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門是那緒開的,開時,寺外已經起霧,山徑石階霧氣缥缈。

那緒和椴會談幾句閑天,那緒就把人給放進來了。

和關門放狗一樣簡單,只是步驟似乎反了反。

這一放,惹了老大多人不樂意。

當然,也有樂意的。

樂意的那位,頭比常人大了許多——是高守。

“椴會兄,你怎麽會來?”高守不顧病痛沖出來,唏噓不已,他,好苦啊!

瞎眼椴會很快辨出高守聲音,故友相見,特別感動,也分外眼紅,就更沒了離開的打算。

心裏不樂意的幾位交換了下彼此的眼神。

托萬佛寺佛香熏陶的福,他們突然有了種佛門難得的默契——排外!

第一個出場的是游光,本來嘛,他算萬佛寺裏嶄新的一只靈獸,要盡情表現,才能被大衆所接受。

于是,他自告奮勇,很含蓄地跟在那緒身後,一直跟進了屋,小小地抱怨了一下,它不要那麽快從新歡變舊顏。

随後,游光歡樂地蹦出來,身上還穿着一襲清爽的僧衣,頭頸還墜着一串長長的佛珠。

“這個,”見其他人都有希冀的目光注視自己,游光有點不好意思,爪子激動地捂着小臉,“這個是那緒小時候的僧袍,改了讓我穿,我……我穿得好看嗎?”

衆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谛聽揉眉:“我去和那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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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谛聽起了個大早,發現商量的目标正在洗衣,兩只大木盆。

“我有事同你說。”谛聽語調威嚴,眼神依舊有點喜感。

那緒颔首,将其中一只木盆推給谛聽:“幫忙。”

谛聽見此木盆只單件衣什,就邊洗,邊給那緒條分縷析:“新來這人有毛病,非要來破破爛爛的寺廟,肯定有意圖。”

“是有毛病,眼病。”

“是他身上戾氣過剩。”

“我知道。”還算有點佛根,察覺到了。

“你知道?知道還留他?我要去追那只貔貅,肯定遠行在外,萬一他鬧什麽事,鞭長莫及。”谛聽語重心長。

“可是當時起霧了,趕人下山,不近人情。”

谛聽翻眼,刻薄道:“他是個瞎子,起霧對他行路有影響嗎?”

那緒頓了頓,恍然:“我沒想到這層。人已經留了,算了。”

谛聽挫敗,将袖子又卷高三寸,賭氣将手上的衣物用力搓搓,忽地問道:“這是什麽,你給我洗什麽?”

那緒湊近看看:“這條應是高施主亵褲,因是紅色,我怕與其他混在一起褪色,所以另放了只盆。”

谛聽立即松手,臉色蒼白,暴跳:“為什麽我要洗他的!?”

那緒認真地伸出一根手指:“他受傷你多少有責任。”

然後,那緒又看看自己眼前那只滿滿的木盆,微笑道:“你可以與我換只木盆洗。”

“铛,铛,铛。”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所以小和尚開始撞鐘。

那嗔擺動小胖手,指揮游光站在打鐘棒上,來回晃着敲大銅鐘。

谛聽回來,一直悶頭抖手。

“成事了?”蹲地的莫涯靠着大樹仰頭眯眼看枯枝。

“他是一寺之主。”谛聽嘟嘴。

“塌臺。”莫涯神勇地站起身,拍拍谛聽的肩,“我去試試。”

那緒正在晾衣。

“他不是好人。”莫涯開門見山。

那緒不響。莫涯認定那緒還沒反應過來:“他不是好人,留着怕你吃虧。”

“知道了。”那緒一件件抖開濕淋淋的衣衫。

莫涯有點光火,眼珠一轉,眉目嘴角蕩漾起惡毒春色:“知道為什麽我知道他人品不佳嗎?”

“為何?”

莫涯賊賊一樂,靠近那緒。

晨風習習,卷着寒意,讓山青衣衫的那緒裹帶着一股清淩味兒。

“因為,我和他野合過。”莫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那緒微微地,很微微地,一愣。

莫涯說完,也跟着愣了下。

沉了好一會,莫涯輕咳一聲,混沌笑道:“是不是要我把整個細節都說明下,你才認定他是孬種?”這笑容在旭日下太過妖嬈。

“不必了,這事容我想想。傍晚,給答案。”

時間很快過去。

傍晚,用飯時,那緒當機立斷,椴會可以留下長住。

一寺之主,一句滅絕。

谛聽皺眉,椴會則俊眉高挑,笑道:“多謝大師。”

莫涯動了動嘴唇,卻沒有問出“為什麽”這三個字。

那緒卻明白他的意思,眼波和煦:“還有些事情,我要想想。”

最後的殺手锏是那嗔,他捧着已經空空如也的飯碗,凝望那緒:“師兄,吃的會不夠分……”

那緒二話不說,直接将自己碗裏的飯全部倒入那嗔的碗裏。

莫涯終是忍不住問那緒:“你不吃嗎?”

那緒搖搖頭。

“哥哥,我師哥,一想事情,就不愛說話。”那嗔扒了幾口飯,解釋道。

豈止是不愛說話,那緒連口都不開了。

莫涯想也不想,蹲下身,一手用筷子夾起躲在桌子底下吃小竈游光,對着椴會的臉丢過去!

可憐的游光在半空四肢張成一個“大”字,瞬間貼在一張很大很大、還纏着碎布條的臉上。

大頭影衛高守高舉人,又出現了。

一片寂靜。

知情人紛紛在心裏默哀,高舉人運氣很背。

椴會悠閑地撥開額前垂落的發絲,微笑:“怎麽了?有發生什麽事嗎?”

高舉人摸摸被撞疼的臉:“剛剛那只是什麽?”

很快,跑腿的影衛被谛聽剝光,被強迫泡了個藥水澡。

而高舉人的衣衫,更快地被谛聽燒成了灰燼。

谛聽在衣服灰飛湮滅時,抖抖手得意地冷笑。

而這一場雞飛狗跳,那緒并沒有參合,仍是一字不說,想他的心思。

這樣整整過了兩天兩夜,那緒還是沒開口。

到了第三天,莫涯熬不住,掌燈後直接去藏經閣找那緒。

那緒正在執筆寫抄《白澤圖》,油燈朵火下,好似雨過天晴後,遺留在蓮花瓣上最後的一滴雨露,晶瑩欲墜,卻始終不曾落下。

是最動人,也是最心癢的一瞬。

瞧見莫涯進屋,那緒依舊從容而笑,卻仍沒有說話。

“你想好了?”莫涯問。

“嗯。”靜了半刻,那緒擱筆,正坐。

“大師想清楚什麽了?”

“你想看《白澤圖》。”那緒落落大方地将《白澤圖》推到莫涯眼皮下。

莫涯眼皮微微,很微微地一跳。

“那日游戲,最好找的絕對是我師弟,可你偏偏來藏經閣。那天,你打開櫃門時,我便瞧見書被翻過,我想你是看書的,正好聽到櫃子裏的動靜,才找到了我。”

那緒不說,不等于他永遠想不明白。

“我當時問了,你卻沒回答,被另個話題岔開了。”是啊,另個很暧昧的話題,所以,岔開了。

“你可以追問。”

“答與不答,我不強求。有時,聽到的東西也未必是真。”

那緒瞳仁映照顫動的焰朵。

“那緒,你在吃醋嗎?”莫涯心念一動,有點急不擇言。

那緒稍稍側目,遺憾撤回《白澤圖》:“你不看?”

莫涯譏笑,流氣逼人:“你肯定吃醋了!不承認,只是為了你的虛名節操。”

“吃醋不識,所以不知。”那緒回答十分謙虛。

“請大師對無知的人,說得簡單易懂點。”莫涯蛻了鞋,腳尖去撩撥那緒,隔着衣衫慢慢攀上那緒兩腿的正中間。

“沒見識過吃醋,不知道。”

那緒輕拈筆杆,埋首看筆尖在硯上輾轉吸墨,眉宇溫和。筆是光禿禿的羊毫,墨和硯也是平常物,都經了歲月,破破爛爛的,極不名貴。而殘月裏,昏燈下,寫出來的字卻顯得沉靜,不虛華,與墨香悄然混織在一起。

一切,變得相當地耐看。

耐看得,和那緒一樣。

莫涯伸手按住《白澤圖》,執起那緒手。寒夜裏,那緒手倒很溫暖。

莫涯張口将那緒的手指含住,沒心沒肺地吮吸着。

指腹有繭。

油将竭,燈花顫顫跳躍,迸出并蕊。

“為何要留那個瞎子?”莫涯眉梢眼角傳遞風流。

“貧僧想知道,他能不能救施主。”

“那緒大師,你,逃避責任。”莫涯咬那緒的指頭。他和誰有了糾葛,誰就能救他麽?呵呵,和尚未免想得太過簡單、美好了。

“我就想亵渎你。其他人,哪怕與我做愛做死,我心裏也不會痛快!”莫涯惡毒毒道。

那緒撫下僧袖,雙眸微擡,宛若含墨的筆點在宣紙上,不經意間,已經淺淺化開。

“傳說文殊菩薩曾經化身凡人,色誘一僧家。美色當前,僧人果然動心,在要破色戒時,文殊才現了原身……”

“你不會當我是菩薩變的吧!”莫涯挑眉。

那緒搖頭,繼續道:“菩薩只問那僧人,如果勾引他的人長得很醜,品行粗俗,他還會不會動心。”

“文殊先不停地色誘人家,見對方上鈎卻不成全,還笑那人見色忘義,這為佛者忒不道德。”莫涯搖首,轉而又眯眼笑問,“然後呢?”

“我仔細想過,如果不是你,結果……不一樣。”還是佛語,深奧難懂,卻仍是讓人心生魔意的魔音。

莫涯錯愕,何時那緒眼神如此深邃了,猶如汪洋,蘊出一片縱容的寬廣。

“如果換作別人,你也不會如此上心,對吧?既然我在你心裏那麽特殊,大師準備怎樣愛我?”

“觀身不淨,觀受是苦。我救不了你,可我陪你。”默然片刻後,那緒說出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句。

如果不是莫涯,結果會不一樣。

“原來你那麽喜歡我,連修為都不要了!”莫涯洋洋得意。

“我不執着個人修為。”

“很有意思的告白。”莫涯眸光漂移,才發現剛剛書紙上筆墨未幹,自己手心已然映上了字。

字是反的,比較難認。

于是莫涯故意打岔,手心豎起,對向那緒:“這什麽字?”

“太歲。”那緒微微靠近而觀。

莫涯賤笑,一把攬住那緒,自己仰面倒下。

硯臺落下,墨汁濺地半濕。

莫涯被壓在下,回歸原來脾性,面孔厮磨那緒,輕喃:“觀受是苦,做了就不苦了。既然咱已經佛智過了,大師該補上‘以欲勾牽’的前戲了吧。”

那緒呼吸起伏,卻未起身,定定地注視莫涯的眼。

油盡,燈花吐出最後一口煙線後,火光漸漸消弭。

寒月裏,眼前這和尚依是澄淨如斯,淺淺一笑,撐住清明就是在傻等!

莫涯憋氣,才兩天,這人想得真透徹。

“那緒,我堅信任何東西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沒占上便宜,鬼才信你會真心幫我!但是,”莫涯臉上陰晴難定,一腿勾環住那緒,腳趾沿那緒的脊背緩緩摩挲,一節一節,“我如果真想亵渎你了,怎麽辦?”

“我若占了你便宜,你又要我幫你什麽?”那緒感覺心跳又開始猛烈了點,他用手稍微撐開彼此距離。

夜再黑,也能見莫涯的眸子沁出了淫意。

他幽幽在那緒耳畔嘆氣,假裝那緒的妥協口氣:“要不我們歡愛一場,我告訴你答案。要不,你将我身上的咒語念一百遍,我再告訴你答案。你選。”

那夜好似也那麽冷,那夜銀環被生生撕脫,那夜噴湧血霧濺在那緒胸膛,很是溫熱。

那緒垂目無語,腦海裏那蛇般纏繞的咒符在浪尖翻騰,如心跳,越來越快。

“執着情欲是錯,執着修為是錯,執着救贖也是錯。”莫涯放肆地扯開衣領,依舊是傷痕累累身體,依舊是罪孽深重的誘惑,“比比皆是錯,不如随心。”

“那緒大師,別再掃興了。”莫涯似笑非笑碰了碰那緒的唇,蜻蜓點水。

“我選念咒。”那緒溫和一笑,致命的。

夜又深幾分,天又寒上了幾分。

游光躲在佛前供桌下,坐在自己胖尾巴上仰頭看那嗔誦經。

那嗔厲害,一邊打瞌睡,一邊還能敲木魚,嘴巴裏念念有詞。

頭一磕一磕好一陣,那嗔終于支持不住,丢下功課,踢踢突突地回到自己的屋子,一頭栽倒在床。

臨睡前,他還不忘摸出一顆藏枕下的花生糖,含在嘴裏。

游光也跟着進了屋,關上門,打個哈欠,明顯也困了。于是這小肥團慢慢浮起身體,尾巴化成八只,将自己圍起正中。睡相不好的游光愛拿尾巴當枕頭,翻來倒去挨個睡過,最後,終于翻累沉沉入夢。

很快,游光啃着自己的尾巴,深情地蹭:“那緒……抱抱!”

那嗔咂咂嘴,流着口水:“哥哥,我還要吃王村虎妞家的花生糖……”

夜風穿樹梢,風聲一緊。

“阿嚏!”高守打了個打噴嚏。

正在幫他上藥的谛聽,被噴嚏聲吓了一跳,藥落了地,廢了。

谛聽瞪瞪高守。

“對不住。”高守很媳婦地想過來幫忙收拾,被谛聽制止。

谛聽撇嘴,掏掏耳朵:“怪我在想心事,沒注意。不過,高舉人你以後打噴嚏能輕點麽?”

“我……,”高守負手,無奈地擡起大頭仰望窗外孤月,“我盡量克制。”他現在見谛聽,心裏就有點莫名地怕,一絲絲發毛的那種。

谛聽出屋再幫高守弄藥膏,卻見不遠處椴會面向藏經閣,孤零零地靠大樹站着。月光下,他臉上的淚光化成一道高深莫測的銀線,薄涼的唇,殘酷的一道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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