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次日,李世民率一萬人馬,進發長安。朝邑城郊十裏,李淵親率百官送行。

時已九月中旬,正是仲秋之際。李世民接過李淵遞過來的踐行酒,高高的舉起。金風吹動了袍角,忽地決出了幾分涼意。李世民順着手中的酒杯稍稍遠望,但見目光所及,盡是遍野楓紅。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換了季節。

他高舉起酒杯,對在場的人一一示意。只是目光所及,卻終是少了那一抹期盼中的影子。

念及昨日種種,不覺暗暗自嘲。事已至此,話已至此,若還奢望什麽,豈非是太過可笑?

不着痕跡地嘆了口氣,他舉起酒杯,仰起頭,一飲而盡。随後“碰”地一聲,将手中的碗砸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淵見他這副豪氣幹雲的樣子,哈哈笑了三聲道:“世民,為父待你等凱旋!”

李世民對他一拱手,擲地有聲道:“世民定不負父親重托!”話音落了,未有猶豫,便轉身上了馬。

“傳令下去,出發!”他提起馬缰,對身邊的副将道。副将得令,當即傳令下去,大軍很快如同一條長龍一般,徐徐地開始了一動。

李世民高坐于馬上,對着李淵衆人的方向再度拱手,權當是最後的作別。

然而正在此時,他卻看到了一個影子。

那一刻,時間靜止,天地黑白。

一人一馬,立于極遠地闌珊之處。素白的袍子,火紅的披風,在漫山遍野的楓紅之中,教人挪不開視線。

仿佛是知道被發現了蹤影,下一刻,那人已然打馬回身,慢慢離去。

李世民強迫自己收回目光,輕輕地笑了笑。

大哥,不論你因何來此。如此,便足夠了。且等着世民凱旋的消息罷。

然後他一提馬缰,轉身本向隊伍的前列,不再回頭。

————

“世子。”

聽聞呼喚,李建成回過頭去,卻見是劉文靜打馬趕了上來,對自己一拱手。

他微微颔首示意,提了提馬缰問道:“劉大人有何貴幹?”

劉文靜放慢了馬速,同他并辔而行,道:“世子既然來了,為何只在人後,而不上前?”

李建成笑了笑,只淡淡道:“不必了。”

“是啊,”劉文靜嘆了嘆,道,“只要二公子知道世子來此,見與不見,實則并無差池。”

李建成聞言微微側過臉來,“劉大人似是話中有話?”此時他面色已然恢複如常,話中雖是質疑,然而面色卻也是一派溫和。

劉文靜笑道:“世子可知,二公子昨夜大醉之事?”

李建成平靜道:“不知。”

“我昨夜去同他話別,卻見他獨自一人捧着一壇酒,狂飲不止。”劉文靜慢慢道,“若非是我尋了幾個下人強行止住了,只怕今日的出征也要耽擱。”

李建成沉默半晌,只道:“若因私事耽誤了正事,确不是大将所為。”

劉文靜看着他,意味深長道:“在下以為,能讓他如此的‘私事’,怕是只有一件了。”

李建成聞言,目光一霎添了幾分寒意,然而很快又便得溫和。他輕輕笑了笑,反問道:“劉大人為何同我說這些?”

“別無它意,不過同世子閑話幾句罷了。”劉文靜本極善察言觀色,此時笑了笑,便忽然變轉話題道,“臣看世子已然病愈,這便同臣一道去營中看看如何?”說罷已然側過身去,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李建成默然地同他對視了片刻,終是點點頭,道:“也罷。”說罷打馬往營中去。

劉文靜看着他率先而去的背影,面上的笑意徐徐淡去了幾分。縱然面對自己的旁敲側擊,李建成的回答可謂滴水不漏,然而昨夜李世民酒醉之下,滿口喚着的“大哥”二字,卻是如何也無法磨滅的。

低低地嘆了一聲。縱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實則他心內也明白,能讓李世民失态至此的,世間怕是也只有這一人了罷。

————

五日後,李建成并劉文靜的大軍,也将前往永豐倉進發。

臨行前夜,咄苾來到他的房中。

“建成,你終于肯見我了?”在客座上坐下,他開了口,帶着幾分玩笑的意味。

“前幾日身體有恙,怕耽誤出征,便索性閉門修養。”李建成淡淡笑道,“多有失禮,教大哥怪罪了。”

“養病要緊,病養好了再見不遲。”咄苾哈哈笑了幾聲,看着他聲音慢慢地沉了幾分,不自覺地露出些許關切之意,“箭傷方愈,怎麽又病了?”

“一時不小心,坐在院中着了涼,日後自當小心。”李建成随口應付着,笑道,“還請大哥放心。”

咄苾點點頭,二人閑話了幾句,他站起身來道:“建成你明日出征,今日早些歇息罷,我便不再叨擾了。”

李建成亦是站起身來,将人送至門邊。

推開房門,晚風霎然吹了進來,帶着絲絲的涼意。李建成一身寬大的長衫頓時随風翻動起來,鬓角的一縷長發也忽地被吹至唇邊。

“晚上風大,快進去罷。”咄苾笑着伸出手,将那一縷頭發輕輕撥至耳後,“病去如抽絲,縱然你有幾分習武的功底,也……”

耳畔的手忽然抖了抖,李建成微微一愣,随即明白過來。

他匆忙退出一步,面上仍挂着笑道:“大哥保重。”

咄苾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他。

李建成回轉身子,掩上了房門。背靠着門板,他伸手撫上脖頸的位置,那裏一個結了痂的咬痕,觸手間仍是有微微凸起之感。

然後,他聽見門外的人低聲問道:“這……便是你幾日來無法見人的原因?”

李建成看着前方,平靜道:“大哥多慮了。”

對方沉默了很久,又問道:“李世民?”

李建成沒有再回答,只是走到床邊,吹熄了燭火。

許久之後,他聽見門外的人一拳垂在門框,力道之大,仿佛搖撼得屋子都在震顫。

再然後,一切歸于平靜。窗外只餘下風吹動枝葉沙沙作響的聲音,格外的靜谧,卻又格外的分明。

————

次日,李建成并劉文靜率大部人馬,開往永豐倉。與李世民先鋒之任不同,這支大軍此行乃是為了守住潼關,以防河東屈突通趁勢于後方偷襲。

進駐永豐倉的第一日,便傳來了李世民于泾陽擊敗劉鹞子起義軍的消息。

據說李世民駐軍晉陽的當夜,便趁對方不備,親率幾百精騎殺入敵營。地方人馬如何能料他竟是這般速戰數決,那劉鹞子還在睡夢之中,便被李世民一刀斬去了頭顱。

贏得不費吹灰之力,着實可稱是漂亮的一仗。

李建成坐在上座,聽前來報信的小校眉飛色舞,将消息說得有如親見。他一面聽着,一面低頭展開握了許久的書信。

信中所書之事,同小校所言并無二致。然而比較之下,所書唯是三言兩語報過戰情而已,簡練甚至生分得倒教人有些不太習慣。

李建成垂眼看過那一行行的白紙黑字。筆跡是自己一手教出來的,然而比起自己,卻又多了一份剛勁和灑脫,便一如其人一般。

最後他将目光頓在書信的末尾處。那裏有一個墨點,色澤濃重,暈染得極開,然而未及幹透便似是被人拭過,朝一旁拖曳出一道長而零亂的痕跡。

那人提筆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當即歷歷在目。李建成搖搖頭,心道既無話可說,又何必多此一舉;既有話要說,又為何終不下筆。

實則,又能說些什麽呢。

低頭折上了信,他微微點頭,示意那侍衛退下。此時,一旁的劉文靜道:“看世子神色并不驚訝,想必二公子已親自将消息告知世子了罷?”

“看來什麽都瞞不過劉大人的眼睛。”李建成不置可否,只是輕輕笑了笑,起身把信放進櫃中的錦盒中。轉過身來,道,“實則世民年少,此舉終究是意氣用事了些。比起直接将人斬殺,此時若能将其收服,權其歸降,為己所用,才是上上之策。不過既然已勝……便罷了。”

“世子此言差矣。”劉文靜看着他道,“二公子這般立功心切,為的是什麽,世子豈會不知?”

李建成笑道:“速戰速決,本就是他一貫作風。他作戰骁勇,如此也并非不是一法。”微微一頓,不着痕跡地便轉話題道,“不過此消息一出,屈突通縱然先前對我軍有所輕視,此刻也必會有所警覺。他本是代王楊侑的人,此時若長安有難,他如何也不會坐視。我料他近日內必有動向,你我還需警覺才是。”

劉文靜點點頭,便又聽聞李建成道:“我将去營中看看,劉大人可願随我一道?”

“豈敢不從。”劉文靜話音落了,見李建成已然擡腳走出門去。他匆匆跟上,心下嘆息。

便是他這個局外之人都能看出,李世民如此拼命,也不過是為了換一種方式,博取這人的注目罷了。

縱然人人都道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然而嘆便嘆這當局的二人之中,一人昏迷了心竅,另一人的心智,卻是始終是如水般澄澈。

澄澈到他這個自以為清的旁觀者,也終究看不出,李世民種種那投石落水之舉,是否能在這深不可測的沉潭之中,掀起半點聲響,半點漣漪。

又或許,自己早已不算是局外之人了。

劉文靜搖首嘆息一聲,終是舉步,跟了出去。

————

果然不出李建成所料,不過三日之後,屈突通便親率人馬,兵臨潼關。李建成銀甲白袍,扶着劍立在城頭之上,神色異常平靜。

“這不是唐國公家的世子麽?”屈突通見了李建成,露出幾分輕蔑之态,“如何,大病初愈,便又忘記了那個雨夜的狼狽之态了?”

李建成神色一派平靜,聞言反而笑道:“那夜承蒙屈将軍關照,未有機會奉還,實在深感不安。不想此番,将軍倒親自來了。”

屈突通哈哈笑了幾聲,道:“那夜若不是大雨遮掩,你家李淵老兒倒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爾等不過黃毛小兒而已,區區手下敗将,還是趕緊開城投降罷,生得丢了小命!”

他言語極為嚣張,城頭的幾名将領聞言心下憤然,紛紛請戰出城。

“不必。”李建成不以為意,面上仍是挂着笑,“他如此不過為了激我出城罷了,若當真出城,倒反是中了他的計。你我今次之任乃是死守潼關,穩住後方,卻非是擊退屈突通。爾等還需沉住氣,切不可受其挑釁。”

衆将聞言只能默然,而此時屈突通已然帶着大兵徐徐朝城下靠近,口中仍是叫罵不止,百般辱沒。他人聽得憤憤,咬牙切齒,李建成卻仿若事不關己,神色平靜,只是暗中吩咐城中人馬做好準備。

旁人若當真如他這般,親歷過生死,便知所謂的虛名,根本不名一錢。

屈突通叫罵了許久,見毫不起效,惱羞成怒間,只得下令攻城。只聞他一聲令下,大軍聲勢如潮,紛紛朝城門處湧來。

李建成拔劍在手,揮開了朝自己射來的無數箭簇。他退後一步,一個示意,身後的守軍便現身出來。

人馬分成兩撥,一撥放箭,一撥滾木,交錯而行,配合有致。滾木自城頭落下,将雲梯并其上的敵軍一并掀翻,很快,身後的弓箭手補位而上,将意欲再度搭起雲梯的敵軍亂箭射死在城下。

如此往複,千百次的訓練之下,配合得可謂滴水不漏。

李建成滿意地看着城下潰不成軍的隋軍,唇角不着痕跡地挑起一絲笑意。然後他慢慢舉起手中長弓,對準了那在人群中厮殺的将領。

拉弓似月,箭去如風。“嗖”地一聲,下一刻,屈突通便應聲滾落下馬來。

主将受傷,大軍立刻亂了陣腳,胡亂攻城了一陣,終是鳴金收兵。

劉文靜見有偏将似有請命追擊之意,便趕緊上前一步道:“世子,窮寇莫追。”

“自然。”李建成将手中長弓遞給身邊的偏将,平靜道,“屈突通一時應無心力攻城了,自然不必追。”說罷轉身朝城下走去。

一名偏将望着屈突通狼狽而逃的背影,心下暗嘆如若一箭穿心,便是正好。

然而及至投去目光,他忽然發現,那箭杆插在屈突通的左肩,竟是同李建成傷勢相同的位置。

他忍不住驚訝地回過頭去,然而李建成早已下了城樓。

“教那屈突通重傷便可,若是死了,對我等反而無益。”而劉文靜觸到了他的目光,卻笑道,“那一箭,世子當真是手下留情了。”說罷笑了笑,拍拍那偏将的肩頭,亦是轉身走下了城樓。

心知屈突通若死,河東将換何人掌大局,此人秉性如何,用兵如何,于己方而言,不得而知。倘若他率全軍強攻,這般閉門不出,未必能守得住。

若是如此,且不如只教他重傷休養,如此在病愈之前,屈突通必不會大舉攻城,如此,便能替李世民争取些西進的時日。與此同時,也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兵力,待到日後攻取長安。

只是,面對一箭之仇的仇人,尚能如此穩妥地将箭射入那人肩頭而非心口。

如此氣度,當真是……非常人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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