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許安寧正在給謝徽上藥,小腿上劃破了一大塊,褲子上都是血跡,臉上還挂着明顯是拳頭揍的淤青。
坐了一天車,尹少陽這會也有點撐不住了,把自己往椅子裏一塞,揉着眉心說:“說說吧,怎麽回事?”
謝徽臉上的肌肉疼的抽,忍着不敢叫出聲,用輕松不屑的口吻哼道:“我跑回來了,他關不住我,腿上的傷是跳車時劃的。”
尹少陽已經懶得把“傻逼”倆字挂嘴上來回車轱辘,“你就這麽跑回來?你老子不得上這裏來逮你?”
謝徽和許安寧對視一眼,像是下了決心般,堅定的說道:“他是軍人,不是土匪,我要待在這,他拿我沒轍!”
許安寧對着他的傷口輕輕吹了口氣,咬牙道:“總不能躲一輩子,咱倆想好了,豁出去了……靠!這是親爹麽,下這麽重的手。”
尹少陽聞言垂下了頭,白熾燈的昏黃光圈落在他眉睫,看起來微微有幾分疲倦,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挑出淡淡弧影,顯出難得的內斂和穩重。
良久,他輕聲說:“他管不了你,可以逼你。”
其餘三人霍然望向他,謝徽抽了口涼氣,緊張的問:“怎麽逼我?”
尹少陽沒好氣的白他一眼,“我又不是你爹,怎麽知道他要整嘛幺蛾子。”
“你別聳人聽聞了好不?”謝徽這種人典型的心寬體不胖,天掉下來當餅子啃,往好了說是豁達樂觀,往壞了說還是那二字概括——傻逼。
晚飯擺好了,對于飯桌上多了一個人,許安年照樣的視若無睹,除了不小心把菜汁灑新來的山貨褲子上,或者不小心踩到他的腳以外。
小滿倒是挺喜歡人多,兩只藕節似的小胖胳膊不停的搖晃,還用他最熱情的方式表示他的友好——噴口水。
尹春曉從來沒跟這麽大桌人一塊吃過家常便飯,顯得有點拘束,把小滿噴臉上的口水合着飯一塊往下咽,對許安寧時不時投過來的眼刀,他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的把飯往下咽。
這一桌子的人,最不受歡迎的恐怕就是尹春曉,遲小撈先前替他難受,好日子不過,非得來這裏找不自在,該!
不過沒一會遲小撈就發現尹春曉這小子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許安寧都用筷子明目張膽的擠兌他了,他還能做到一邊幹咽白米飯,一邊可憐兮兮的瞅他兩眼,那臉皮,怎一個大寫的厚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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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子裏放了淡季假,從七月底到八月底,為期一個月,在外面溜達了一小圈回來又不用上班,遲小撈正好有時間調整調整。
晚飯後孩子們在裏屋做作業,幾個大小夥子一人端了個小馬紮在院子裏乘涼。
唯一一張竹篾躺椅,尹少陽屁股還沒落下,就被許安寧擋開了去,人家理所當然的說:“我家男人是傷病員,該他躺!”
尹少陽氣不打一處來,“我也是傷病員來着!”
許安寧鼻孔朝天:“想坐?椅子可是我搬的!有本事找你男人幫你搬去!”
尹少陽瞟了一眼抱着小滿親親的遲小撈,黯然尋了個小馬紮。
謝徽大咧咧的坐上了愛心躺椅,旁邊還有人幫他打扇子趕蚊子。
尹春曉笑得那叫一個快意恩仇加暢快淋漓,尹少陽吃癟是他最喜聞樂見的,只是自己這也好不到哪去,想到這,笑容也挂不住了。
謝大爺躺椅子上翹着傷腿,一副過來人的姿态擺的挺是那麽回事,心有戚戚的喟嘆:“曾經有一段真摯的感情擺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到了失去後才追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嗷!老子是傷員!”
尹少陽手指都彈腫了,謝徽的腦門上立時冒出個大紅印,小滿瞅着這邊咯咯咯的笑跟彌勒佛一個樣,遲小撈抓着他的小胖爪子輕輕的拍,尹少陽沖這邊做了個鬼臉,小滿愈發歡騰,踮着腳尖張開手臂整個身體往前撲,撩開才冒尖的小奶牙,一個勁的叫着:“呃呃呃!”意思是恩準尹大少抱抱。
尹少陽慎了慎,這小崽子長得跟個面團似的,能下手抱麽,他怕一抱過來就把人孩子圓的捏成了扁的。
小滿還在一個勁的叫,小手不依不饒的沖尹少陽的方向劃拉,大有你丫不抱我就撕了你的架勢,尹少陽慎重的伸出手,遲小撈稍微一舉,小滿已經迫不及待的撲騰進尹少陽的懷裏。
“呵——”小家夥張着嘴巴口水橫流,對他笑了一個大的,随即腦袋一低,嗷嗚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尹少陽啊啊啊啊慘叫,不敢動不敢笑,也不敢把小狼崽子給掼出去,脖子上口水鼻涕黏糊糊的,關鍵是小孩的奶牙板搓着特癢癢。
旁邊幾個沒心沒肺的哈哈大笑,遲小撈笑得直拍大腿根,“哎呦……哈哈哈……”
尹少陽看着遲小撈的笑容,心情一時挺複雜的,他都沒看見他笑容很久了,加起來足足八十三天零二十個小時。
脖子上都是汗,小滿覺着味兒不對,皺着眉頭砸吧了幾下嘴,轉過身把目标鎖緊了新來的山貨,睜着一雙溜兒圓的眼睛觀察了他半晌,然後伸開了手:“呃呃呃!”
尹春曉第一個反應是趕緊跑,第二個反應是摸脖子,第三個反應才看向遲小撈,心想就是抱個小孩怎麽了,敗家子都敢抱,還敗在他這了不成?
胖乎乎軟綿綿的小身體偎進他的懷裏,尹春曉小心翼翼的保持圈着手的姿勢,一動不敢動。
原來抱小娃娃就是這樣的感覺,很奇妙,就像是捧着一個有生命力的珍寶,讓人忍不住想呵護。他的臉盤圓乎乎的,還綴着雙下巴,小下巴上沾滿了晶晶亮的口水。
都說嬰兒的眼睛純真,因為他們眼中看到的是最美好的世界,所以才有這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遲小撈的眼睛也是這樣的,跟躺在懷中的小嬰兒一樣,看人的時候專注,認真……
一想到遲小撈就褲裆熱熱的,尹春曉頗為不好意思的抿抿唇,突然覺得不對——哇靠!!!
尹春曉拎着偷偷洩洪的小崽子站了起來,一大一小兩只水淋淋的往下淌着尿,許安寧最先發現,張開嘴就大笑,“哈哈哈,童子尿便宜你了!”
許媽媽聽到動靜跑了出來,“你們抱孩子也不記得把個尿,這下好了,糊了一褲子,大的小的都得換褲衩了。”
院子裏笑聲掀翻了頂,許媽媽一句無心的話太有殺傷力了。
尹春曉瞪了眼笑得快斷氣的尹少陽,不情不願的跟着許媽媽進了屋。
謝徽揉揉笑疼的肚子,趁着尹春曉不在,婦聯大媽似的勸遲小撈說:“我說你差不多就行了,老尹為了你好好的辦公室不坐,進那破廠子幹配送,背上捂了密密實實一層痱子,還為你擋了那麽一下,醫生說再慢那麽一丢丢,殡儀館火化前還得多出個整容縫補費,當初我追安寧也沒像他這樣遭罪,哪像是追求真愛,弄得跟加裏森敢死隊似的……”
所以說謝徽是個二百五,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話一出兩當事人臉都挂不住了,均埋着頭,估計各找各的洞在。
許安寧朝尹少陽剛才彈的那個印子原版原樣的賞了一記爆栗,“出息了?在這放份兒?合着當初我犯賤,給你留了有機可乘的縫兒?是最近閑着長了白毛,想生點事兒來消遣消遣怎麽滴?”
謝徽這人吧,以前和許安寧是一罵定情,原先是一罵就硬,現在是一罵就軟,許安寧兩眼一翻眉毛一挑,他就把男人尊嚴徹底抛到了火星,誠惶誠恐兩手作揖,不停的陪着小心:“是我嘴賤說錯了話,您消消火,消消火,別氣壞了身子,我這不是同情打小的兄弟麽,誰叫他在電話裏對着我哭,什麽‘找不到他我就禍害別人去’什麽‘你讓我再上哪找這麽缺心眼的去’什麽……”
尹少陽板凳一掼,痛心疾首的罵道:“謝徽,你丫早晚死在兩張嘴皮子上!”
遲小撈伸了個懶腰,“睡覺了!”
尹少陽瞅着遲小撈的背影,半天回不過神,肩膀上一重,回頭一看竟然是許安寧,一張土的掉渣的山裏巴人臉偏得擺出張悲天憫人的菩薩樣。
大慈大悲的許菩薩抑揚頓挫的嗟嘆:“曾經……”
他一開口,尹少陽就有遁走的沖動,潛意識以下的話絕逼是對他信心的踐踏。
許安寧現在手勁挺大,摁着他就是不讓他走,堅持把話說完:“……為了遲小撈能遠離-毒-品,我傷透腦筋,哎呦喂白頭發都急出好幾把,看現在這情況……大概是不用我操心了,好自為之吧兄臺,呵呵!”
說完屁颠的走了,許安寧是故意的,每個字都像是棒槌,捶得他地鼠似的惶惶不見天日。
農村和城市不一樣,白天裏毒日頭照得人喘不過氣,等太陽西斜,退暑氣是立竿見影。
前兩天許安寧提議搞個BBQ,算是給孩子們辦的夏令營,兩天的時間裏,尹春曉和尹少陽像是較勁似的,把戶外裝備不要錢一樣往這邊拉,搞得跟荒野求生一樣,帳篷、地席、營燈、燒烤爐、戶外水壺林林總總應有盡有。
下午三點鐘就開始準備,謝徽和尹春曉兩人把東西搬上了皮卡,所有人擠上車出發,農村的路況不好,加上後面有一個多小時的盤山公路,所以開車的重任就交給了謝徽。
除了在家照顧小滿和參加學校夏令營沒回來的一個孩子,其餘六個大人四個小孩準時出發,一路上說說笑笑,差不多兩個多小時到了目的地。
謝徽這人平時沒個正行,可集體活動就顯示了他軍人的特性,從組織到分工,把人員安排得井井有條,杜絕流失任何一個勞動力。
尹少陽和遲小撈有傷,負責照看爐子,尹春曉和他搭帳篷,許安年和孩子們整理食材,許安寧負責機動後勤。
尹春曉抗議:“不行,我要照看爐子。”
謝徽:“那誰搭帳篷?”
尹春曉對着尹少陽那厮撸嘴。
謝徽挺好說話:“好,我和你照看爐子,他倆搭帳篷。”
尹春曉大怒:“我不想和你一組!”
遲小撈好兄長般的拍拍他的肩:“好吧,我和你換。”
尹春曉:“!”
尹少陽:“!!!”
接下來大家夥歡歡喜喜的各就各位,遲小撈和謝徽撐開了第四個便攜帳篷時,聽到安裝燒烤爐的兩只在吵嘴。
“靠!不接燃氣罐你他媽烤個屁呀!”
“閉嘴!老子在找氣眼兒!”
“長一雙招子盡吃-屎了!眼兒在這,在這!!!”
“丫再聒噪,信不信爺爺插-你-屁-眼兒!”
“操-你八輩祖宗……”(大家夥聽的出誰是誰嗎?)
謝徽正給帳篷撲地席,聞言搖搖頭,嘆道:“尹叔怎麽生出這麽兩個混賬東西,這造是哪輩子孽哦……”
帳篷外傳來許安寧自言自語的咕哝:“……兄弟?倫理?年上?年下?互攻!?”
謝徽聽的雲裏霧裏。
他們選的位置挺好,四周密密麻麻一片水杉,長年累月的落葉在地上撲了厚厚一層,如同赭色厚毯,最近沒有下雨,表面枯黃的葉子很幹燥,踩上去軟綿綿的。
各人的準備工作做好後,許安寧點亮了營燈,四五盞營燈錯落有致的亮在不同的地方,襯得這片被樹木圍成的曠野就像是綠野仙蹤裏的仙境,不知道哪棵樹後面就會冒出一只長翅膀的小精靈。
孩子們可興奮了,在地上滾來滾去,許安寧說:“現在的孩子哪個不是家裏的寶,像野營這種小活動見怪不怪,可對于他們來說,卻是難得的一次體驗。”
遲小撈正在給雞翅刷蜂蜜,刷好一只往旁邊一伸,候在旁邊的四只手就過來搶,看誰手快。
“許媽媽彌補了他們的母愛,這些小家夥也挺快樂的,‘上帝拿走你一樣東西總會給你另一樣’,他們會活得很好的。”
許安寧點點頭:“對。”
“這樣的孩子反而會更加珍惜擁有的一切,因為他們知道一切來之不易,往後他們做了父母,會加倍的疼愛自己的孩子。”
許安寧嘆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話對那些父母同樣奏效,等他們後悔時,已經晚了。”
兩人像是一唱一和的,不知道說給誰聽,遲小撈這時接話:“這樣的父母畢竟少數,大多數父母還是一心一意為着孩子的,不管幾個孩子,都是同樣的愛。”他說完這話就閉了嘴,也不知道後面豎着耳朵的倆兄弟聽進去了多少。
尹少陽坐在爐子邊,從遲小撈側後方只能斜斜看到他的耳根和一截脖子,因為跳舞的原因,他的背脊總是挺得很直,後頸發根處有條優美的凹槽,他不僅有些心猿意馬,看着那截脖子開着小差。
“喂!糊了!”尹春曉總是那麽的欠扇。
許安年遠遠的蹲在地上不曉得在幹嘛,遲小撈跟他那次驚心動魄的對話一直沒跟許媽媽說,這事壓在他心底怪不舒服的。
他問許安寧:“安年離家出走五年,回來的時候是一個人嗎?”
許安寧思考片刻,“我媽說只有他一個人,是中午回的家,就像上學回家一樣。”
他頓了下,接着說:“安年回來時穿的衣服很幹淨,身上沒有新傷,右手手掌有一道老疤,他只是自閉,不是弱智,天天爬樹為了等那誰,那人肯定不會是傷害他的人……可那人為什麽不出現呢?”
尹少陽和尹春曉都被吸引了過來,兩人目光灼灼明目張膽的偷聽。
遲小撈心想許安年既然願意等,那麽就順其自然吧,至于他等的是誰,這些事他們局外人沒必要深究,那是許安年自己的事。
于是扯開了話題,“小滿要是再大點就能跟我們一塊來了。”
尹少陽立即接話:“你放心,以後有的是機會。”
這話一出,有片刻冷場。
以後?以後的事誰說的準?
這世上有太多的意料之外,昨天相濡以沫今天相忘江湖,昨天歃血為盟今天兵戎相見,昨天兄友弟恭今天同室操戈,前一刻十指相扣後一刻翻臉無情,前一刻争戰舞臺後一刻落地成灰……
劇情多舛福禍難料,倒不如活在當下。
遲小撈斂目低笑——世事消銷,不複明了,唯我清風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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