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繁星低垂。

那緒花了較長時間,去讀一句莫涯身上那句奇怪咒語。

心緒起伏,總如狂風飛沙不能落定,久而久之,這粒沙入了眼,擰了心般,賊疼。

反觀莫涯倒顯安寧,聽着聽着,居然睡着,磨牙的聲音很響,一如既往。

東方探出一線白,慢慢步亮,那緒嗓子發澀,頭倚上矮幾的腿休息。

一日又将周而複始。

滿室的磨牙聲音,也好似有了節奏般沉澱,沉澱成了一個眼前莫涯。

都累了。

這種天氣睡地上,一定很冷。

于是他靠進點莫涯,睡死的莫涯很快察覺到了暖意,一翻身,大字型趴在那緒身上。

那緒苦笑,終于阖眼入了夢。

他再睜開眼,莫涯已經不在藏經閣裏。

那緒收拾妥當,發現白澤圖還在,不過好似又被翻閱過了。

那緒出門,門開,秋風卷進。

這風來得真好,那緒迎風,卻見——

三尺外,一襲秋香色的僧袍,在風中恬不知恥地敞開,說得再損一點可以說是洞開,釋放出大英雄的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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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緒看!”某物什挺挺隽拔。

莫涯,這匹沒套缰的野馬,站在晨光下,張大雙臂,正對着那緒,直接給他來了個雄霸的單刀赴會。

那緒甚是美好地停滞在那端,默默地望莫涯盛舉。

“不做紅塵一條龍,便做歡場大淫蟲。”莫涯挑眉朗笑。

流氓瘋子,有瘋子思維和流氓的行徑,非一般人能夠理解。絕對的!

瑟瑟西風裏,出衆一枝春色傲立。

周遭秋色,一派行雲流水。

反差過分鮮明。

冷風沒止,那緒慢慢走過去,一板一眼地替莫涯将袍子拉好、妥妥帖帖地穿正。

“怎麽說,我也算是翹楚吧。”莫涯抱住那緒,身子被凍得挺冷。那緒只好由他,這麽緊密相靠,總歸會暖和些。

“你等了多久?”

“不短。”

那緒嘆氣,不知道說什麽好。

莫涯貼着那緒笑:“我是不信這裏沒人愛這樣玩。如果,你以後遇到了這樣的暴露狂,你就說,那玩意不怎麽樣,還好意思拿人面前來擺,丢人!記得,表情要很鄙夷。”

那緒脾氣還是好好的:“你那個玩意不怎麽樣,還好意思拿人面前來擺,丢人!”

莫涯愣住,眨眨眼,爾後,危險地一眯:“你什麽意思!”

“那緒反應慢點,學得卻不慢。”那緒莞爾。

“我對你那麽花心思,你應該誇誇我!”莫涯伸手去探摸那緒跨間,“大師,出家人應當誠實。”

“莫施主,你,分外奪人。”那緒善氣迎人,不過雙耳根微微發燙。

“大師,我好像聽到你心跳如鼓了。”

那緒臉色微變,稍稍推開莫涯,轉了話題:“莫施主今早那麽高興,是看見什麽了嗎?”

昨夜的話題,好容易重新起了頭。

莫涯手沒放開那緒,捏在指間把玩,繼續荒唐。

流氓不開口,佛也猜不透。

那緒抽氣,又後退一步。

“莫施主……”

“我看到的第九重門,果然和我聽來差不多。那緒,我為此而來。”莫涯目光炯炯。

是,他在宮裏聽到關于第九重門的傳說,他為此而來。

第九重門,那緒記得。白澤圖上是有記載,曰:門開需咒,從開啓者之願,送之至達任意天地。門開有因,門關為果。天地無從入,神魔無從管。

寥寥幾句,整個虛幻得緊,未必是真。那緒皺眉,他并不相信。

“我這樣能來,自然是這樣能回去。”莫涯歡笑靠近,逼得那緒形影不離,“那緒,你不是我的救星,你是我的運氣。”

如果第九重門真的存在,真的不假,運氣再好點,他就能回去了!

“白澤圖記載未必是全真。比如記載游光,就不屬實。”

游光,又喚野童,喜夜游,類貍。尾八枚,身浮半空,頭顯微光,其表天下瘟災之相,見其避之。

“為什麽不對?”

“那緒篡改了一點。”那緒坦言,“游光不祥,對人無存戒心,容易被捕獲。避開就好,無需誅殺。”

“我不懂了,那關門什麽事情。”

“那緒能改,他人也能。”那緒笑裏暖意,比他體溫更勝三分。

可惜,這份溫暖不足以讓莫涯貪戀,孩子氣的興奮,驟然滅了。他一手地将那緒推倒在地,眸光譏諷冷漠:“果然,你不想幫我。”

旋即,莫涯撣撣肩,跋扈離開。

輕松哼調,他一口氣走出寺廟。山間野菊簇簇,開得正歡,游光站在淙淙作響的山溪邊,照自己的尾巴。

他見莫涯路過,連忙揮爪招呼:“莫涯,這裏這裏!”

“做啥?”莫涯寒臉問。

“我有點事情想請教你。”游光和人接觸甚少,明顯不會看山水。

“說吧。”莫涯蹲地。

“我……我還有三年二月零七天就滿三百歲了,就能化成人形啦!”

“恭喜。”

“謝謝謝謝,莫涯,你說那緒他會喜歡什麽樣的人?”游光細語,聲音越來越輕,到了尾音幾乎不可聞。

“我這樣的。”

“嗯?”

莫涯曬太陽,妖孽地一笑:“他喜歡我這樣的!”

游光甚是羨慕地打量莫涯,爾後讨好地靠近莫涯一點,坐上自己尾巴,忐忑地對指爪:“你說,那緒會介意他與我年齡上的差距麽?”

這回,莫涯注目了游光好一會,嚴肅道:“你、太、老、了。”

只一下,游光被震住,久久說不出一句。

莫涯無所謂,非常自我地扯開衣領,欣賞自己鎖骨下的傷疤。

這時,谛聽突地現身在他們身後,提着個破銅鑼,吶喊:“開會開會,都給我回去開會!”

萬佛寺開會,谛聽主持。

參與的人不多,除了莫涯和游光外,還有那緒、那嗔、瞎眼椴會。

高守因病,不在開會之列。

莫涯沒走進屋,只沖那緒妖孽地擠眼,靠門蹲下,做半截擋風板。

那緒欲言又止,這刻聽得谛聽說話:“最近外頭盛傳有妖孽作怪,是只貔貅,專門喜歡挖食世間靈氣的眼睛。我想确保大家的安全,準備封寺。”

“何為封寺?”椴會問道。

“就是禁門令,大家不能擅自進出萬佛寺。”谛聽答道。當然封寺一說,自然有獨特的門道,但椴會畢竟外人,谛聽只是知會一聲,不便細說。

“貔貅是啥?”那嗔猛嗑瓜子。

游光舉爪,強烈表示自己知道,要求回答。

“多可愛的寵物啊,可惜不會說話。”谛聽摸摸游光腦袋。

游光立即垂下爪,埋下頭。

是事先說好的,如有外人在,游光只能冒充一只寺院小寵,不能說人話,嚴禁擾民。

“貔貅神通異常,能吞萬物之靈,且只進不出。”那緒粗略回答。

“為啥只進不出?”那嗔又問。

“那是因為貔貅沒屁眼。傳說,他吃的越多,屁股就越大。”莫涯補充。

“那會不會大到,走不出這扇門!”那嗔驚嘆,激動比劃。

谛聽大笑道:“有可能,絕對有可能!”

“哈哈哈哈,大屁股,大屁股!”那嗔笑得肚子發疼。

椴會面無表情,隔了許久才溫和道:“請問何時封寺?”

“後日吧。”谛聽安排,“我們要準備下吃喝。你若不想呆,可以現在下山。”

“椴會想雙目能看。”椴會立即表态,願意留下。

谛聽蹙眉,瞪了眼椴會,轉問那緒:“一寺之主,你的意見如何?”

封寺主要原因是谛聽不會分身術,人若在外找貔貅,萬一寺院有事,他是鞭長莫及。

他的想法得到那緒的贊同,散會後,那緒只問谛聽,為何不請高施主參加。

谛聽神秘一笑:“他不是病了嘛!”

這只是借口。

其實,谛聽心裏一直不解,高舉人既然武功純正,為何當日貔貅只挖了妖狐眼,沒動他分毫?

這事絕對另有蹊跷。

爾後,大夥開始分工,其實就是列吃的清單,那嗔最激動,游光憋了很久不說話,只沖那緒做表情。

那緒只得對椴會道:“你眼盲,不用幫忙,回去休息吧。”

椴會聞言點頭起身,那緒想為其引路,卻見莫涯搶先一步:“我來吧。”

那緒猶豫了一下,愣愣地瞧着莫涯攙椴會出屋。

出門幾尺外,椴會忽然一笑:“我還以為那緒有多了不起,結果,他就像戲臺上當背景挂着的那塊素布,平凡無奇。”

沒等到莫涯的回答,椴會唇角又微妙一彎:“反正他們挺忙,我又獨居一屋,你,來嗎?”

“要去……問白澤第九重門?你,不是玩笑?”谛聽手環胸,倚牆問。

“嗯,不是玩笑。”

“你又不是不知道白澤如今是什麽情況,他成日愛窩在什麽地方。”

那緒沒回答,眉梢眼角蘊藏堅定。

“這人瘋癫入骨,你也跟着鬧。”谛聽望向窗外,話裏明顯“這人”指的是莫涯。

那緒低頭繼續給白澤寫信。

谛聽繞着那緒轉,苦勸:“我怕你姑息養奸,最後為救人,把自己給倒陪進去。”

“都是救人,需要有區別嗎?”

谛聽頓了頓,重新擰上了眉:“你該去瞧瞧椴會那屋,發生了什麽。”

……

該如何形容那緒看到的?

反正,屋裏滿是血腥味。

門被推開時,椴會飛揚的鞭子,正落在莫涯已經血肉模糊的背上,且響聲甚為清脆。

那緒生生頓住。

莫涯見那緒站在門口,一愕,旋即挑釁獰笑:“我讓他打的。”

入骨瘋癫才是催命。

那緒皺起眉。

外頭月如鈎,空氣異常凝重。

椴會聽到動靜,止了鞭,斜斜轉回身,好似漠然等那緒反應。

月光瀉下,緩緩地幻下碎碎的銀色塵粉,平靜地向那緒彙攏過來。

“出去。”那緒罕見一怒,揮寬大衣袖,銀塵随他的話一滞,在空中無限擴散,憑空炸出一朵小小銀蓮花,椴會被一片花瓣“送”飛了出去。

爾後,碎散,塵落滿地。

剎那,屋裏血腥味被清刷幹淨,只剩下雲破天清的味道。

而被弄出去的椴會,很久才墜落到地,不巧,正掉在高守的跟前。

頭的大小開始恢複正常的高守不解,問椴會怎麽了。

椴會笑着起身,似有若無地撣撣身上塵土:“沒什麽,只是這一番戲耍後,覺得那緒大師,離西天不遠了。”

屋子裏,莫涯大咧咧坐地,轉轉頭頸,任背後血淋漓。

那緒走近,莫涯雙腿忽地箍住那緒的腰身一記回撤,夾住那緒同自己一起倒地。

那緒一手撐地,一手托着莫涯腰,不讓莫涯的背全部着地。

“你真會照顧人。”言畢,莫涯的嘴對着那緒印了上去。

周遭銀塵開始蒸騰而上,融化回月光,眼裏的景致,也好似因其而扭曲起來。

那緒抿緊嘴,茫然盯着莫涯,似乎,在思考。

“在生氣?”莫涯垂目,吸吮那緒的唇。

吻略略銜誘哄,而背後溫熱的血卻濕了那緒一手。

那緒紋風不動。

殷紅的血從他指縫間滴下,在地上濺開小小一朵血花,微沫的腥味兒又覆上了心。

“你不是說陪我嗎?陪呀。”得不到回應,莫涯睜開眼,雙眼布滿惡毒的紅絲。邪乎得緊。

“好。”那緒回吻莫涯,兩人磨擦。

莫涯的手順那緒的腰一路下滑,手指尋對地方,慢慢厮磨那傲物。

不是幹柴烈火,便是天雷地火。

看似,要亂時——

袈裟半褪的那緒突然扶正莫涯,深深一個呼吸,手指在空中憑空劃動,眸中冷然的情色無人能敵。

少頃,他們之間出現了一道印。

“去!”那緒并指,印瞬間打在莫涯身上。

“來!”在莫涯還沒回過神時,印反噬在了那緒左胸口之上。

印一返到那緒,便燃起熊熊紅焰。

那緒吃疼,後仰脖頸,長發散落,貌似有點疼。

焰苗顫動,就在那緒的胸口慢慢在燒煉出淺紅的花紋。最後,豔火滅下,烙印猶新。

是咒,那緒給自己下了咒。

那緒咽下幾乎翻滾出喉頭腥甜,站起,背上也開始鮮血縱橫,血在滴落前,傷徐徐印進皮肉裏,刻入骨中。

“我無法懂你。但是以後,是苦,是樂,你我并肩。”那緒笑容很淺,而這笑如冰屑下的梅花吐出芳華,天寒地凍裏讓人眼見到暖意,明豔動人。

随後,一記漂亮的倒地。

非常傻,非常傻的一個好人,很随便地結了個破印,卻沒有詳細解釋用意。

但某人的神情傳達給莫涯一個信息。

這次結印,算是那緒真金白銀地陪葬了。

夜空裏,施施然傳出焦味。

是……灼情咒。

原主的喜怒哀樂,皆會反噬中印之人。

谛聽臉色白得更盛,他一提氣沖進屋子。

遠處的椴會舌舔唇,神秘地在高守耳邊笑問:“高兄,不如在所謂的封山到來前,我們下山賭幾把如何?”

“好啊!等天亮我們就動身。”高守負手迎風,淡定應下。只因之前銀兩輸得太多,有了外債。試想如有椴會撐腰,自己的賭運肯定會好許多。

椴會莞爾,擡起頭,滿心期待這次非常可口的下山游。

翌日。

椴會推說下山半點私事,高大人從房頂一縱,飄然落地,相當義氣仰脖道:“他個盲人下山不易,我助他一次。”

故此,高大人在前面引路,椴會在後面慢跟。

人走到半道不久,山間開始起霧,高守發現不大對勁。

“剛剛還是好天氣,怎麽起霧了?”他納悶扭頭,身後的椴會不見了。

“椴兄,椴會老兄!”高守揉太陽穴高吼。

霧越來越濃,白茫茫的遠處發出一記怪叫。

高守警覺地眯起眼,拉開開殺的架勢,他沖着空氣幹吼:“來吧。”

“高兄……”隐隐高守聽到椴會不确定的呼喚聲。

“椴會?”

“是。”傳來驚吓過度的回複。

“你站在原地別動,我馬上過來。”節骨眼上,高舉人還是義薄雲天順聲沖刺。

“嘭”撞上了一棵大樹。

撞得七葷八素的高舉人摸着高起的額頭,繼續跺腳:“別怕,我來也!”

隐藏在濃霧裏的妖獸,忍不住獰笑出聲,伸出舌舔舔嘴角。

眼睛,他就是要靈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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