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為了叫齊茂行回去, 袁嬷嬷在這竹林裏,又是談孝心,又是說舊情、費盡口舌、耗盡心機……
而遇上了這種對外的情形時,蘇磬音就不得不承認齊茂行這個氣人的态度, 是多麽叫人輕松了。
袁嬷嬷不是沒想過牽扯上蘇磬音, 從她這邊下手, 叫她不好意思拒絕,先答應了。
但齊茂行卻是一點沒叫她為難, 袁嬷嬷但凡一對上她, 齊茂行就必然要立即攔下來,甚至于都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
整個過程,蘇磬音便只是微笑端坐着,聽着齊茂行強硬似鐵, 一寸不讓——
一早去, 傍晚回, 不多留就是不多留。
說破了大天去也沒用。
簡直省心的叫人想配着茶水嗑會兒瓜子。
說到最後時,直叫實在沒了法子的袁嬷嬷都變了面色。
端午當日才回來,一整日擺壽宴、見賓客、一派雜亂, 只怕老太太要忙的連單獨與他說話的空閑都沒有, 更別提旁的打算!
想到來前時得的吩咐, 袁嬷嬷一咬牙,雙膝一軟,幹脆對着齊茂行跪了下來,悲哭道:“老奴得了主子的囑咐出來,茂哥兒,你這是要逼老奴流落街頭去啊……”
哇,開始哭慘了!侯府裏一哭二鬧的老套路, 這麽快就開始第一步了。
蘇磬音扭着身子拿帕子在臉上按了按,貌似是看不下去,也哭起來了一般,實際則是遮了遮看熱鬧的表情,免得露出破綻。
齊茂行的餘光瞧見她這動作,嘴角便忍不住的微微擡了一分。
袁嬷嬷還跪在地上扒着他的輪椅:
“老太太身子原本就不好,六十整壽,結果最親近的孫兒卻是連住一夜都不肯,您這是在戳老人家的心啊!”
“當真再将老太太氣出個好歹來,不說茂哥兒你,便是宮裏娘娘,也不能安心!”
“都知道二爺您還要解毒,不敢多耽擱,三日!您好賴回府陪老太太說三日的話!”
“當真出個三長兩短,再将娘娘驚動了,傳出去了,豈不又是一樁官司,與二爺您的名聲也不好聽啊……”
連宮中娘娘都擡了出來,這就是已開始第二步的鬧。
蘇磬音有些嫌棄她的聒噪,面上不顯,只身子微微往後靠了靠,眸光發散,顯然,是已經不耐煩多聽,神游天外去了。
一直留意着她的齊茂行自然看出了她這神情。
見狀,他便也不再耽擱,推着輪椅往後退了半圈,袁嬷嬷起身不及,便被忽的閃在了地上,面色狼狽。
但齊茂行面色卻是越發冷了下來:“嬷嬷,你瞧我如今這模樣,已是連活都活不得幾日了,還會在意什麽狗屁名聲?”
袁嬷嬷哭嚎的面色便是忽的一僵,擡起頭,分明還是那個自小看着長大的人,但卻冷得只叫她陌生到不敢相認。
“嬷嬷,到了現在,你也不必拿這些虛言來騙我,想要叫我回去,便老實說,到底是為了什麽緣故?”
袁嬷嬷只僵的連哭鬧都忘了,一時間嘴唇顫動着,卻久久不能說出一個字。
齊茂行等了一會兒,便有些失了耐性,揚高了聲音:“奉書,扶嬷嬷出去歇……”
“茂哥兒!”聽到這話,袁嬷嬷的身子一抖,再也顧不得遲疑,立馬直身往前半步,匆匆道:“是大爺,剛接回來的君行大爺,他不成啊,他撐不起府裏,只會叫侯府招禍啊!”
聽着這話,齊茂行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他幹了什麽?”
在他眼裏,齊君行那人虛僞無用,也就是能哄哄生父繼母的本事,可要說招禍,他還真不覺着齊君行有這份能耐。
“老奴不知!”
這一次袁嬷嬷格外利索的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老太太沒多說,只說叫老奴定要請二爺回去,說是事關全府,也只能您才能與老太太做主商議。”
說罷,見齊茂行這一次沒有立即回絕,袁嬷嬷便仿佛摸到了些路數,面色一軟,立即又哀求起來:“您是打小就在五福堂裏長大的,老太太對您的心,您自個是清楚的,便是這次接了君大爺回來,也是為了全府的前程的,迫不得已,老太太為着這事,暗地裏不知道為您抹了多少回眼淚,恨不得以身替了您!”
“若不是老太太還犯着頭疾,必得親自過來山上一遭,您當真……”
“夠了。”耳聽着袁嬷嬷越說還越是沒完了起來,齊茂行的便又幹脆打斷了她。
“五月初四,我回府去與祖母請安,端午再回來。至于到底是什麽情形,到時自見分曉。”即便是将話說到了這份上,齊茂行也只是答應了提早一日。
說罷,也不等袁嬷嬷再多開口,便立即将奉書叫了回來,語氣果決:“嬷嬷請回吧。”
這一次,是當真再無什麽商量的餘地了。
袁嬷嬷頓了頓,也看了出來,這恐怕就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結果,再糾纏下去,說不得也只會更糟,因此想清楚之後,便也當真跟着奉書下去了。
等到竹林內重新恢複了清靜,蘇磬音起身走了過來。
袁嬷嬷最後與齊茂行說那幾句話時,是壓低了聲音的,蘇磬音在竹榻附近,只是隐隐約約聽到幾個人名詞句,因此這會兒看齊茂行面色嚴肅,倒有些奇怪:“府裏可是出了什麽事?”
齊茂行回過神來,只是搖了搖頭,安慰道:“齊君行不過一個司議郎,侯爺更是連差事都沒有,剩下便都是女眷,能有什麽事?想必就是尋了個話頭,叫我回去罷了。”
雖然口中是這麽說着,但是說完之後,齊茂行回屋之後,還是叫奉書去請了苗太醫來。
齊茂行之前毫不猶豫的拒絕,也并不單單是因為他自個的記仇小氣。
他在這莊子上,名為解毒,實則每日裏,卻還都擔着殿下派給的差事,為了祖母的壽宴,停一日不算什麽,可如袁嬷嬷說的一般,撂下三五日不管,耽擱了殿下的大事,卻算誰的?
叫苗太醫,不單是因為能夠被殿下選中,便說明他一定是足夠放心的人,更主要的,是他每隔一陣兒,就要定期回去太醫署裏取藥配藥,且殿下仁德,一直記挂着他這舊日伴讀親衛的傷毒,還特意囑咐了,叫他每每回去,都留下脈案回禀。
借着這個機會,苗太醫出入東宮,便可以與殿下提一提這個事,算是提早告個假,也免得萬一當真耽擱久了,便算是已得過殿下準許,
苗太醫回去一遭,少說也得兩日功夫才能再回來。
送走了他,空閑下來的齊茂行回過神來,便又發現了蘇磬音回去之後,就又忙忙碌碌的開始準備起了針線,一問之後,卻不是消遣,而是為了府裏老太太的壽辰。
“住在外頭,什麽消息都不清楚,竟是連這麽要緊的事都不知道!”
因為着急,蘇磬音都有些忍不住的埋怨道:“實在是該早些說的,這眼看着都已經不差幾日,別說衣裳了,便是一副鞋底都倉促!”
她冬天才剛剛嫁進來,這才半年不到,沒有再侯府裏過過端午,自然也就不知道老太太的生辰是什麽時候,要還在侯府裏,還能提早知道消息,但出來在莊子上,一時疏忽,就已經有些遲了。
畢竟身為外嫁進來的孫媳婦,按着慣例,長輩過壽,除了該有的賀禮之外,總是要親手做幾樣針線,在當日裏,當着外頭來夫人內眷們的面送過去,這才算是有孝心。
若是針線格外出挑的,還會得了衆人誇贊,不單誇贊這媳婦本人,還要誇贊娘家的好教養,傳出去,連帶着同門未嫁的女兒,都能落個賢惠的好名聲。
她的針線手藝不過平平,但是這種場合,不說給蘇家添彩吧,總也要說得過去,起碼不能給幾個還小的侄女抹黑不是?
“非得親自做嗎?叫外頭繡娘做好給你送去不成?”
聞言,齊茂行只是疑惑問道:“你進門時,我記得給李氏祖母、連三妹妹都送了不少針線,若都是你親自做,要準備多久?”
蘇磬音聞言便也抿着唇笑了笑。
離開侯府,在莊子上相處這麽久,她對齊茂行的态度,也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軟化了許多,因此這會兒也未曾遮掩:“外頭找人肯定不成了,人多口雜,傳出去都是麻煩,當然,暗地裏石青會幫不少忙,算是一半一半吧。”
“只是這會兒有點着急了,便是石青手再巧,也有些趕不及,只能做些鞋面抹額的小東西,聊表心意,好在都知道我與你在莊子上解毒,準備的簡薄些,也有話說。”
聽了這話,齊茂行頓了一陣,便又認真道:“你往後不必管這些,你還有更要緊的事幹,不該将時間浪費在這些瑣碎上。”
蘇磬音聽着卻只是一樂:“我倒有什麽更要緊的事?”
“你還有大志向,自然是該專心讀書教書。”不同于蘇磬音的玩笑,提起這事來,齊茂行的面上卻是格外的鄭重:“蘇老大人若是整日裏還要操心這些事,也未必能成教出桃李滿園。”
“我哪裏比得上祖父……”
蘇磬音有些不好意思的扭了頭,但是在這個地方,能夠聽到這般的誇贊與鼓勵,說不高興那也是假的。
只這一句話,她心裏的齊茂行的評價,少說也得加了五分。
但是話說得再好聽,往後的事那是往後了,眼下的這一份壽禮,總還是要做的。
齊茂行看了半日,瞧着蘇磬音有些疲憊的揉了揉眼睛,便立即将做了一半的抹額從她手上接了過來:“我瞧出些眉目了,剩下叫我來。”
這話一出,莫說蘇磬音了,便連一旁的石青都是驚詫的險些連眼珠子都掉出去:“哪裏有男人家幹這個的!”
“姑爺,你快歇着吧,小姐也歇着,我這幾日裏夜裏點燈熬一熬,自個就也做出來了!”
“嗯,這的确是不太好……”蘇磬音也忍不住的伸了手,想要再拿回來。
可齊茂行卻是壓根不在意的模樣,擡手躲過:“苗太醫不在,我左右無事,倒是你,你半日沒讀書了,先去好好讀會子書再來。”
石青聽着就是忽的噗嗤一笑,忍不住小聲開了口:“小姐,這像不像是話本裏說的,賢惠嬌妻勸書生上進的故事?”
蘇磬音聞言便也是一頓,回過神,斥了一句“別胡說,”但心下一琢磨,卻也覺着又怪異又真的挺符合,一時憋着笑,面色便都忍不住有些糾結了起來。
旁的且不說,親眼見過之後,蘇磬音卻不得不承認,好脾氣的強迫症幹這種針線活兒,當真是再合适不過,每一針之間的距離,都像是量過的一樣,整整齊齊絲毫不差。
他力氣還大,厚厚的鞋底在他手上都與一層布不差什麽,随随便便就能紮透,
當然,渾身世家公子的模樣做派,卻常常坐在窗下,“賢惠”的和丫鬟一塊做針線,這個畫面實在是反差的叫人不忍多看。
但是蘇磬音好笑之後,對這樣的齊茂行,卻也當真是一點點改觀了不少,平日裏言行裏,也不知不覺的親近随意了許多。
齊茂行不明緣故,但有這又霸道又刁鑽的男女之情在,蘇磬音高興,他的心下便也忍不住舒服輕快,一時間手下越發勤快。
有了他的幫忙,再加上手巧的石青,不到四月底,便還多做了一雙鞋出來。
——————
而兩日之後,苗太醫便已回來了。
在後院溫湯裏,苗太醫一板一眼的傳回了太子殿下的口谕——
京中有變,近期都不必再出去,回京幾日都無妨。
諸事小心,傷毒之事,萬萬不可露出破綻,引人懷疑。
只這麽寥寥幾句,卻叫齊茂行聽着暗暗心驚。
單單能叫殿下放在心上的“京中變故,”就已經不是小事,且還停下了他的差事,尤其是吩咐了叫他萬萬小心,不要惹人懷疑……
那便說明,京中是已然有人懷疑了。
齊茂行心神一凜,垂眸細細的回想一陣,自打來了皇莊,他每次出去,都是改頭換面、格外小心,來回路上也并未有過差池。
尤其他天生五感敏銳,武功上或許還會技不如人,但這等事上,卻可以斷然決計不會有人跟蹤。
這般一想,這才算是安了大半的心,只是心下卻還是暗暗警醒,更添了十二分的小心。
苗太醫除了口谕之外,還又帶了一小瓶子用一種果子擰出的汁水來。
這個果子也是南人特産的,酸澀的很,可以入藥。
但對于齊茂行來說,這果子唯一有用的,是将它碾碎之後,擠出的汁液塗在嘴上,就會隐隐露出一種十分自然的青紫色,且沾的格外結實,兩三日都不會掉。
按着苗太醫的說法,他到了這個時候,毒性是應當已經深入心口了,而心疾最常見的明顯特征,就是嘴唇會毫無血色,甚至隐隐泛紫。
他瘦了這麽多,身材上倒是沒什麽破綻,只是面上的氣色還是太好,加上這個果子,便是萬無一失。
當然,也不是一下子就紫的吓人的,苗太醫帶回來的第一日,齊茂行在清水裏摻了幾滴用果子擰出的汁液,只淺淺的抹了一層,周遭丫鬟下人,包括蘇磬音在內,都壓根未曾發覺。
再往後循序漸進,偶爾有眼尖的注意到了,也并沒有覺着有什麽不對,甚至蘇磬音聽聞發現之後,心下又是滿心複雜。
為了照顧病人的情緒,還在暗地裏吩咐了丫鬟,誰都不許在齊茂行面前多嘴,只當是沒看見。
就這般,到了五月初四,蘇磬音一早與月白石青起來,做好的出門回京的準備。
但齊茂行卻是丁點不急,吃了午膳之後,還催着蘇磬音去好好的睡了一個午覺,只趕着城門關閉前半個時辰,才不急不緩的,回到離開月餘的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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