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他沖過來時腳步有些踉跄,張開雙臂是個即将抱個滿懷的姿勢,卻在距離遲小撈三步時挺有眼力價的止步,尴尬的收回了手,兩只手不自覺在褲子上摩擦。
猶豫了片刻,他大步上前,在遲小撈面前一蹲,就去捋他的褲腿,遲小撈退後,“放開,你幹嘛?”
“聽話,別動!”尹少陽一只大手拽住他的腳踝固定,一只手在腳踝的傷處輕輕按壓,這小子是真不打算要這條腿了?剛那樣亡命的跑!
這樣亡命的跑,不只是為了躲尹春曉,最根本的就是為了躲開自己吧……
尹少陽輕輕按壓腳踝腫起的一塊,只覺心頭掠過一絲痛意,似心尖忽然被冬風吹裂罅隙。
尹少陽擡頭勾眼看他,遲小撈下意識一抖,又見他視線移向尹春曉,那樣子看上去像是要吃人,腳踝上的手溫度很高——他還發着燒?
蹲地上的人從荷包掏出一個布包,揭開來,裏面是一張厚實的膏藥,遲小撈認得那味道,只不過好像是他以前用的改良版,尹少陽用火機把膏藥點燃,藍色的火焰噼裏啪啦跳動了一會才熄滅,整張熱乎乎的膏藥貼上了傷處,立時一股火辣辣的舒爽感傳入肌理,瞬間消退脹感。
“好些了嗎?”尹少陽關切的問。
遲小撈視他于無睹,看看酒店大鐘的時間,十點半鐘,淡聲道:“我們談談。”
他和尹少陽曾經心平氣和的談過一次,不過這人太沒臉沒皮了,談了等于白談,現在趁着尹春曉也在,他想把這些破事能順清就順清,省的拖成歷史遺留問題。
酒店咖啡廳內,尹少陽遞上一包濕紙巾,遲小撈接了過來,抽出一張給了尹春曉,一張自己擦汗。
尹春曉的發梢還在往下落着汗,愣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他只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然後不錯眼珠的盯着遲小撈看。
“你們倆犯不着找人跟着我,我不會再跑了。”遲小撈的開場白簡單直白,“先前偷偷跑出來,是我還沒想開,現在想開了,覺得真沒啥好跑的,你追我趕的游戲,顯得我矯情,你們也疲憊。”
尹少陽感覺咖啡廳頂頭的燈照得人頭暈,本來就全身乏力,這會像是支撐不住般的委頓進了椅子裏。
遲小撈為什麽要悶聲不響的跑,裏面的種種原因,他心裏頭豁亮。
那是因為還在乎他,所以承擔不起他無處不在慢慢滲透的關懷,經受不住他無時不在關切的眼神,他怕,怕總有一天會棄械投降,重新跌進他好不容易爬出來的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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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在他想通了,不跑了,尹少陽卻覺得一桌之隔的遲小撈,用心築起了一道牆,将他隔離了開去。
尹少陽強笑道:“我沒想過給你壓力,那天救你也只是碰巧,換成別人我一樣會救。”
“這樣最好。”遲小撈一口氣喝完咖啡,嘴一抹,“那就各回各房呗!”
尹少陽只開了四間房,尹春曉自己去開了一間,兩兄弟這會各懷滿腹悲怆心事,沒有心情掐架,均把對方當空氣。
遲小撈洗完澡出來,還在擦頭發,門被敲響了,打開門一看,尹春曉捧着熱乎乎的一碗什麽東西氣喘籲籲的站在門口。
開門時還沒來得及收回忐忑不安的神色,随即揚起一個讨好的笑容,獻寶似的舉起手中的碗:“你白天排隊沒買到,現在人少,我一去就買到了,嘗嘗!”
遲小撈側身把他讓進房,尹春曉把塑膠袋子揭開,頓時香飄滿屋。
這家麻辣燙離酒店起碼有十幾站路,他白天确實去排過隊,只是頂着大日頭沒能堅持下去。
“給,吃吧!”尹春曉遞上筷子。
遲小撈問:“你吃過沒?”
“我吃過了才打包帶一碗回來。”
遲小撈坐了下來,先端起碗美美的喝了一口湯,再夾一片白蘿蔔進口,炖的爛熟的白蘿蔔入口即化,非常入味。
尹春曉偷偷咽了一口涎,問:“好吃嗎?”
遲小撈似笑非笑的瞅他一眼,反問:“你不是吃過麽,怎麽問我好不好吃?”
尹春曉愣了一下,尴尬的一笑。
遲小撈吃了幾片年糕,把碗推給了尹春曉,“吃吧,我肚子不餓。”
尹春曉滿臉的“那怎麽好意思?”,手已經伸了出來,端起碗抄起筷子就往嘴裏送,狼吞虎咽的燙的滿臉通紅。
“好吃嗎?”遲小撈問。
尹春曉抽空點頭,三分鐘不到,一碗滾燙的麻辣燙拍進了五髒廟,才後知後覺的辣的眼淚直飚。
遲小撈瞅着他擠眉弄眼的可憐樣,覺得好笑,尹春曉在他眼裏,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你能跟一個孩子置氣?
他不遠千裏追過來,不管出于何種目的,自己也犯不着一直跟他端着。
遲小撈一直用一種柔和的目光看着他,尹春曉的心裏是五味陳雜,摸不準遲小撈是個嘛意思,看上去好像不生氣了,可是又缺些什麽,在他想來,要遲小撈消氣,最起碼要讓他揍一頓才能解氣,可現在他在笑,那笑容看上去和以前一樣,帶着寵溺和縱容,可是如今看來,卻像是菩薩的笑,帶着洞悉一切的釋然,對誰都一樣。
尹春曉擦擦眼角辣出來的眼淚,不敢正眼看他,“你還生氣嗎?”
遲小撈搖搖頭,“不氣了,氣壞自己劃不來。”
尹春曉擡頭看向他,張開嘴艱澀的擠出三個字:“對……不起!”
遲小撈遞給他一杯水,淡淡道:“你從來都不習慣說‘對不起’,幹嘛要勉強自己?”
“以前太自我,太不是東西,我現在知道錯了!”他宣誓般表情嚴肅的看着遲小撈,語速很快,生怕遲小撈不讓他說下去,“我一直認為你對我好是應該的,我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再怎麽作,再怎麽混,你也應該無條件原諒我,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其實我就是一傻逼,一王八蛋,一白眼狼!”
看他一臉信誓旦旦的表情啐自個,遲小撈噗哧一笑,“行了,我早就知道你是個什麽東西!”
他這一笑,尹春曉像是得了鼓勵一樣順杆爬起來,一把捉住他的手抵唇邊,顫聲說:“小撈,我是真心的,真心喜歡你。”
遲小撈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良久,他緩緩說:“你不是喜歡我,而是習慣,習慣和尹少陽争個你死我活,起先是明晉,後來是我,以後還有別人。”
“不是!”尹春曉疾聲否認,頓了下,聲調也低了下來,他黯然道:“我可能很早以前就喜歡你了,是我自己蠢,沒看清楚自己的心,正巧那時候明晉出現,就像蒙蔽了我自己的眼睛,我那時想的最多的就是尹少陽的東西,我一定要搶過來,但是後來你和他在一起時,我心裏想的卻不是要跟他争,而是心空了,不知道用什麽填滿,只能瘋子一樣的跟你找茬,讓你重視我。”
遲小撈不說話,尹春曉覺得自己好像有希望,激動的手直抖,“小撈,給我一次機會好嗎?雖然兩男人說這話挺膩歪的,但我還是要說……”嘴唇蹭着他的手指,凝視着遲小撈的眼睛,輕聲說:“我會給你幸福,相信我!”
遲小撈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空氣似乎都停滞了,心跳聲無限放大,就在尹春曉等的快要窒息時,遲小撈的眼珠子動了下,突然噗呲一笑,噴了尹春曉滿臉口水。
“嘎嘎嘎……我本來不想笑的……哈哈哈,你門牙縫——哈哈——牙縫裏掐了根香菜……嘎嘎嘎……”
靠!
尹春曉用食指狠狠的搓門牙,個倒黴催的香菜,為啥趕在現在掐牙縫兒!?
放在門牙上的手突然停了下來,遲小撈這是在用他的方式拒絕,含蓄、委婉……他從來都是這樣,生怕傷害了別人。
第二天一早,遲小撈起床後把東西收拾了,一打開門就見着走廊裏尹少陽的幾個人在商量着什麽,見他出來,其中一個對他說:“尹先生怕是今天走不了了?”
“怎麽了?”
“剛敲門沒人開,我們找了酒店的服務員開了門,尹先生在發高燒,神志不清。”
高燒三天了!
遲小撈心尖子一抽,忙問道:“是不是傷口感染了?”
“應該是。”男人表情凝重,“我們正在商量着把尹先生送到這邊的市三醫院,是全國有名的燒傷科,就是怕尹先生不配合,你也知道,要是醒來看不到你,他會……”
遲小撈說:“我留下來,你們趕快去安排吧。”
救護車二十分鐘後到了酒店,等把人從房間擡出來時,等在門外的遲小撈才看了一眼,嗓子眼頓時堵得跟掐脖雞似的。
他怕面對的就是這種境況。
他想當機立斷的分開,就必須遠離尹少陽,那個人為了救他受傷,他不是不心疼,倘若他不走,接下來就是時間磨合一切,自然而然的又走到了一起。
可他不想這樣,他和尹少陽的之間的問題太多,觀點、理想、出發點、性格乃至原則,這些都不一樣,并不是時間能磨合的。
他有憧憬但很自卑,尹少陽有想法卻太霸道,在他華麗的光環下,遲小撈無時無刻不清晰看到自己的卑微,在這種不平等的關系中,他本能的謙讓,逆來順受,委屈了自己也沒能扭轉這種詭異的局面。
是的,他承認自己也有錯,太被動,然而他沒有能夠主動的資本,所以只有放開。
一到醫院就做了系列檢查,高燒不退的誘因正是傷口感染,送入手術室一個多小時,病人轉入無菌室,醫生說激光灼傷面積并不大,如果當時妥善處理應該不會加重真菌感染,現在剛做了燒傷清創術,等傷口處不再繼續惡化,就能轉入普通病房。
尹春曉跟屁蟲似的粘着遲小撈,說什麽不願意自己先回北京,第二天尹少陽被轉入了普通病房,燒已經退了,看到尹春曉在遲小撈後面進來,眉毛挑得老高:“你來幹嘛?”
“看你死了沒!”尹春曉扔了他一白眼仁。
右手綁的跟粽子似的尹少陽只能幹瞪眼,轉面對着遲小撈又換了一張臉,笑得比花兒還豔:“你能留下來,我倍兒高興。”
“應該的,你也是為了救我才受傷。”遲小撈從袋子裏掏出一個蘋果用小刀削皮,“好好養着吧,等出院了咱們一塊回去。”
尹少陽正要高興,突然想到“咱們”裏面還包括旁邊這欠削的小雜種,雀躍的心立即像是折了翅膀的鳥,‘吧唧’一聲栽了下來。
遲小撈将削好的蘋果剝成兩瓣,一半遞給尹少陽,一半給了尹春曉,兩人拿着蘋果都沒往嘴裏塞,尋思着借花獻佛獻獻殷勤,不想遲小撈卻掏出一只水晶梨往嘴裏一塞。
尹少陽怏怏的啃蘋果,琢磨着遲小撈昨天還不怎麽待見尹春曉,這會像是冰釋前嫌了,他發燒昏迷的這期間,是不是錯過了什麽?
想到這,背上的傷口就火辣辣的疼,瞅一眼旁邊啃蘋果的尹春曉,他奶奶的傷口更疼!
“你怎麽了?”遲小撈注意到他微微皺眉,額上立時間出了一頭冷汗。
“沒事兒!”尹少陽堅持夾着尾巴做人,“真沒事,就是傷口癢癢。”
尹春曉鄙夷的哼了一聲,“要不,我幫你撓撓!?”
“滾犢子!”
遲小撈絞了條毛巾給他擦臉,到了下午五點鐘他和尹春曉下樓吃完飯,就把尹春曉趕回了酒店,帶着白粥回病房時,尹少陽睡着了,
遲小撈輕手輕腳的放下粥碗,坐在了病床邊的椅子上。
單人病房裏很安靜,安靜到遲小撈可以心無旁骛的用目光臨摹他的五官。
即便是天天在一塊,也很少有機會這樣靜靜的仔細的看他。
比起尹春曉,尹少陽跟他爸爸更像一些,特別是眉毛,長得不算很濃密,卻挺長,斜飛入鬓,無時無刻都顯得神采飛揚,随時都是睥睨一切的樣子,可這樣的人也會受傷,會生病,一旦虛弱下來,往往比別人更讓人心疼。
遲小撈放不下心裏的負擔,因為狩獵的游戲而受傷,差點丢了性命,這應該不是尹少陽的初衷,也違背了自己的意願,逃不掉,只能拒絕了。
尹少陽從沒像現在這麽緊張過,閉着眼睛什麽都看不到,反而放大了聽力,他聽到遲小撈平靜的呼吸,有力的心跳,聽到他換了個坐姿,輕聲嘆了口氣,說:“我們倆不可能了。”
尹少陽只當他是自言自語,就算是對他講的,他也能選擇性耳聾,就當從來沒有聽過這話,他堅持閉着眼睛裝睡覺逃避現實,卻不知道跳動的眼皮早就出賣了他。
遲小撈搖搖頭,起身去熱粥,反正他已經明确的拒絕了,尹少陽要吃飽了撐的跟着平白找罪受,最後得不到想要的,也怨不得他。
第六天時,尹少陽突然接到了許安寧的電話,說是謝徽出了事,電話裏許安寧聲音惶急,也說不清楚,尹少陽琢磨着應該是謝徽家裏人找到了他,把他給拎回家去了,要不許安寧不會病急亂投醫,跟他打電話。
遲小撈惦記着許安寧怕他那種火爆性子會生事,商量了一下,決定立即出院,帶着主治醫生開好了外敷的藥膏和醫用紗布等必需醫療物品,他們踏上了返程的歸途。
當天晚上七點鐘到了許家,還沒進院子許媽媽聽到動靜迎了出來,遲小撈先一步跑過去,才兩天沒見,就像是分別了兩年一般。
“許媽媽!”
許媽媽眼眶紅紅的,輕輕捶他的肩,“你可把一家人給急壞了,每天吃飯,安年都要給你占個位子不讓別人坐……”
二樓一扇窗子應聲而關,關窗子都關的如此幹脆利落,遲小撈恨不得把小安年摁着使勁兒揉巴看他是個什麽樣的表情。
“還有小滿,出了兩顆牙了……”
才兩天不見就出了兩顆牙?
“咦,這是哪家小夥子,長得真精神!”許媽媽的目光被尹春曉吸引了過去。
“許媽媽,我叫尹春曉,是小撈和安寧的朋友,打擾之處萬望海涵。”尹春曉露出個老少鹹宜的當代大學生朝氣笑容,遞上一個信封:“這是我的生活費,希望許媽媽能收留我。”
尹少陽臉上每個毛孔都寫滿了草泥馬,倆眼珠子也翻到了西西伯利亞,在他眼裏,這挫貨就是豬一樣的對手,壓根不夠看。
但是又有句話來着——好白菜都給豬拱了。
看來他不能小看了這只牲口。
許媽媽連連擺手:“你來家住就住呗,怎麽能收你的錢,這不是見外了麽,趕緊把錢收回去……”
尹少陽順手奪過信封塞許媽媽手裏,“就當給孩子們買新衣服的,您別替他心疼,他窮的就只剩下錢了!”
許媽媽還要推辭,尹少陽問:“謝徽怎麽回事?”
提到謝徽,許媽媽搖搖頭,她知道尹少陽和謝徽是發小,遲小撈也知道謝徽這自己兒子的事,只是礙于尹春曉在場,有些話不好說,逐輕聲說:“剛回來了,像是帶着傷,沒讓我看。”
遲小撈和尹少陽會意,兩人撇下尹春曉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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