯,我老吳家後繼有人了哈哈哈。”

齊八沒忍心打斷他。

他是在解家小孩兒的命裏看到的吳三省,他們二人的生命線就像是一股一股擰緊的麻繩,淩亂卻又有序地纏繞着,一會兒亮一會兒暗,時而游走在它的邊緣,時而又如利劍一般直插中心。

他不是神,他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關系,除了危險之外,他看不到這條線上還有任何善終,亦或是生還的可能。盡管他能猜到這條線對後人有多大的影響,卻還是不忍心任由命運将這二人推到一處。

希望奏效吧,希望他吳三省,就像名字一樣,少目少看,不見不言,三思後行。

至于能不能從這條線裏脫身,齊八看向樂呵呵的狗五,心中一嘆,只能聽天由命了。

“你也別高興的太早了。”齊八把銅錢往他手裏一塞,道:“也該談談正事了,說吧,你對這件事有什麽想法。”

狗五沒料到他話題轉得這麽快,反應了兩秒才說:“我一個粗人,沒什麽高深的想法,只要佛爺不動到我頭上就行。”話是這麽說,他心裏卻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九門完了,自己肯定也落不了好下場。

“你想得開就行,”齊八拍拍袍子站起來,看了一眼他手裏拿着的銅錢,“佛爺不愛殺伐,你是知道的。”

狗五心想,不愛殺伐,那這身軍袍是買來的不成?

齊八猶豫了一會,又說:“而且佛爺他久居高位,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你……”

“我什麽?”狗五搶白了一句。

養狗養久了,他也像是沾染了點野獸的直覺,一聽到‘身不由己’四個字,就冥冥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沒什麽。”齊八搖搖頭。

他本來已經做出要走的姿态,此刻回答了狗五的問題,不知為何,又忍不住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看着那張年輕的面龐,他不禁有些心酸。

希望老天能把他的善良保留得更久一點。希望此劫過後,他還有冷靜理智的心,能夠在回憶往昔時,在張大佛爺這四個字旁,附上一個不錯的标簽。

狗五記得齊八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五爺,”

齊八頭一回這麽叫自己,狗五心一沉,看着他厚重的眼鏡底下,已然了無生氣的眼睛。

他嘴唇動了動,說:“保重。”

十五

第三張通緝令出現的前一晚,是他此生度過最漫長的一晚。

日頭西斜,他拿着早上從門檻邊撿起的白色棋子,目不轉睛地看着往來不息的人群。

那是他們約定好的信號,白色棋子一出現,他就不得不行動起來。

真快啊。

他死死地睜着眼皮,腦海裏翻來覆去的全是府上下人的名字,他必須得記住,姓甚名誰,面容幾何,這是他到死都沒法兒解脫的罪孽。

這裏面不包括小滿。

他向來頑皮,一聽到自己肯放他出去玩,便迫不及待地收拾包袱走了。幸好他不在,齊八眼神一暗,心想,最好他再頑皮一點,等到長沙城塵埃落定之後再回來。

太陽徹底落下那刻,齊八關上了門。

然而天意弄人,他剛轉過身,就聽有人拍門大喊:“八爺~八爺~我回來啦!”

是小滿。

他手劇烈地抖起來,緊握着的白棋順着他松開的指縫,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小滿還在喊:“八爺~您倒是給我開門呀!我是小滿啊!”

齊八眼眶熱起來,小滿啊小滿,你怎麽偏偏這次就這麽聽話呢,為什麽不在外邊多玩兒些時日,這不是你該回來的地方!

“八爺~求您了,給小滿開門吧!我知道我這次在外面玩兒野了!您就饒了我這次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沒有下次了。

齊八轉過身,看着門上的影子,一抹眼,拉開了門。

小滿往他身邊靠:“八爺~小滿錯了,小滿再也不敢了。”

齊八別過頭:“行了,進去吧。”

“诶!謝謝八爺!”他兔子一般跳起來,笑嘻嘻地往裏面跑,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什麽不對。

齊八最後看了眼血紅色的天空,再一次關上了門。

往常這般時刻,院子裏都已經點上燈了。小滿卸下包袱才覺得有點不對,院子裏太靜了,靜的讓人心慌,他終于開始意識到不對了。

他起伏的呼吸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明明一牆之外就是嘈雜的街道,此刻卻像是被隔在千裏之外。

這兒像座墳墓。

他很慌,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在院子裏大喊,先是喊了幾個相熟的下人,無人響應之後,便憑着記憶,把府裏所有的人都叫了一遍。

沒有任何回應,好像這齊府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只有他一個人。

不對!這事兒不對!他絞着眉頭,心想,我得趕快去告訴八爺!

那是齊府唯一還亮着燈的地方。

他急吼吼地推開門,叫:“八爺八爺!不好了!府裏出事了!”

“什麽事?”

“府裏,府裏的人都不見了!”他指着門外,“您快來看看吧!”

齊八把他拉進來:“我知道了。”順手關了門

“八爺!”小滿手一甩,“人都不見了!你好賴去看一眼啊!”

然而齊八捏的緊,小滿這一甩并沒有把他甩開。

他拉着小滿走到桌邊,按着他坐下。

“小滿。”兩個字而已,仿佛花了他所有的力氣。

小滿立刻給他倒了杯水,“爺,這……您這到底怎麽了。”

“小滿,”他勉力擡頭,直視小滿關切的眼神,“對不起。”

對不起。

他在心裏說了無數遍,但這怎麽能夠。

對不起沒有任何用處。

他擡起槍,扣動了扳機。

之後的每個日日夜夜,他只要一閉眼,就會想到小滿天真的眼裏,不是仇恨,不是不甘。他最後說的一句話是:“八爺,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呢?”他閉上眼,任淚水在桌上砸出幾個圈。

然後手一拐,槍口抵上肩膀,又是一槍。

十六

風聲是解九散出去的。

底下扮作路人的家仆從早就開始吆喝,是張家士兵抄了齊八滿門,屋裏至少十幾具屍體,血流成河說不上,但至少是夠觸目驚心了。

“聽說齊府就八爺一個人逃了出去,”他們站在人群之中,對圍在齊府門前的士兵指指點點,“再這樣下去,九門怕是馬上就要完蛋喽。”

“可不是嘛!不過你說這八爺能逃到哪兒去呢?”

“誰知道呢。”

裘德考是知道的。

齊八抱着一個嬰兒敲開門,要不是他肩膀上暈開的大血窟窿,裘德考甚至沒看出來他降紅袍子其實早已被血浸濕了。

涼子堵在門口:“先生這是何意?”

齊八看向裘德考:“裘先生,你我有言在先,如今張啓山拿我開刀,你真的要坐視不管嗎?”

“你,我可以管,”裘德考往他懷裏一指,“但他?”

齊八手臂一緊:“他是齊家最後的血脈,望裘先生搭救。”

“行了,”裘德考拉開田中,“快進來吧,齊八爺,您是貴客,那位先生和我都不會讓你有任何閃失。”

“至于孩子,”他伸出手,“我和涼子可以先幫你照看着,等你包紮好了再說。”

“裘先生,您……”

“八爺這是不信我?”裘德考手一攤,“還是不信那位先生?”

涼子彎下腰,“先生放心,我們日本女性最擅長照顧孩子。”

她柔軟的手臂攀上齊八手中的孩子,一點點摳開齊八的手。

“真可愛~”她笑,“先生能告訴我他的名字嗎?”

“……齊羽,”齊八嘴唇不自覺的顫抖,“摧牆之匕,破石之羽。”

“好名字,”裘德考眼角笑出了皺紋,“好名字。”他又重複了一遍。

十七

九門裏每一門都留有一手保命的本事。

齊家當然也是有的,坊間傳聞他們能堪破時機,逆天改命。

不過齊老爺子突然離世,讓大部分聽風就是雨的看客們把這條傳聞都當做了笑談。市井之徒,心思容易煽動,再加上口口相傳,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不把這話放在心上了。

然而事實如何,也只有齊八知道了。

“卦者知天命,對生死看得很淡。”話是這麽說,但張啓山還是不放心。老爺子去世之後,他便強硬地把齊八叫到府上住了幾個月。

軍事政要不能談,生活瑣事也甚是無趣,兩人相處的大部分時間便都花在了喝酒這件事上。齊八酒量不好,頭幾次都是一杯就倒,爛泥般躺倒在沙發上。後來喝的次數多了,旁邊張啓山又陪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便慢慢地從一杯倒撐了過來,逐漸過渡到後來的一瓶,甚至更多。

但喝過酒的人都知道,一杯倒的倒還好,眼一閉就了事兒。反倒是酒量不多不少的階段最為尴尬,總能經歷從興奮到頭暈,誇誇其談到迷糊昏倒的狀态。

齊八就是在這個階段說出了很多不該說的事情。

他抱着酒瓶歪在沙發上,“佛爺,其實我爹是自殺的。”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這個話題,還說出了這麽匪夷所思的話。

張啓山直起身子:“我以為齊老先生是患上了不治之症……”

“什麽不治之症?”齊八嗤笑一聲,“在齊家,還從來沒有過這種說法。”

他憤憤不平地坐到張啓山跟前,“你有沒有聽說過,齊家可以改命這件事。”

張啓山看他坐的不穩,伸手把人給扶住了。

“這事兒是真的!”他又湊近了點,張啓山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因酒精而散發出來的熱氣。

“我們齊家,本來就是有逆天改命的本事!”他一只手指着張啓山鼻尖,“你信不信!”

張啓山連連點頭,“信,我當然信!”

醉了的人耳朵都不好,他沒聽到似得,“就知道你不信!”

說完就在懷裏一陣亂掏,費了好大勁才摸出幾個十分破舊的銅板。

張啓山心想,糟了,該不會是把人給喝壞了吧。

“這才是齊家最寶貝的東西。”

他話說一半就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手裏的銅錢,半天回不過神來。

張啓山怕他陷進回憶裏,出聲提醒:“老八?”

“你知道為什麽最寶貝嗎?”他一把抓住張啓山,“因為它們可以改命。”

“齊家人出生後,每九年的除夕,都會根據卦象所示,去往特定地點,等到陰陽交彙,新年鐘聲敲響之時,憑借機緣來尋找這麽一枚小銅錢。”他扒拉着手裏的銅錢,“四個,老爺子窮其一生也只找到了四個。”

他猛地合上手,“但其實這四個也夠了,足夠幫他再活四十年了。”

這種離奇的話,放在其他場合,張啓山是肯定不會信的,但看齊八這般篤定的模樣,他卻又不得不信。

齊八歪着頭,半睜着眼看他:“我知道你想問什麽,為什麽老爺子還是死了,是不是。”

“對。”

“因為他壞了規矩,”,齊八肩膀聳動,“壞了規矩,這幾個銅錢就和廢鐵沒什麽差別。”

“送給你吧,”他把張啓山的手拉到面前,癡癡地笑,“留着當個紀念。”

張啓山配合地攤開手,卻見他手一收,咧着嘴笑起來:“算了吧,說不定以後我還能把這幾個銅板利用起來,還是不給你了!”

“你……”張啓山直笑,“我真是服了你了。”

齊八聽着這話,覺得很受用,“你當然要服我,說不定以後我還能用這銅錢幫你呢!”

張啓山哪會把一個醉鬼的話當真,所以他也從沒想過,此話會一語成谶。

十九

但凡是個人都會有私心,齊八也不例外。

加上老爺子那四枚,他手裏總共也只有七枚銅錢。

一枚給了解九,一枚給了狗五。

偏偏還是屬于自己的那兩枚。

老爺子的銅錢,畢竟不屬于自己,擋個災倒還行,若要窺探天機,還是差了點。只有自己親手撿到的,才能作為算命人通曉天命的媒介,方便他們以高昂的代價,來換取那麽一點微乎其微的可能。

只剩一枚了。

日本會館沒有床,齊八也只能躺在地上養傷。

談不上适不适應,就算給他張床,他也沒法在狼窩安睡。

挺好的。他想,本來就沒剩幾天好活,哪能把時間都浪費在睡覺上。

這邊想着,那邊門就開了。田中抱着齊羽走了進來。

“先生近日可好?”她臉上笑容一片,手臂一搖一晃,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個溫柔的母親。

“托您和裘先生的福,在下已經好多了。”齊八拱手示意,“前幾日麻煩田中小姐照顧幼子,真是令在下過意不去。”

“齊先生哪裏的話,小羽安靜又聽話,讓我帶他一輩子都不成問題。”

安靜?

齊八心裏冷笑,齊羽是他特地托解九找來的,天生命裏帶火,是一刻也停不下來的脾氣。現在這麽安靜,肯定是被喂了不該吃的東西。

“田中小姐謬贊,”齊八伸出手,“還是不麻煩您了,孩子就交給我照看吧。”

田中想了想,倒沒過多糾纏,痛快地把孩子遞了過來。只不過等齊八接過孩子之後,她一拍手,裝作驚訝的模樣,手在口袋裏摸索一陣,繼而遞到齊八面前:“昨天幫孩子洗澡時把這個取了下來,今天卻忘記給他挂上了,還有勞先生自己給孩子挂上了。”

正是最後那枚銅錢。

“真是多謝田中小姐保管,”齊八接過銅錢,若無其事地念叨着,“這麽重要的東西,要是丢了可就糟了。”

“哦?這不就是一枚普通的銅錢嗎?”

“田中小姐有所不知,這銅錢看似普通,但其實乃我齊家祖傳的家主信物。有了它,才能學會上古流傳至今的各種本事。”他低頭一笑,“鄙人不才,只學到了其中的皮毛,以後把齊家發揚光大的任務,就只能靠齊羽了。”

“原來是這樣,”田中眼睛一亮,想來是覺得自己探聽到了不得了的消息,話剛說完就匆匆離開,必定是找裘德考商量對策去了。

愚蠢的女人。

齊八心情終于好了點。他低頭看向熟睡的嬰兒,邊幫他把串着銅錢的鏈子戴上,邊說,“小家夥,對不起了。”

沉默了半晌,他又說了一次。

但這起不了半點作用。

這個對世界還沒有任何認知的小孩兒,在被解九找到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二十

銅錢是裘德考發現的。

米黃色的房間裏,他剛給齊羽喂了安眠藥,就看到了他脖子上挂着的銅錢。

田中在一旁盡忠職守的站着,看他放下了奶瓶,疑惑地湊了過來。

“這是?”她順着裘德考手指看去,不經思考便把銅錢伸手摘下,“先生,您說這是什麽?”

“不管是什麽,都是屬于齊家的東西,”,裘德考眯起眼看了一會兒,“也是屬于我們的東西。”

田中眉頭直皺,“裘先生就不擔心這孩子的來路?從來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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