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意

關上門,緊拉着窗簾的房間便重新陷入黑暗,但好在現在是白天,屋內也不至于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倒是有種即将破曉的朦胧感。

空氣粘稠而冰冷,就像在裸露的皮膚上糊了一層漿糊,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起來。

唱戲聲從袁梓榆進門以後就停止了,一個人影包裹着微弱的柔光背對落地窗站得筆直,水藍色的戲服在不足的光線下顯得十分暗沉,連那些鮮豔的牡丹刺繡此時都仿佛成了衣衫上的大塊污漬,毫無美感可言。

他雙手交疊置于下腹,長長的水袖在黑水般的地板上拖出兩條灰白的波紋。

“秋帆,你回來了……”晏珩擡起頭,半臉逆光陷入陰影,與另外半張塗着慘白油彩的臉形成鮮明對比,畫着半面妝的那只眼,眼角被胭脂染成了妩媚的桃紅,顯得格外詭谲。

袁梓榆放慢靠近的腳步,暗暗摸出一張驅魔符藏于手心,狀似随意地答了聲:“嗯,我回來了,你在做什麽?”

晏珩提起胳膊将水袖左右揮舞了一番,嘴角上揚:“我在練習你最喜歡的那出《游園驚夢》。”

此時袁梓榆已經離他近到可以看清那張未着妝容的半臉,臉型略微有些瘦削,鼻梁挺拔,與那只上了妝的妩媚眼睛不同,另一只是圓圓的荔枝眼,眼角微微下垂,看上去人畜無害。

只可惜他的眼中一片渾濁,毫無光彩,如果将那雙眼睛裏重新灌滿生機,那一定是一副十分陽光且讨人喜歡的長相。

晏珩上前一步,他比袁梓榆高半個頭,輕松地将兩條修長的手臂搭上袁梓榆的肩膀,微微低頭拉近兩人的距離,難以言喻的醉人香味襲上鼻尖。

袁梓榆很不習慣和陌生人保持這種暧昧姿勢,他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地向後退開,那人卻像是依附在他身上了一樣更靠近了些,偏着頭靠在他肩上,妖豔的紅唇誘惑般若即若離地觸碰着他的耳朵,帶着溫熱的吐息:“我們一起去死吧。”

那種宛如呢喃情話般的耳語說出的卻是充滿危險的句子。

一種讓全身發麻的感覺從袁梓榆的頭皮轟然炸開,一路朝下電流般竄遍全身,讓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這完全是出自于自己對陌生人本能的排斥反應。

袁梓榆一把推開近似于攤在自己身上的晏珩,并迅速将手上的符箓拍在他額頭上,看着如同被冰凍了一般保持着被推開的姿勢定在原地的人譏诮道:“真是不好意思我還沒活夠,一點都不想和你這種內心崩壞的家夥一起去死。”

淡淡的熒光像一個玻璃罩一樣以符箓為中心散開,将晏珩籠罩其中,袁梓榆雙手結印:“現在就讓我看看你的原形是什麽吧!”

默念真言,籠罩着晏珩的熒光就像水波一樣開始層層向外擴散,原本一動不動的人影的從臉開始抽搐,進而像一個電量不足且失控的機器人般整個人都開始晃動,随着晃動的頻率加大,一個模糊的輪廓開始在晏珩身體上方掙紮,它捂着那坨模糊到看不清五官的臉,從指縫間透露出的面容痛苦到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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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嗬——”模糊的輪廓痛苦地喘息着,突然它放下手,兩個如黑洞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袁梓榆,而此時晏珩大睜着的無神雙眼開始變得通紅,流下兩行血淚。

袁梓榆一怔,趁這個空擋模糊地輪廓嘶吼一聲,無形的怨念化作肉眼可見黑霧,炮彈般擊向符箓散發的光壁,随着一聲薄冰碎裂的脆響,光壁上竟然被怨念撐開了數條裂縫。

“啪!”

脆弱的光壁瞬間分崩離析,變作點點光斑消散在黑暗中,貼在晏珩頭上的破魔符也應聲燃起,化為飛灰。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袁梓榆還來不及反應就被黑霧瞬間吞噬。

袁梓榆啧舌,原本以為只是一般的妖邪,卻沒想到蘊含這麽大的怨念與執念,自己真是大意了。

經過短暫的眩暈,一束亮光投向袁梓榆眼皮,耳邊有誰在說着什麽,纖長的睫毛蝶翼般顫了顫,他睜開了眼睛。

所見之處皆是重影,他晃了晃腦袋,重影才重疊在一起,眼前一切也終于明晰起來。

這裏像是某戶富裕人家的宅子,院裏有假山和小花園,打理的不錯,一片欣欣向榮。

而此時袁梓榆正站在一個游廊上,在他身後不遠處,有兩個丫鬟裝扮的人正提着食盒朝他的方向走來。

迎面相撞,袁梓榆本能想躲,卻發現那兩人好像根本看不見他,還徑直從他身體裏穿了過去,他看了看自己近乎半透明的身體,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轉身跟在那兩人身後。

“何媽,這裏到底住了個什麽人,讓我們裴老爺那麽上心,專門挑了宅子,送人來伺候,還在周圍放那麽多人守着?”問話的是兩人中間比較年輕的那個,看着也就十五六歲的年齡,圓圓的臉還帶着稚氣。

被稱作何媽的女人瞪了她一眼,斥責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少說話多做事,不該打聽的別打聽。”

小丫環被訓了之後暗自俏皮地吐了下舌,才安靜了幾步又不死心道:“我看啊,八成是咱們老爺金屋藏嬌了。可是如果老爺想娶小妾大可以直接娶進門呀,為什麽要這麽偷偷摸摸地藏人呢?”

何媽聞言停下腳步迅速四下張望了一番,然後伸手朝那小丫鬟的背上使勁拍了兩下,繼續訓斥:“你這死丫頭活的不耐煩了?主人家的舌根也敢亂嚼!還好這是我聽見了,要是被旁人聽去傳到老爺和夫人耳朵裏還不得扒你一層皮!”

小丫鬟被她打得一陣痛呼,卻見何媽神秘兮兮地将頭湊近她,壓低聲音:“這裏住着的是不能娶的……他是個男人。”

“男人?既然是男人幹嘛還要藏起來?”

見小丫鬟一臉無知,何媽又說:“這個男人和別的不一樣,是可以幹那種事的……”怕小丫鬟還沒明白,她又補充了一句:“就是男女在床笫之間幹的那種事。”

小丫鬟聞言呆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圓圓的小臉立馬紅了起來,好似一個熟透的蘋果:“咱,咱們老爺居然還有那種癖好?”

“噓……”何媽比了個悄聲的手勢,“這人啊,聽說還是老爺硬綁來的!不說了不說了,快走吧,這事你可千萬嘴巴嚴點別到處亂說,不然咱倆都沒好果子吃。”

不知是好奇心得到了滿足還是被何媽嚴肅的樣子吓着了,小丫鬟一路再無話,袁梓榆也跟在他們身後來到一間由兩個壯碩家丁把守的房門外。

“我們是來送飯的。”何媽打了聲招呼,兩個門神似的家丁就打開緊閉的房門将兩人放了進去。

袁梓榆跟在她們身後邁進門檻,一擡頭卻發現居然還站在房門外,只不過這次門口沒有了“門神”。

“我要回去,秋帆,求求你放我回去吧。”袁梓榆剛要推門,就聽見房內傳來一個苦苦哀求的聲音。

那聲音透着戲曲演員特有的溫潤之感,有些許尖銳,卻也能聽出是個男人。

“不,不行!入畫,你知道我為了今天已經等了整整十年,這次我絕對不會再輕易地讓你離開。”入畫的哀求被另一個低沉的男音斷然拒絕,“況且你已經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入畫像是預感到了什麽,聲音有些顫抖。

“他們都死了,你的妻子、女兒、還有戲班那些人,昨晚他們住宿的廟堂燃起了大火,所有人都被燒死了。”

裴秋帆語氣淡然的好像不是在說死了多少人,而是在說“我今天路過花園随手摘了朵花”一樣冷漠。

“啪”的一聲皮膚被抽打的脆響震蕩着周圍的空氣,緊随其後的就是入畫顫抖的、痛苦的、帶着哭腔歇斯底裏的咆哮:“是你幹的!你這個瘋子!你、你……”

巨大的悲痛帶來的窒息感壓迫着入畫的喉嚨,就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脖子不斷收緊,使他的聲音就這樣卡在嗓子裏,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如果我不這樣做你能放下那些人嗎?!你答應過我什麽?你說會等我,可是你卻和那個女人結婚生子!不能饒恕,我不能饒恕那個在我背後勾引你的女人!”裴秋帆的聲音終于失去了冷靜,變得癫狂。

“你真的是瘋了……”入畫松開抓着裴秋帆衣袖的手,無力地跌坐在地,淚水打濕睫毛順着輪廓柔和的下巴滴落在地上,洇出一個個圓圓的黑點,就像是下起了一場雨。

“我愛你入畫,我愛你……”裴秋帆紅着眼在他面前跪坐下,捧起他的臉,直視着那雙水霧迷蒙的眸子,催眠般一遍遍重複着那句我愛你,用舌尖追逐着他臉上的淚痕,然後吻上了那雙血色盡失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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