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阿雅死後,那緒悶了好幾天,話也沒有,也不大吃東西。

綢族和葛天一族忙着彙合,誰都沒來趕他們離開,當然誰也沒來管他們。

最後,還是莫涯擡起那緒的下巴,逼大師與自己平視,恐吓道:“你這樣下去,我會吃醋的。”

“沒什麽,我只是在想事。”

這個理由無法讓莫涯心動。整整三斤陳醋下肚,他吐了三天,也不吃東西。

一對都是青黃不接的臉。

莫涯蹲下,又與打坐的那緒平視:“借我身體發洩下?”

那緒搖頭稱不用。

莫涯不管,自顧自地扯開那緒的衣領:“緒大師,交功課吧。”

窗外日光純粹,映入莫涯深靛的眼,顯得愈加清澈明晰,隐隐裏透着一種誠意。

那緒與他對視片刻,颔首道:“好。”

一頓缱绻後,那緒過了晌午才起,找了個石磨将阿雅的黑曜石仔仔細細磨成了粉。

日西沉時完成。

黑色的粉在餘晖下晶瑩閃爍,那緒掌托石粉,有點發呆。

莫涯頭枕那緒腿上,問他要做什麽。

“我們該離開這裏了。”那緒将粉裝入個小布袋,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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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東升,他們慢慢走出這個城,誰也沒有阻攔。那緒頭也不回。走出幾裏外,那緒尋到個高處,停住腳步,小心翼翼地把石粉小布袋打開,将石粉倒出。

粉平靜地瀉下,忽然,四周刮起了怪風。

風卷起黑曜石的石粉,向不遠處的孤城飄去。風裏好似有人低低在泣吟:“歸去來兮”。

是的。

是那緒下了咒,整出個結界。

龐大的結界籠罩了整個城池,以及城廓外三裏。

所圈界線之處,依稀景色扭曲。

這樣,誰也出不來了。

自傲的葛天一族,估計好幾輩子要與綢王他們為鄰了。

“那緒你究竟在做什麽?”莫涯雙手抱臂。

“你說的對,他們一族要生,一族會生,天生就該在一起。”那緒平靜答道。

莫涯呀然:“你說什麽?”

“沒什麽。他們在一起了,是永生永世地在一起,他們兩族可以各得所需,歲歲循環下去,多好。”那緒的祝福非常誠懇。

他們這樣上了官道,徒步不久,終于見了小鎮的影。

鎮外半裏,就能瞧見熱鬧。

莫涯忽然停步,轉向那緒道:“我們直接去找皇帝要經書,是先回萬佛寺一趟?”

“随便。”

“我要考慮是不是和他風雨一番,做最後的道別。”

許久,那緒沒有說話,抛下莫涯,平靜地走遠。

莫涯欣慰,覺得那緒這麽樣,總比他溫和地說不介意,來得舒服。

而那方,那緒已走到鎮前馬販子處,買了一匹老馬。

貨銀兩訖後,那緒上馬,一牽馬缰,撥轉馬頭,向莫涯筆直沖來。

不至于如此生氣吧。

莫涯見勢不妙,撒腿歡奔。

人逃,馬追。

實在跑不動了,莫涯回過身,大字型立定:“喂,出家人不能開殺戒,你吓誰呢?”

那緒勒住馬,微笑,将手遞給莫涯,問道:“那莫施主你逃什麽?”

莫涯上馬,與那緒同騎:“我方才是在開玩笑。”

“哦,忘了說,我一直不能太激動。”言畢,那緒頭枕着莫涯背,昏了過去。

莫涯好一會才回過神,踢馬肚,向射陽那個好地方,緩緩走去。

如此走了半月有零,終于又回到了萬佛寺好地方。

最開心的是那嗔,臉上兩塊小肉亂顫地向莫涯飛撲:“哥哥,我好想你哦。”說話後,瞧瞧那緒,萬分體貼道,“師哥,我也想你。”

代為看廟的白澤似笑非笑地打招呼:“回來了?”

瞎子椴會閉着眼,非常享受地在曬太陽。

房頂上,最風塵仆仆高守,頂着獵獵寒風,眺望群山重重黛青。

一切似乎都回歸了平靜。

翌日,那緒給谛聽寫信,信裏詢問了他的傷勢,還大致說了這邊的情況;并很含蓄地捎了句,山還繼續被封着,問他何時回來解封。寫完信,那緒用紙折出只大白鹳将信送去。

目送白鳥飛上雲霄,那緒轉身回屋,卻見高大人無所事事,坐在屋頂犯傻。

“天寒地凍,高施主不如進屋吧。”

隔了甚久,高守才怏怏答應:“也好。”

不日,小雪。

高大人正好又在立雪中,擡頭卻見白如雪的大鹳振翅而歸。

他預感定是谛聽回了信,血忽地一熱,激動地竄進了原來谛聽的屋子。剛進屋,他又倏地覺悟,這鳥腦袋才多大,信怎麽樣送也不會送進這屋子。

手撘上門板,想去找那緒去探聽下消息,又怕自己過于突兀,不大好意思。

環視四周,谛聽的房間久沒人住,滿是灰塵。

他索性卷起袖子打掃起來。

幹得正來勁,完全沒發現莫涯已經蹲在門口。

莫涯蹲了一會兒,才對他賊笑:“高大人,真忙啊!”

高守聞言,不知為何耳根頃刻赤紅:“幾日沒有施展筋骨,我有力沒地方使。”

“所以替谛聽收拾屋子啊?”

“一舉兩得。”高大人淡然道。

“哦~”莫涯連連點頭,點頭連連。

“那個,谛聽傷得重不重,有說幾時回來嗎?”高守認真地擦桌子,背對着門,很不經意地問起。

“谛聽信裏說他現在聞響聲,就頭疼不已。正好地藏王出游遇到他,說他那邊清淨,邀請谛聽去療養。”回答的是那緒。

“地藏王?”

“恩。”

“谛聽他,他答應了?”高守忙問。

“應該是吧。”那緒進屋,瞅瞅屋內一切,淺笑謝道,“有勞高施主,真替谛聽着想,收拾得如此幹淨。只可惜,他暫時不會住這屋了。”

“哪裏哪裏。我只是,見不得屋這麽髒亂,順手收拾下,壓根沒想得像你這般深遠哦。”

“那正好,高大人多多舒筋骨,請把寺廟所有屋子都收拾下吧。”莫涯趁火打劫。

一句玩笑,高大人還真的全去幹了。忙忙碌碌,像只帶了軸的辘轳,一直在轉。

莫涯在院子曬太陽,陪那緒喝茶聊天:“我一直以為像地藏王這號人物,我只有神話書上瞧見。原來這世界,還真有‘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神人。”一句話,高守豎起了耳朵。

“也不全是。”那緒話裏有話。

“那是什麽?”

“有妖言,說地藏王好賭,地獄誓不成佛是因為,他輸給了佛祖。”

“妖言你也信?”

“聽妖言,能辨識是非,不是更明善惡?”

“佛祖也會賭?”莫涯不信。

“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那緒低頭啜了口茶,平靜解釋。

“看來,地藏王叫谛聽跟他混,另有他用哦。”莫涯這句話,聲音說得很響,尾音拖得很長。

嘭。

高守一下把掃地的掃帚扔了,跺腳道:“我,我去見萬歲,把你們的《心經》要回來。”

話音未落,高大人已經施展輕功,在霏霏細雪裏絕塵而去。

--

高大人出走不久,那嗔就跑來找那緒,雙手托起腮:“師哥,你看我是不是瘦了?”

“是有點。”那緒同意。還有一點變化,小師弟長高了。

“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大悲寺去照顧?事先申明,我不去的。”

“我外出這些時日,你的功課如何了?”那緒正色道。

“啊。”那嗔對對短胖的小粗指,“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為寺廟忙進忙出……”

“去補。”那緒并不客氣。

“師哥……”那嗔也不知道哪裏學來的本事,一下子,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不補上功課,必定送你回大悲寺,讓其他師兄照顧。這事再沒有回旋的餘地。”

那嗔癟嘴,低頭十分委屈地去做功課。

厮時,午後陽光正好。

那嗔扒桌上,寫功課。

那緒審查。從他角度看那嗔臉上兩邊肉胖嘟嘟的墜着,只見上嘴皮卻瞧不見下巴。非常可愛。

那緒故意眼不露笑,臉上也面無表情:“功課做得認真些。”

“哦。”那嗔應聲。

認真做了一會,小家夥就開始頭一低一磕鬧瞌睡,不一會兒打起呼嚕。

那緒寵溺地搖頭嘆氣,抱起那嗔回了房,将他放上床,蓋好棉被,放下幔子。

莫涯在他身後倚門道:“這次出門帶那嗔?”

“是。”

“萬一撞見你在交功課呢?”

“啊?你不想帶那嗔嗎?我們這次出門不比之前,日子不短。”

其實莫涯想的,他非常喜歡這個小家夥,只是他不喜歡那緒如此了解他的心思。

“我如此愛你,怕控制不住。”莫涯死撐擡杠。

那緒愣了愣,接受贊美:“過獎。”

“悲天憫人的好大師,是不是覺得失了清白太委屈了?我忒傷天害理了?”

“莫涯,你真的只要這些?”那緒直直望進莫涯黑得發藍的眸。

莫涯別開眼,嗤笑:“你說我要的是什麽?”有點拿捏不住自己的情緒。

“要的不是愛,你要的只是個家。”

“那又如何?”

“出家無家,莫涯要的這份暖,我未必給得起。”那緒坦誠。

“那緒你錯了,其實我就想亵渎你。”莫涯逞強,高高挑起眉,“我現在就去找白澤,叫他照顧那嗔。這樣就不會破壞你我日夜的歡好。”

莫涯找到白澤時,白澤正忙。

忙着撞牆自盡,鮮血塗紅整堵牆。白澤阖着眼睛,睡地上。

整屋,不勝唏噓的慘相。

莫涯恍然大悟,他絕對不會把那嗔交付給常常自殺的怪叔叔手上。

“找我有事?”白澤睜開眼,氣若游絲。

“本來有,現在沒了。”

“別吊胃口,到底何事?”

“你不是可以看見未來嗎?你自己看啊。”

“你不信?”白澤斂袖,坐起身。

“不信。要不你告訴我,我的未來如何?”

“過來,拉我一把。”白澤十分虛弱地伸出手。

莫涯眯起眼,思忖了一會,才走過去拉人。

誰知白澤借勢把臉淺淺埋進莫涯的頸窩,嘴角微微上揚:“莫涯你的未來,會下油鍋,而且你——”

稍頓,白澤一字一字道,“人、可、皆、夫。”

莫涯去找白澤,轉眼白澤已經坐上屋脊在曬太陽,莫涯卻又不知去向。

那緒搖頭去找。

穿越院落,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麽,調過頭,緩緩走出了寺廟。

寺廟後頭有山有水,不遠處還有那緒靜心修行的地方。

那地方叫棋池。

池方,方如棋盤;池中零星圓石,圓如棋子。

池子半冰半水。

冰的一頭,還有條晶瑩的冰凍瀑布挂于山前。

天圓地方,結合山間寒霧,成就了一個得天獨厚的天然困局。

局正中,好像困住了一個人,這人茫茫然,好像是個瞎子。

“不好意思,貧僧遲鈍,椴會施主在此很久了吧。”那緒緩緩踏入乾坤絕佳的方位。

椴會一愕,将身轉向那緒,笑道:“原來是那緒大師。在下也納悶,不知為何總是走不出去。”

“這是個困局,貧僧設的困局。”那緒淺笑。

“哦?”

“高守大人此刻該走遠了。”

“大師這話是何意?”椴會有點不明就裏,惺惺作态的不明就裏。

“施主是否知道,天地靈物為何都會化作人身修行?”

“願聞其詳。”

“因人本身天生具備奇門遁甲,屬五行最佳修行形态。”

“那又如何?”

“靈物即使化為人形,那緒不才,也能識名。只是,那只貔貅,給貧僧的感覺不同。”

“可能大師的修行不夠。”

“是有可能。只是那緒一直奇怪,施主你給貧僧的感覺,竟然與那只貔貅的一模一樣。”

“那緒大師,你光憑這點便懷疑我是那只貔貅?”椴會大笑。

“谛聽來信說,他回昆侖前還特意繞路,上了次文殊山,在西王母的石窟寺取了神獸貔貅的殘片。”

“寫的是什麽?”

“殘片寫貔貅要食靈氣眼三千,方見天日。”

椴會颔首:“這說明,貔貅沒吃夠眼睛,就是個瞎子。”

“對。”

“那還有證據嗎?”

“施主在這裏也是證據。”那緒指動佛珠。

這個證據解釋起來,就比較長了。

谛聽封寺封山,那緒就在此設了困局。

只是局內本來沒有靈氣的餌,說白了就是給被追殺的靈物有個保護周全的退路,以防不測。

高大人離開,那緒多少不放心,上次僥幸不會次次僥幸。

于是,他索性利用原來的困局下了與高大人靈氣相近的替身餌。

飛快又紮實地布下了個陷阱。

中招的只有一個人——那人正好是個瞎子。

那人正好和貔貅的感覺一樣。

那人就是椴會。

貔貅椴會。

椴會咬牙:“那緒,陷一無辜,與操刀殺人者何別?”

那緒聞言,認真思忖了許久,真誠道:“椴會,釋一大憝,與縱虎傷人者無殊。”

椴會狂笑,四周氣流猛烈亂竄。他身後瀑布凝結的冰柱,随即斷裂,下墜的刺尖從了氣流轉向擡頭,齊齊陡然射向那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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